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云已渐渐聚集而来,时空错乱的瀚海,正以天心一点为中心,渐次归序。
他即将突破,步入渡劫期。
渡劫期是对修士生平与意志的拷问。平生积攒之业力,即将得果受报。他的审判与劫难,就要到来了。
沾满血的手垂落在地面上,他想凝神思索应劫的对策,手指却被微微的刺痛了。
他随手将那刺痛他的东西摘下,拿到眼前时,才知是一朵水晶花。
孤零零的,开得锐利又冰冷。
他不由便想起数日之前,也是在类似的水晶湖边,他曾摘取同样的水晶花赠给与他同行的乐姑娘。那时他眼中所见,只有水晶的剔透与花朵的娇美。那也是他平时头一次,在哪个姑娘身上寻到安定的归所。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姑娘分道扬镳?
片刻后他才想起,也是为了甘露。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取得甘露?
因为没有甘露,他经脉残缺,命不长久,飞升无望。
然而,他又是为什么想要飞升?
为了报父母之仇吗?是,也不是。父母之死是他入道的契机,然而在步入正气道之后,他的“道”早已不仅限于此。
他想要还世间以公道,以太平。他必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为世间立下善恶有报的规矩,令善人安居,令恶人惶惶不可终日——为惩戒、诛杀世间罪大恶极之人,他必得立于全知、全能的巅峰。
可是,若在通往巅峰的路上,他堕落为恶,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若他问心有愧,他手中所执掌正气之剑,可还能无坚不摧?
他挼着水晶花冰冷坚硬的水晶花茎。
心想,这一劫他恐怕已无法扛过了。
——他已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
——甘露也并没有带来传说中洗经伐髓的效果,只怕雷劫到来之前,金光灌体时他的经脉便要龟裂寸断了。
——还有陆无咎。他虽一时摆脱了他的追杀,但他突破时震动瀚海的异象,势必会再将陆无咎引来。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都失去了。
这便是他的末日吗?
……不想孤零零的,默默无闻的死在混沌莽荒之中。
他的末路,纵然没有盛大的凭吊,至少也想要哀伤的泪水。
不被追怀、无人祭奠的没落世家之死,太凄凉了。他已不想再经历一次。
当年萧家发生的惨案真相,至今仍未揭开。凶手依旧德高望重为人敬仰,若连他也默默无闻的枉死在此地,真相岂不是将永世沉埋?恶人横行无忌,名利双收,善人枉死而不得伸张——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痛恨、扼腕之事吗?
他不甘心。
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必须得成为站在顶点执掌正义和惩戒的那个人。
——若要令这乱世回归正轨,便必须得有这么一个人。而他已见多了事不关己便麻木无情之人。
若世人都不肯做执掌正道的寡夫,那便由他来做。
他将令这乱世回归正轨。
他将把匡扶正道的信念,植入天下人的心中。
——若他堕落为恶,那便由天下人来审判、诛杀他吧!
在此之前,无人可宣判他的末路。
天劫也不行。
这时金光洞穿了混沌,自天心轰然砸下。大片大片的劫云如海潮般迅速铺展开来,云间雷鸣翻涌,如金龙怒冲。尚未劈落,已刚猛爆裂至极。他虽注定不会有一场举世哀悼的盛大丧礼,但当他决定自己该如何死去时,天地亦为之震动。
预料之中的剧痛传来。
然而也许是因修行大有长进的缘故,那疼痛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忍受。
萧重九骤然察觉,这疼痛似乎并非经脉断裂之兆——在一次次金光灌体的剧痛之后,他的经脉之坚韧宽阔似是早已远超同等修为的修士。他的经脉与其说在金光之中被撕裂,不如说是在经受冲击和锤锻。
他恍然之间终于明白如影随形追赶着他的死亡阴影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所不惜代价追求的甘露又是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瀚海之行唯一的意义,只是令他认清自己的高洁和孤傲,是多么的无知和虚伪吗?
