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乐韶歌的师祖还没离家出走,九歌门还是名副其实的乐修三大祖庭之一时,九歌门门内大能遍地,门外结交的也都是一境之中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讲经阁脸面大过天,动辄就能请到自家七大长老、水云间二十四香主、琉璃净海十二檀主前来讲课。九歌门新年讲经第一课盛名在外,不远万里赶来听课的修士不计其数。
师祖离家出走之后,七大长老中三人陨落,两人归隐,其余两人不知所踪。九歌门开始衰落。
其后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不再干涉红尘。水云间也因种种缘由同九歌门断了往来。
三大祖庭陆续沉寂。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接连冒出,却根基浅薄,良莠不齐。
再之后,乐韶歌他师父就离家出走了。
讲经阁也就彻底不复往昔辉煌,再也请不到可以称作“惊喜”的讲经人选了。
——虽说今年请到了他们家代掌门乐韶歌,但乐韶歌是被接连的变故硬推上前台的少主少少主。论辈份就是讲经阁自家律讲师们的徒子徒孙,怎么都算不上惊喜,充其量算换个口味吧。
——而乐韶歌主动请缨去主讲大课,当然是为了夹带私货,向门下弟子宣讲《大武》和《大武》之阵的妙处。
巳时,乐韶歌来到观止楼前。
——出乎她的预料,台前竟是座无虚席。不止门内弟子悉数来到,就连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也无一缺席。弦歌祠和礼仪院也各派了人前来护持。
乐韶歌执掌九歌门七年,还是头一次得到自家长辈如此整齐划一的站台,颇有些受宠若惊。
好在他们修九韶乐的普遍都很稳得住,并没有感到紧张,当然更不会因此发挥失常。
讲经阁中虽无人修炼天音九韶,却无不对九韶乐了如指掌。又都是通晓乐律的律讲师。拿到乐韶歌提交上去的课纲时,就已知晓乐韶歌对《大武》的原谱做了改动。此刻前来听她宣讲,寥寥数言之间,便已领会了她改动的意图。
一时间各有所思,面色都有异样。
宣讲结束,前来听讲的弟子们兴奋激昂的围堵在讲台前,排队等着向乐韶歌询问请教。
——毕竟讲的是《大武》啊!且听代掌门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大武》改编成外门弟子亦可修行的普适心法?
试问投身九歌门门下的乐修,有谁不想修韶音正法?
……
乐韶歌没被自家师长们齐齐出面站台给吓住,反而被外门弟子们的热情给吓到了。
而讲经阁律讲师们却无一感到喜悦,趁着台上群情激昂时,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回自家地盘关起门来开始商讨。
乐韶歌正在答疑解惑,耳边便有秘音传来——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们邀她去莲花峰开会。
乐韶歌料想必是为她改编了《大武》正传的缘故,师门尊长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欣然应允。
阿羽见状,默不作声抬步跟去。
舞霓听宣讲时打了一路哈欠,好不容易等到枯燥的讲经课结束了,正要去缠磨乐韶歌单独给她开小课呢,便见乐韶歌向个三尺高的白胡子老头做了个揖,随即出观止楼,驾上青鸾,径往后山莲花峰去了。
那三尺丁白毛老头乐舞霓认得,是莲花峰讲经阁的传音鸟,原形是只圆滚滚的白头鹦鹉。乐舞霓刚到九华山时还捏着玩过,谁知没几年后它就修成个豆丁儿也似的白毛老头。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她当年轻薄之举。
比起那只讨喜的鹦鹉,讲经阁十二律主就可怕多了。这十二人都是她们师祖和师父一辈的长者,主要掌管外门弟子的修行,除了每年二十四次大课,基本不同内门弟子打交道。可只要一有机会打交道,就必然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她喘口大气眨眨眼,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训|诫她。若仅这么对她也就罢了,她大师姐何等英明神武、劳苦功高,累死累活、一次养俩,竟也每每被他们横眉冷对。简直岂有此理。
乐舞霓觉着,他们就是想推阿羽接任掌门,故而处处打压她们师姐妹两人罢了。
因此见他们请乐韶歌过去,她便觉愤愤不平,生怕她师姐此行吃亏。
美目流眄。
片刻后她便也唤了迦陵出来,往迦陵怀里一跳,“去莲花峰,载我一程。”
乐韶歌踏上莲花峰,青鸾化光,重新隐入她衣上所绣的山河图中。
它似是分外不满,犹然在她耳边抱怨,“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本座修炼数千载,还是头一次遇到讲经阁传召掌门问话的情形。”
“是代掌门。”乐韶歌心情好,随口替他们解释,“何况他们都是我的长辈。”
“长辈?那你可知晓什么是‘韶’?”
