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修道,却不信天。
也并非不信——你何必去信或不信一件你并不在意的东西?
而她的不在意,也并非因为她从未意识到或是思索过。九韶乐第八篇名为《天问》,她可是认真仔细学习过了。
她思考过“天道”,她只是不认为质问天道,理解天道,迎合天道或者反抗天道,有任何实际意义。
——一切善恶,皆是人为。
一生阅历不论是公道还是不公道,皆冤有头债有主。怨恨不到“天道”之上。
但……当她理解了萧重九的“道”,并想看他将如何改变世界时,她就对“天道”该为“人事”主持正义这种荒谬的理念,寄以幻想了吧。
荒谬,是的,荒谬。乐韶歌想。这念头是荒谬的,可她竟会因此心生动摇。可见这阵子她所见之世事,给她内心固有的善恶观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她解决不了阿箫的困境。她救得了阿箫,可她也只能救一个阿箫罢了。和阿箫同道被卖去太幽城那几十个少年少女,在她救阿箫时便被她舍弃了。若有人坚信自己能救他们,能造就一个他们不会被凌|辱的世界,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去试一试。
哪怕代价是,从此她便要被纳入“天道”的管辖。
乐韶歌抱起琵琶,对空中摩天之高的怒目金刚,摆开了对战的架势。
“来吧。”她轻轻念道。
那金刚杵从天而降,如山岳镇压蝼蚁。
铿锵琵琶声起。
一道道金光如织丝缕成罗网,如汇滴水成海潮,渐渐上涨。
终于在某一刻,金刚杵轰然砸在那罗网、那潮水之上。
流云四散,碣石崩落,连沧海似乎都陷落了半分。
而后,那金刚杵再不能寸进。
乐韶歌催发灵力。
她不奏《天问》——她没什么可反问上天的。
就算她正视了萧重九的道,她理解了萧重九想以“天道”为“人事”主持正义的理念,她希望他有机会去试一试,哪怕因此被卷入他的天劫也不后悔……但她依旧不会认同和追随。
她的道依旧是——一切善恶皆是人为。不怨天,不尤人,不计代价。行事在我,但求无愧于心。
她接受审问,但她不认为天劫的审问,可判定人道的对错。
因为,就算在此刻,她也依旧不怎么在意天这东西,对人究竟有什么想法。
金刚杵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要弱一些。
金刚杵之上,那双睥睨她的怒目,给人带来的威压感还更重一些。
乐韶歌无法避开那双眼睛的审视,也无法不直视着它——就仿佛她无法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内心。
她在那目光的审视之下,不由自主的怀疑自己是否曾动恶念,是否曾行恶举,是否曾造恶果。
她抗拒着至坚至洁的降魔宝杵的重量,被迫审视自己的内心。
无数旧识自被遮蔽的记忆中跳出,声声句句指责着她,耳中充斥着逼问的杂声,令她渐渐不堪重负。降魔杵的分量越来越重,金色的罗网缓缓下沉,指尖与步履都滞涩沉重起来。
但也许因为他们所质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曾怀疑思索过的,她答得也许痛苦和艰难,但每一句质问她都能还以交代。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最后以洪钟之声发问的,是执杵的金刚。
他质问,对自我意志的坚信不疑是否也是一种傲慢,一种邪恶?也许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念是错的,或者是对的,却会造成惨烈的死伤?她是否已步入歧途而不自知?……
但很快,乐韶歌便平静下来——她内心确实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明知是错而不悔改,明知害人至深却固执己见,却不在其中。她有目能视,有耳可听,有心可辨真假善恶,有师友教导规劝。步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这是所有质问之中,最无需恐惧和痛苦、自责的一个。
她平和无畏的注视着凌驾于她的天之怒目。
压制着她的分量渐渐卸去了,云散气清之后,那摩天之高的金刚身形渐渐透明,愤怒相转而平和之后,竟现出了她的本我之相。而后,终于虚化入澄澈碧空之中。
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幻象一瞬间散去了,空中缠斗的紫金双龙也已分出了胜负,那紫电巨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般,停止了厮杀。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渐渐化作紫色雷电,消失在云层之中。
云开天晴。
遍体鳞伤的金色巨龙傲然盘踞半空,而后重新化回人的身躯。萧重九似是想回头对乐韶歌笑一笑,然而一笑之后便已力竭,一踉跄,便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飞身去接住他前,乐韶歌犹豫了一瞬。
先前的幻象中虽都是零碎的逼问,却牵连出许多记忆的碎片。
其中恰有一件,令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记忆中,阿羽杀人无数。而萧重九为民除害,杀死了阿羽。在这件事里,她似乎抛弃了阿羽,选择了萧重九。
此事无疑尚未发生,也定然不可能已经发生过。
她不解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预兆?还是她无意中窥见了什么天机?或者单纯只是她心中隐约的恐惧?