……然而这又如何。纵然他是错的,他的理想也依旧是正义的。
这时他再次察觉到地上异动。
地龙的巨口再一次先于陆无咎的真身,自地下向他袭来,欲将他吞食入腹。
萧重九没有躲闪,他凝神拔剑,合气成圆。剑气之环将虚空一斩为二,那尚未现出全身的巨龙于是化作泥土,如山岳般在他四周崩塌了。
萧重九在山崩石裂之间岿然不动,目光如淬毒的匕首般望向陆无咎——那是穷途末路之人,不择手段的求生觉悟。为活下去,为达成最终的目的,他不惜放弃过程的正义和无愧。
“我以为你会在雷劫之后再动手。”萧重九挑衅。
灌体的金光补足了他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伤势已然开始好转。但要恢复至巅峰,还需稍待片刻。
不过,纵然恢复至巅峰,以空中劫云雷电之刚烈,待扛过雷劫之后,他也必然是强弩之末,无余力同陆无咎对战了。故而,对陆无咎而言,最稳妥的策略无疑是静待时机。
陆无咎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是有此打算。”
“那你未免现身太早了。”
陆无咎似是轻蔑的一笑,“怪你逃得不够远。”
说话间他手中长鞭已如拔山横扫般袭来,萧重九一面提力招架一面继续挑衅,“这么大的火气,是恼我杀了你的姘头,还恨我夺得了甘露?”
“甘露?是有这么种东西。我原本打算取来为她祛疤——她口是心非得很。别看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在意得不得了。”
“陆城主心狠手辣,想不到竟也是多情之人。”陆无咎懒于废话,不再开口。萧重九却不肯清静,“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
陆无咎手中骨鞭如龙游走,瀚海地势为止起山落海,萧重九躲闪在犬牙交错的岩林和陷坑之间,几次三番被地龙吞噬又杀出。仰仗随金光源源不绝补充进来的灵力,堪堪与陆无咎战得平手。然而陆无咎显然未尽全力,只是不令他有闲暇调息去应对雷劫罢了。
——这策略倒也不错。
疲于奔命之间,终于再度听闻那变态的声音,“那又如何。你我同道之人,喜欢谁、做什么,莫非还在意过旁人怎么想?”
饶是萧重九故意激他,闻此也只觉无言以对。只能暗叹,不愧是个变态。
“萧某还是在意的。”
“呵……自欺欺人。你杀人时,也要追问人想不想死?”
萧重九默然片刻,“你说的不错……我只问他该不该,不在意他想不想。”
陆无咎讽刺,“他该不该死,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短暂怔愣之后,萧重九释然一笑,承认了,“不错,他该不该死亦在我一人独断。然而由我独断,也远胜过任由天下虎狼之辈屠戮宰割!”
“……”陆无咎竟也难得错愕,一时也露出些钦佩的神色,“本以为我已够邪恶了,不料萧兄竟比我还要邪恶。”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说话之间,萧重九已攻至陆无咎身前。手中长刃如星河坠落,携万钧之势袭来,陆无咎手中骨鞭一挑,挡了剑势后犹然去势不断,鞭尾向萧重九卷去。
萧重九慨然一笑,竟不闪不避。
天地似有片刻寂静。
不知何时,漫天翻滚的金雷已悄然隐匿,汇聚于天顶半亩乌云之后。
万籁俱寂之中,萧重九所念口诀亦如无声,只见嘴唇开阖之间,明耀的白光湮灭了天地万物。
紫白色的雷电无声的自天心一笔画下,久久不散。仿佛过了许久,那震崩了山岳的雷鸣声才迟迟传来。
轰然一声巨响。
——萧重九提前引落了天雷,将陆无咎一道卷入了他的雷劫。
第65章
对于这一次雷劫, 萧重九早有准备。
修士对自己将渡何种劫难,大都有所准备。劫是对道的考验。当他选择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之路时,便已知晓自己日后将面临的劫难, 必然是天地间最刚烈暴力的诛杀——十之八九会是雷劫。
他既非消极待死之人, 也非仓促无谋之辈。修行路上, 他从未疏忽过应劫的准备。
每一件可能为他抵御雷劫的法宝, 他都随时带在身上。
这一次, 也一样。
天雷五劫, 第一道便比他预想之中更加暴烈。但也还扛得住。
陆无咎受此波及, 纵然不比他直面雷击, 想来也不会太好受——陆无咎身上杀业只会比他更浓厚, 天雷诛恶, 纵然不在陆无咎的主场,想来也不会特地放过他。
而他还有灌体的金光护持——至于凿脉之疼, 和雷劫相比,也已不算什么了。
只要拼得两败俱伤, 待雷劫过后, 他便还有逆袭的机会。
那漫长的第一道雷霆之击,终于结束了。
萧重九退开几步,准备祭起法宝以待第二波雷霆。
却见身前陆无咎的身躯寸寸龟裂,碎裂为土石。
——他缠住的,竟然不是陆无咎的真身!