“呃……”她修的就是韶,当然知道。但想来她的答案定然不是青鸾要说的那个。
“韶乃至清至圣之天音,是万籁之君,音之主也!——你见有那家臣子敢以主君的长辈自居?”
乐韶歌忍俊不禁,心想原来鸟儿界也讲君臣主辅这一套啊,也是好玩儿。
“好啦好啦,都是小事。”
她正欲往讲经阁里去,便见五彩华光自后而来,生生将云烟缭绕的经阁重地映照得霓霞氤氲。
却是阿羽驾着他的白孔雀、迦陵抱着她的小师妹,紧随而来。
两只仙鸟毛羽雍容招展,连纤毫之末也透着瑞光仙气儿,美得让乐韶歌也不由屏息片刻。
两人一左一右落足在乐韶歌身侧。
白翎和迦陵便也化了彩光入衣,变成他们衣上纹绣。却依旧不忘招摇——迦陵素来不和舞霓争艳,也就罢了。阿羽那只白孔雀却跃上绿萼梅枝头,纯白如瀑的尾羽便在他外衫后背上铺展开来。那白羽炫目如锦缎,又如拈羽为线细细绣成。生生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外衫化作了一件煌煌赫赫的白羽氅。
却越发衬托得阿羽骨秀神清,姿容俊逸。
舞霓见状十分不满,“是来给师姐助阵,把自己弄这么显眼做什么!”
阿羽就当她不存在,但看上去似乎有一瞬很想揍她。
乐韶歌扶额:……你们俩够了啊!
至少还知道来给她助阵,乐韶歌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横竖不能将他们撵回去,只得故作严肃的叮咛,“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不许对长辈不敬。”
——虽是她被叫到旁人的地盘上听问询,但也确实是她比较担心自家这两只砸了别人的场子没错。
师姐弟三人先后进入讲经阁。
讲经阁依山而建,半凿山壁半起楼阁。山壁上画的是舞律,楼阁中藏的是乐律。
大概因为比旁处更省建材的缘故,造得也比旁出更高大巍峨许多。阁内收着许多畏光怕潮之物,便也不那么亮堂。
人一进门,身处空旷昏暗之中,嗅到金石味儿冷香,便自觉己身之渺小。
——据说这也是人在“知”之一物面前,该有的正确体悟。
两侧石柱延伸向内。
足下青石按乐律排布,踏下去自有清响,和着回声,磬磬然,肃穆庄严。
待过了这段柱廊,便进入石窟也似的高耸方厅。
入门先见凌空一幅太极五音十二律吕图,两侧分列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大乐器,最后汇总于一组十二律吕管。
其下三阶上登。十二律吕图正下方,最高一级台阶上陈列一座莲花台——便是律讲师日常为外门弟子讲解乐律、舞律所坐的讲台了。
此刻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便以十二律吕图为中,左右两分,面色严肃的并列站立在台阶上。
乐韶歌走在台阶下,望着台阶上,一时还真有学生听训、犯人受审的微妙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晚八点~~
第9章
律讲师们见乐韶歌师姐弟三人一道进来,显然并未感到意外,面色却不免有些微妙。
毕竟是代掌门亲自前来,阴阳两位律主很快便率领众律讲师下阶相迎。
乐韶歌便也颔首为礼,问诸位师叔、师叔祖好。
“代掌门拨冗前来,老朽等未曾远迎,还请不要怪罪。”
“应该的。”
虽都是她的长辈,但内外门之间传承不同。内门师长指点外门弟子的机会多,外门师长指点内门弟子的时候却很少。乐韶歌同讲经阁委实算不上很熟,寒暄起来也颇觉得尴尬虚伪,便谦逊的直奔主题,“不知师叔们唤我过来,是有什么指点吗?”
律讲师们显然早已商议好了,依旧由阳律主出面,道,“指点说不上——代掌门有心整顿师门,锐意进取,我等老骨头甚感欣慰。掌门想把九韶乐改成外门弟子也能修行的心法,这想法,甚好,甚好……”
乐韶歌笑道,“万事逃不过一个‘但’字——看师叔们的神色,显然还有旁的顾虑。乐韶歌洗耳恭听,请但说无妨。”
虽是“但说无妨”,但传话叫的是她一个人,她却带了两个一看就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的护法来,律讲师们便也不敢太率直了。依旧言辞委婉的试探,“只是疑惑而已,韶乐有九篇,不知代掌门为何偏偏选了《大武》来改编?”
