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问, 那些牌位供奉的都是何人。
“姑且……算是带你见过他们了。”他心里千愁万绪,靠在原来那处地方兀自倒了杯酒,一点一点洒在地上,复又满上, 一口闷掉。
兰兮轻轻在他边上坐下, 拿了个空酒杯斟上,轻轻抿了一口, 眉头轻蹙。
原来这便是酒的味道,喝下去七分辛辣,三分烈,到了肚里又有灼热感,到底是有哪里值得喝?
只是边上的人一杯又一杯,她也陪他斟了一杯又一杯。
清晨到日暮,他们坐了一天。
天色昏暗了下来,只有院里的星星烛火。
总归是第一次喝酒,不比那人面不改色。
兰兮看着手中摇摇晃晃的酒杯,一饮而尽,脸颊隐约有些潮红。
眼前开始恍惚,突然她甩甩脑袋,转过头去对他低嚷了句:“盛辰南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终于放下酒杯看她,头倚着门框,身心倦怠,眼神却仍旧清明。
“你想听什么?”
兰兮晕乎了,支着脑袋想了想道:“嗯……你为什么成天对我冷着脸?”
盛辰南皱眉:“……我没有。”
“分明就有!”她气着说,还用力捶了他一下,可对他来说是软绵无力。
他抓住她乱动的手腕:“你喝醉了。”
她挣扎出来:“我没有!”
“分明就有。”
“你……”她一时语噎,闭眼哼道:“我清醒得很。”
盛辰南将她手里的酒杯抽出来:“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兰兮呀。”
“我呢?”
“……嗯……夫君!”半醉半醒,也有几分可爱,嘟哝着:“你喜欢我么……”
他沉眸,目光深远,良久缓缓道:“如果我有事瞒着你,你会不会……”
她连着喝了不少,后劲倒真不小,此时正晕乎着,觉得他的声音太轻,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良久,她似是睡着了,支着下巴手一滑整个人向侧着倒了下去,稳稳地倒在他伸出的臂膀里。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肩上。
不知何时,夜空已是满天星斗。
星光皎洁,明河在天,四下无人声,一整晚,只有女子偶尔低语的梦呓。
“夫君……”
“……”
“……嗯。”
谁与共醉一清宵,
醉卧君怀梦,更诉几千愁。
且顿首,
依依旧梦。
乱花溯月,人倚杨柳,
与子问白首。
天亮了。
睁眼时却是在熟悉的屋内,黑色身影坐在旁的椅子上。
“我……我怎么在这儿?”兰兮撑着床延坐起来,喑哑道。
酒太烈,脑袋仍有些沉重。
不是在慕园喝酒,怎么又在床上睡醒……
盛辰南见她醒了,到她面前站定。
“陪我喝酒,自己先醉了?”他嗓音沉稳依旧,仿佛昨日的悲痛从未有过。
她抚了抚额,正想着如何给自己挽回些颜面,就有婢女敲门打断。
“进来。”
听得男人的应允,苳灵才推门而入。
今晨,整个将军府的人都看见了,盛将军横抱着醉酒的九公主从慕园出来,进了主院,此时看到她又躺在那儿,苳灵也没有诧异,只是眼睛掠过那人时,尚有一丝妒色。
兰兮仍坐在床边,盛辰南先手接过苳灵托盘上的碗,搅动勺子。
是醒酒汤。
“辛苦夫君……”兰兮撑着身子坐直。
盛辰南抬眼:“辛苦什么?”
她愣住,原来他只是要将碗递给她,她竟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念在她醉酒浑身无力要喂她……
她有一丝尴尬,真想钻回被子里去……
“没、没什么……”
兰兮赶紧去接碗,却见那人不动声色地嘴角一翘,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
已到嘴边的汤勺不等她反应,她只得就着喝了。
盛辰南没说话,喂完最后一勺,才将空碗放回托盘。
又拿过上面的帕子,很是自然地替她擦了唇角。
边将帕子放回托盘,边压低嗓音开口:“现在可以说了。”
“嗯?”她还沉浸在他喂药拭嘴的错愕中,懵然看他:“说什么……辛苦夫君?”