萧重九心绪猛的一乱,不由四下寻找陆无咎的踪迹。
第二道雷霆,便在此时自空中劈落了。
仓促之间不及应对,萧重九只能运起正法凭肉身应接。所幸他身上法衣亦是御雷宝器,可为他抵消些雷霆之威……这第二道雷击, 他总算也扛了过去。
只是,金光灌体时经络大开,有雷电顺着天灵入体,在他经脉之内窜跃不止。原本尚能忍耐的凿脉之痛骤然加剧,萧重九霎时满身冷汗,视野一时都模糊了。
强挨着剧痛,正要祭起法宝应对第三道雷击,身下土地骤然如棘枪突刺出来。
萧重九闪身躲避,一道道棘枪追着他的影子自地面接连突刺出来,不容片刻喘息。
萧重九把剑横扫,削地三尺,那一排排棘枪如树木般轰然倒落满地。
而陆无咎就立在横斜的棘枪之间,于狼藉满目之中,好整以暇的微笑着看向他——他再次现身了。
然而萧重九却已无暇分辨这次的,究竟是否是他的真身。
但无论是与不是,他都无疑不会容许萧重九如愿御起法器抵御雷击。
他在嘲讽,在示威,在玩弄。
他要令萧重九体味穷途末路、十面埋伏的绝望。
空气中流窜起细密的电流,噼里啪啦爆响在皮肤上——第三道雷霆即将到来。
萧重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意。
而后御剑,再度向陆无咎斩去。
——第三道雷劫若再凭肉身硬抗,势必损伤肺腑。然而他随身携带无数法宝丹药,只要逼出陆无咎的真身,令他无余力再来侵扰,他便能调息疗伤,依旧有机会扛过后两道雷劫。
否则,纵然他勉强扛过最后两道雷劫,也势必死在陆无咎手中。
萧重九全力以赴,再不留余力。
刀兵相交之间,强开了神识,随着灵力的震荡搜寻陆无咎的藏身之处……却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竟就是陆无咎的真身。
陆无咎唇角似是染笑,那双妖邪上挑的桃花目微微一弯,似在嘲讽他机关算尽。
第三道雷霆终于降下了。
而陆无咎同他相距不过咫尺之间。
粗暴的雷击一瞬间便将他们二人一道吞没了。
萧重九脏腑剧震,寸寸摧裂。
饶是有灌体金光护持,也不由吐了口血,半跪在地。
然而待雷击过后,却见陆无咎毫发无伤的懒洋洋的笑看着他,手中长鞭一收,便以鞭柄挑起他的下巴。
“还以为你要有什么逆天之术。原来费尽心机,就只是想将我卷进雷劫吗?”
萧重九咳了口血,挺直脊背,不肯露出半分惊恐慌乱来,“……天雷诛恶,原来也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也对……他想,天道何尝主动去惩治过罪恶?
善恶有报,果然只是弱者卑微的祈求。
他的理想是正确的,他必须要成为执剑之人,令因果报应不再只是空想。
却见陆无咎露出些不那么上心的疑惑,“不,这是真的。”
萧重九愣了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莫非陆无咎没杀过人,没做过恶,自命是个受天意偏爱的大圣人?!
却又听陆无咎道,“只不过,所谓因果报应、六道轮回,最凶最恶的判罚,也不过是堕入幽冥地狱永世受苦罢了。”他抿唇一笑,“我们这些天弃之人,最不怕的就是天雷。你若真能让天雷劈死我,我反倒该谢你。”
“……容你这种恶人逍遥自在,堕入幽冥算什么报应?!”
陆无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不以为意。
反而打量着萧重九的腰腹,一本正经的考量起来,“我是就这么押住你,让天雷劈死你呢。还是先抽了你的脊骨,做一条天龙鞭?……我不太喜欢骨鞭上缠着怨气,不过听说活龙身上取下的骨鞭,半夜还能听到骨上龙啸,也很是雅趣呀。”
萧重九识海真身,正是一条天龙。饶是他一身硬气,可听到这么阴森森的变态“雅趣”,也不由毛骨悚然。
“疯子!”
他已抱定了主意,宁死也不屈膝。
眼下近乎山穷水尽,他心中惨然悲壮,暗想,果真再无旁的办法了吗?
识海中真龙吐珠——那也是祖先留给他的自救之物。只是用在此情此景此变态的淫威之下,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萧重九运起真元,再度向陆无咎攻去。
他已是强弩之末。陆无咎不紧不慢的挥鞭招架。甚至有余裕抽着萧重九转了个身,去验他背上龙脊。
54/95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