而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也恰是因为,在她要来救萧重九时,阿羽问她,“你今日救他,日后他必来杀我。你依旧要救他吗?”
她当然要问阿羽,“他为何要杀你?”
阿羽看了她许久,却没有作答,只道,“我若去,未必不会倒戈。我不愿令你两难,你若想救他,便自己去吧。”
彼时情况紧急,不容乐韶歌多想,只能先来救人再说。
此刻再回想阿羽的目光,却隐隐能觉出其中杂陈百味。
乐韶歌心里略有些乱。
待回神时,她已自空中接住了萧重九。
却没心思同他多做耽搁。
他们飞得高,离落地还有一阵子。乐韶歌已说道,“雷劫已过,暂时当没什么危险了……”
话未说完,萧重九已明白她眼下之意,急道,“你……”然而他耗损过度,一着急便又吐了口血。
乐韶歌只能先渡灵力过去,暂帮他护住心脉。
把个重伤员扔在瀚海,着实不是厚道做派。那句“你我就此别过”,便也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所幸,乐韶歌立刻想起,她这边还有个等着卖恩给萧重九的阿箫。
她也无多余力。先前渡真元给萧重九,损耗已然不轻。未及调息便又被卷入天劫,虽算不上苦战,却也雪上加霜。
此刻只觉身上滞重、气力不继。帮萧重九护住了心脉,却不防自己气血逆流,竟也不留神吐血出来。
萧重九见状,忙翻丹药给她。
乐韶歌正要摇头拒绝,却忽见萧重九身后黑影一闪,却是混沌之卵一旋,陆无咎从中跳了出来。
也不知阿箫和他是怎么商议的,露面一瞧见萧重九,陆无咎二话不说便拔鞭出来。
他那条骨鞭也不知是抽取了什么太古灵兽的脊骨制成,每次拔鞭都是倒掀山岳的气势。
鞭身未现,先见先前才被夷平砸了陨坑的地面上石如浪翻、浪如山涌,转瞬间遍地嶙峋山刃突刺而来。
声势至此,就连乐韶歌也体会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
萧重九自然也立刻察觉了。
他似有片刻不甘,然而低头看向乐韶歌时,却不知为何露出些温柔和释然,随即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道,“抱紧我,我带你离开。”
乐韶歌:???
她并不想抱紧他,更不想跟他离开!
然而不及她推拒,异象突现。虚空的漩涡浮现在他们的背后。
那漩涡算不得巨大,然而当它出现的瞬间,乐韶歌便已有所感应——那是比瀚海有序,却远比现世一切更加混沌的东西。时光之路在此交织轮回,一切空间在此叠合孽生。那是通往六合八荒、往来古今一切时空的道路的交点。
那是她注定无法逃脱和通过的,终点。
阿羽。
莫名的,在预见自己末日的这一刻,在拥挤嘈杂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的无数记忆中,她竟然终于找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想起的人。
而后那个人便自瀚海中现身,不顾一切的冲上前想要拉住她。
可能已经晚了吧。乐韶歌想。
但她依旧奋力的向他伸出手去。
手指相触,而后十指交握,而后他终于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同她一道跌入那漩涡之中。
第68章
于是, 当凤箫吟“不顾一切”的冲出来“救”萧重九时,看到的就是萧重九发动了神秘的法宝,拐着乐韶歌一道消失在虚空之中——顺便还捎走了乐韶歌的小魔头。
凤箫吟:……
凤箫吟回头看向陆无咎,对上他没来得及收起的嘲讽目光, 立刻就懂了, “——你是故意的。”
陆无咎若无其事的盘了盘鞭子, 兴致寥寥,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是他自己不经吓, 临阵脱逃。”
“你他娘不愿帮我就直说——”
“是不大愿意。”
凤箫吟就愣了一愣。以往她在陆无咎面前飞扬跋扈, 谄媚讨好, 肆无忌惮。归根到底就是仗着陆无咎喜欢她而她没那么在乎他的喜欢。此刻觉出陆无咎言谈中的冷淡, 她心里猛然就一空, 却无法厚下脸皮如过往那般缠上去讨好他了。
便只抿着唇瞪着他。
陆无咎抬手擦了擦她的嘴唇,“得不到的男人难免格外诱人些, 你待萧重九也不外如此。所以我想,你要, 便给你也无妨。可是……都在他手上死了一遭, 你却依旧执迷不悟——萧重九真有这么好?”
