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格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优前途无量,还攀不上这等名门闺秀呢。又说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 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
乐韶歌竟莫名有些心疼他了。
而小姑娘居然同他很有共同语言。略一怔愣,便道,“……还是不要了,听上去真的好可悲啊。”
乐韶歌:……
“你羡慕她的妻子吗?”
“……就是觉得,她做的那些我也能做到。”可她得到的那些,她却都得不到。
“然而刘穆之同她结发,却写诗怀念你。换了你是她,你作何感想?”
“……”片刻后,“我好像也没那么羡慕她了。”
乐韶歌失笑,又道,“那么……你羡慕刘穆之吗?”
小姑娘再度愣住了,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显然乐正公子先前所说的话,她已记在了心上。
乐韶歌道,“下一世,你定能成为比刘穆之更见多识广的人。”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能不能送我去见一见刘穆之?”
夔州这位新刺史,这一夜是独自入睡的。
妻子自幼得父母精心教诲,德言容功皆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唯有一点令人遗憾——岳家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粗教她识了几个文字,读过《女诫》《女训》便罢。于诗文一事既无修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虽日常柔婉仰慕的听他讲说,却至今仍无学习之意,更不必说同他互有唱和点评。早年家道贫穷,仕途颠沛,多劳她营运,也确实无暇教她。如今家计渐有起色,他亦有心教授,她却依旧婉言谢绝,“此非女子本分”。夫妻交流,不免乏趣可言。
暇日无事,重游故地,思及少年韶华,不免便又想起早年在此地所行荒唐事,所遇照水伊人。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展家令文,音容宛在眼前。
得知她的死讯后,他曾无数次追悔自省。之后十六年洁身自好,不肯再行一桩荒唐事。
他也确实再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灵秀好学,咏得有欠雕琢却别有意趣的小诗。
如今故地重回,不由便想,若令令不曾遭遇强梁,平安随兄长回到白帝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忽闻空中仙乐声,便有仙子踏月而来。
近前时,见那面容明媚。依稀还是当年月下小楼上,她奔至台前掀开纱幔,望见他披夜而来时,那一瞬间展露的芳华。
彼时她已卸去钗环,知他要来,便折花草簪于发上。鬓边一朵白芍药,却远不及她容色皎洁、花开鲜艳。
花非花,雾非雾。
他忽觉自己是在梦中,不由伸手来抚摸她的面颊,“令令,是你吗?”
少女俏皮的后退避开,“不然还会是谁?你在等我?”
“嗯。我想着你今夜也许会入梦……令令,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你变得好老啊!面皮都松了!”
“……”他怔愣,复又笑起来,“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谁叫我死得早呢——我听说你为我写了诗?”
“……是,你想听吗?”
“已经听过了,比当年写得更圆熟,更情深。所以我来见你了——刘郎,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令令……”
“我想对你说……”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而后房内笔墨纸砚能飞的全都飞起来,悉数向他身上乱砸,边砸边骂,“你以为我不知你当年脚踏两条船?怎么没劈叉劈死你啊!你害我这么惨还不够,都过去十五六年了还敢写诗昭告天下?!你恶不恶心啊,以为世上已没人记得你当年做的缺德事了?你还敢等我,等我干嘛?你他娘的就不怕老娘一怒之下来向你索命吗?”
刘穆之抱着脑袋屁滚尿流。
小姑娘爽完了,却觉得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复,于是在刘穆之书房里乱飞,控笔在墙上肆意题诗泼墨,闲来还呼啦啦的隔空翻完了房内所有文集诗书。虚坐在刘穆之背上评价,“……可恶,诗写得还是那么好!”
而后虚影一化,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飞着的诗书笔墨,于是噼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一地。
……她走得很干脆。再未遗留任何动静。
不,还是留了的,出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只笔,于是隔窗又扔了回去,正砸在刘穆之脑门上。
这便是结局了。
他们在日出前重回到瞿塘峡,看了白帝城八景中最后一景,“峡江春晓”。
红日破开水天之交的茫茫白雾,自两岸高峡之间那条狭长碧江上一跃而出,曲折幽深的湍流上红光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一片明晃晃的赤色,然而江崖影落之处依旧幽碧。果然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观。
小姑娘同乐韶歌并肩坐在高崖上,双脚一晃一晃,感叹道,“哎……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景观,也依旧是他告诉我的。”
乐韶歌便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拉着她自高崖上一跃而下。
碧水清江于是迎面撞来。
纵然变了鬼,小姑娘也吓得尖叫不已。
而后她们便跌入了水中。
乐韶歌带着她不断的下潜。她先是惊慌,但渐渐便被自她们身边游过的鱼吸引了。目光跟着鱼群上移,看到了水上缩得小而远的峡谷,看到悬崖延伸入水,树木的枝叶根须漂浮在水中,上头新生了青藻……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泡咕噜噜的上浮。
这是她从来也没从诗中、从刘穆之口中听过的景色。
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甚至没设想过的景色。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完美啊。
她浮在江水中央,看乐韶歌笑容明亮,头发衣衫如仙乐悠扬。
她便又想起乐韶歌为让她能现形在刘穆之面前而奏的曲子——她用那曲调为她编织了全新的形象,竟令她回想起自己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的曲子那么动人,用来帮她做“教训刘穆之”这么恼人的琐事上,还真是浪费啊。
若能再听一听便好了,明明早听他们自称是乐修,却一直没想要听一听?
——真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相遇啊。
她看着这景象,感叹,“真好啊……下辈子我便当一个海客吧。”
乐韶歌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便也笑起来,“……姐姐,我要走了。”
“嗯。”
“你快些回去吧。不然乐正公子又要背后瞪着我,恼我缠人了。”
“……嗯?”
她的身形终于消散在水中。
那团寄在她身上的元气似是因此吸收了些什么,渐渐现出了模糊的形体。
——果然是个有着金碧色眼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有着清晰的自我认识,在看到乐韶歌的瞬间,便露出惊慌想逃的神色。
——乐韶歌抬手一翻,亮出了阴阳二气瓶。
阴阳二气瓶用时其实不必征询对方的意见,乐韶歌先前之所以征求小姑娘的同意,只是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被囚住了罢了。
对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生魂,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
但当她将那生魂纳入瓶中时,忽觉身后有什么气息波动了。
她意有所动,忙开储物戒指拿了指南针出来,便见那指针剧烈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确的指向江底某个部位。
这时乐正公子别扭的传音过来,“道完别了吗?”
乐韶歌失笑——
“嗯,我这就上去。”
第55章
乐韶歌自水中冒头出来。
——入水那一刻她莫名的感到快活亲近, 一时错神,便没有用避水诀。
此刻衣发尽湿,素面出水。
抬手挽起散开的湿发,正准备踏水凌波回崖上去, 便看到乐正公子正立在水边汀洲上等她。
乐韶歌愣了一愣, 莫名的就觉得有哪里不妥。低头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 凌乱缭绕在皮肤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悄悄的、自觉的沉回到水里去, 只留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同乐正公子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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