乐韶歌听他们口风,却不是对她更改外门弟子的课业不满,而是为她选择《大武》感到不安,心下便有些疑惑。
且先不急着直言相告,只道,“《大武》流传最广,变本也最多,改起来相对容易些,故而先从《大武》入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此言既出,流转在几位律讲师之间那种紧绷在弦的气氛终于稍稍舒缓,阴律主更是可以察觉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阳律主的话风便坦率了许多,“原来如此……代掌门有所不知,我境与他境不同,修的是尽善尽美的香音之道。染血气则清香移,染杀意则清音邪,此二者最是妨害修行。而《武》之章歌功颂伐,激励斗勇之心。尽美矣,却远未尽善。在天音九韶纲领之下以韶止杀,才有《武韶》之尽善尽美。可代掌门修改之后的《大武》,却恰恰是将韶剔除,只留了《武》——恐怕并不适合我辈乐修日常修行啊。”
……歪打正着。
乐韶歌修改《大武》,将之添加进门下弟子日常修行之中,可不就是为了增强武力,抵御日后可能遭遇的侵袭吗!
律讲师们虽没猜对她的意图,反对的理由却正中靶心——乐韶歌想过自己擅改典册会遭到门内长辈的反对,毕竟九歌门是顽固保守派嘛。却没料到他们反对的不是“擅改”,而是她强武以自保的初衷。
这就难办了。
“据我所知,水云间半数舞修弟子都修习剑舞,另一半虽修的是扇舞,功法也是剑舞所改。”
“代掌门大可不必自贬身段同水云间攀比。”阳律主不以为意,“剑舞微末小技,又岂能同《大武》铿锵之音相提并论?”
“倒不是要同他们攀比,”乐韶歌抿唇一笑,“只是水云间弟子手持杀器,尚且不曾擅动杀心。如何我门中弟子修行《大武》铿锵刚正之音,却怕激发了杀伐斗勇之意?”
“剑舞末技,岂能和《大武》巨著相提并论?”她不听劝告,令阳律主稍稍有些焦躁起来,“剑舞不过玩个花哨,《大武》重器,却能斧正人之心性,岂可不慎重?”
乐修所奏之乐,确实能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的心性……这倒也不能说错。
可世间万物能影响人心性的岂止一二首曲子?人的心性又岂是这么轻易就能动摇?阳律主这担忧的,仿佛世人都是毫无判断力,任人灌输洗脑的傀儡似的。
“《大武》毕竟是能位列九韶的煌煌巨著。纵使真如律主所说,本身未到尽善尽美之境,当也不至于有损于心性吧?”
她虽放低了姿态,却依旧是在反驳辩解。阳律主一时答不上来,便一拂袖,强词夺理道,“我说过了,我境修的是‘尽善’尽美之道。而《大武》歌颂武功,鼓舞争斗——单凭这一点,就该慎重对待。”
“然而《大武》所表达的却并非斗勇擅杀,而是天地间扶危救难、慷慨无所畏惧的浩然正气。”毕竟是长辈,也只能以理劝服,“有道是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尽善尽美也未见得非要抽去钢筋铁骨。巍巍高山,灿灿朝阳,至刚至大之中,未必就不能蕴含至善至美之德。大武之中,亦有大善存焉。”
她再□□驳,终于激起几位律讲师的戒备心。
阴律主突然开口,“——代掌门如此执着于《大武》,莫非令外门弟子修行九韶是假,令他们习武才是你的本意?”
一言既出,几位年长的律讲师俱都变了脸色,如临大敌的盯住了乐韶歌。
“代掌门!”阳律主出言逼迫,“你是否真有此意?!”
他们一行十二人,不论辈分还是年纪都远长于乐韶歌。被他们在这种场合下隐含恼怒逼迫的、居高临下的同时瞪住,那感受真是难以言表。非要说的话,首先感到的大概是势单力薄吧。
但也正如青鸾所说——韶,乃音之主也。因其至清至圣,故而无所臣服,无所畏惧。
她身正影直,怕得谁来?
“是有不错。”乐韶坦然承认。
一言既出,举座震怒,阳律主几乎没指着她的鼻子跳起来,“代掌门-——!”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五色瑞光冲天而起。
却是青鸾自乐韶歌背后仰首展翼现身,甫一现身便欲展露真容,身形逆光暴长。然而此地纵然高阔,却如何容纳得下凤凰展翼真身?屋内众人察觉它的意图,俱都大惊失色——它这不会是打算拆房子吧!
“代掌门!”这一声称呼里,就是惊恐提醒多过霸道指摘了。
乐韶歌:……
这声惊呼虽没打动乐韶歌,却取悦了青鸾。它于是不再暴涨,遍体五色华光一时散去,化作一只尾长过丈,比平时大一圈儿、亮一圈儿的五彩华羽鸾凤。展翅在乐韶歌头顶的穹窿上飞了一圈,而后雍容的落在乐韶歌身后一尊比人还高的青铜博山炉上,傲然看着对面十二律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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