“……嗯?”凤箫吟有些糊涂了,莫非她说得还不够明白?
“凤箫吟,你当我是什么?你当真觉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养情夫,我也不会动怒?你还想让我帮你?”他钳住凤箫吟下颌,盯了半晌,一甩手,“……我玩够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话一说完,招来坐骑转身就走。
瀚海诡谲, 以凤箫吟那点微末道行,哪里追得上他?眨眼间就已走散。
凤箫吟孤身一人被留在瀚海之中,气急败坏的指着空气破口大骂了一阵,到底无趣委屈起来。
然而,她原本也要独自去人间界攒善缘以重塑肉身,眼下不过是百忙一场转回原点罢了。她一生乖舛,得而复失劳而无功,她也早习惯了。想想眼下魂魄寄于灵珠子中,不人不鬼,便和陆无咎重归于好又如何?跟在陆无咎这变态身边,她还想同人结善缘?莫非为了和陆无咎在一起,她甘心一辈子困在灵珠子里吗?
委屈了一阵子,便也释然了。
那法宝是祖先所留,据说可帮他脱出一切困境,然而只能用一次。
萧重九天生机缘过人,修行路上见闻和得到的法宝,远超同境界一切修士。他见识并不短浅。步入洞虚境界之后,本身修为在六界之中,也已步入顶尖行列。然而纵使凭他的见识和修为,也依旧无法探查此法宝的玄妙。
直到他终于动用了它。
那是一件贯穿时间与空间的法宝,是将无垠之时空凝聚于微不可见的奇点的法宝。
凭他的修为,甚至不可囊括一瞬之环宇,何况这法宝贯通了古往今来一切宇宙。
自命不凡,是人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
在无限广阔的宇宙面前,区区洞虚渡劫期的修士,也不过是尘埃芥子罢了。
这短暂一瞬的见闻对萧重九内心的冲击难以备述。
待他从震撼中稍稍回神时,便已被吞入了浩瀚宇宙之中。
他那在六界凡人眼中足以容纳宇宙的识海,在真正的“宇宙”之前不过是蜗角之地。然而,正法宏深、妙理难寻。修士仰观宇宙、俯察万类,领悟大道,所畏惧者从来都只有孤陋寡闻,而非浩如烟海。
无穷的信息无尽的涌入,新构建的识海贪婪的吸纳着宇宙传达的奥秘。一瞬间所得,便令他失去了自我的意识。
他漂浮在宇宙之中,宛若无知无觉的星尘。
而无穷的宇宙线上,独属于他的生命轨迹,渐渐点亮。
——这法宝终于运算出了此刻法宝中人所求之道,在这一条宇宙线上最优的归宿。于是将他们抛出,送到了正确的地点。
萧重九自半空中坠落。
带着天劫、劫后重伤的肉身、游荡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尚未苏醒的意识,坠落进香音秘境中央,九华山脚九歌门的门前。
九歌门掌门乐正徵似有感应,放开识海一搜——咦?山下似是掉下一副好经脉,是修我九韶正法的好苗子!
刚刚离家出走了仨徒弟,正感到膝下寂寞,无人可坑——可,可陪他解闷释烦的空巢老掌门于是提着袍子飞奔下山,捡他家老四去了。待阿韶、阿羽、舞霓回来,发现他们多了个小师弟,不知会做何感想呢?掌门师尊志得意满的想。
乐韶歌被囚困在洪荒宇宙之中。
独属于她的生命轨迹中断在虚空之中,那是宇宙的背面,与现实永不相交的乌有之乡——那生命轨迹终止之处既属于过去又属于未来,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它与她俱都是冗余之物,即将在此被摘除和纠正。
她毕竟是已探幽达微,触及大道之玄妙的修士。她隐约预知了这样的结果,知道它是合理下,故而也没什么可抗议的。
她只是感到悲伤和歉意。
她抬手捧住阿羽的面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仿佛想将心中一切传达给他。
手上、额上迥异于虚空的真实和温暖,在这一刻令她感到如此的眷念。她想,她没什么可抗议的,天地不仁,当也不会倾听她的哀痛和不满,可是……真是不甘心啊,为什么非要在这样的时刻,才意识到时光的珍贵和急迫,才开始懊恼自己将最重要是人最重要的事排在了日后。日后,日后……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还有日后,是多么愚昧和傲慢的事啊。
“阿羽……”她轻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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