“嗯,不辛苦。”
“……”兰兮一时语塞。
苳灵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收了空碗无声退下。
她当初还在盛家时,便对那个果断俊朗的盛三少爷动了心,后来三少爷被封了将军,她求了许久管事的才同意将她归进去将军府伺候的婢女中。她以为只要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他会看到自己的感情,可这么多年了,他竟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甚至任何女子。
他再寡淡,也终会娶妻生子,便是做个妾室也好,她也甘之如饴地等着。
可如今他身旁真有了其他女子,她心里的乐观全变成了妒忌。
本以为诱兰兮进了禁地会受到重罚,谁知道安然无事,还与盛辰南如此这般。
屋内只剩下两人。
兰兮突然站起来,跑到案上拿了个小匣子,又小跑着坐回床上,兴冲冲地将里边的红缎带拿出来,绑在他的手腕上。
盛辰南任由她摆弄完,才抬手看了一番。
“这是月老庙的姻缘线,听说有情人戴在身上,能长相厮守呢,”兰兮笑意盎然:“快帮我带上!”
盛辰南眉眼间尽是温柔:“好。”
他手指插入她柔软的发间,轻轻梳理了几下,将红缎带绑在了她发间。
兰兮握上他的手:“我们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好。”
上回一起在外头,是在花灯节,他第一次陪着她逛花灯。
盛辰南牵着她的手,兰兮东张西望,觉得一切都有趣得很。
经过一家首饰铺子,她被一支雕刻精致的金缕簪子吸引了目光,拿起来琢磨了会儿。
“喜欢?”
兰兮点点头:“挺好看的。”
他从她手里拿过簪子,在她发间比划了几下,替她戴了上去。
小贩笑道:“姑娘好眼光,这簪子独一个,和姑娘的美貌真是绝配呀!”
盛辰南递了银子给他,沉声道:“叫夫人。”
“是是,是夫人!”
闻言兰兮低头偷笑。
过了很久,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晚了,本还有稀落几天的河边,已经是剩下了他们。
突然,隐约觉得月色一暗,兰兮抬头看去,正好看到一只黑色大鸟掠过夜空。
这时,有一辆马车驾来,停在他们面前。
“见过公主,将军,杨伯身体不适,今日换了小人来送公主和将军回去。”车夫低着头,毕恭毕敬道。
盛辰南盯着车夫,眸中掠过一丝冷冽,却很快掩去:“走吧。”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道上早已无人来往,唯马蹄声哒哒。
“怎么还没到……”兰兮有些困了,马车行了许久了,还不见停,她掀开帘子,一愣,怎么是在一片林中,从府邸出来的时候好像并没有经过林子。
她觉得奇怪,可盛辰南好像并没有惊讶。
林中夜雾朦胧,整个林子仿若蒙上了一层幽紫色轻纱,浓雾间似飘散着一股夺人心魂的花香。
忽然,“喀喇!”一声惊雷起,马车内的人蓦的打了个寒噤。
车夫勒住马匹,忽然往一侧闪走,没入黑暗。
箭从四周射来,车内的人及时破车而出。
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忽地出现在四周。
盛辰南拉着兰兮护到身后,与蒙面人交缠一处。
剑光起处,血溅三丈。
可这几个蒙面人却不似一般,功力非常,难以对付。
一声电闪,剑亦如电,直刺向兰兮心脏,她惊呼,猛地被人一扯挡开那剑。
风刺骨,轻轻呜咽,剑已刺入盛辰南的胸口,那人本是要刺进兰兮的心脏,只可惜,他永远也刺不进去了,他的喉间赫然插着一把剑,是盛辰南的剑!
“盛辰南!”兰兮大惊,没料到他会以身挡剑。
他的胸口血流已是染尽衣衫,皱眉咬牙脸色苍白地捂着,右手的剑仍不遗余力。
剑无情,剑下又多了几具冰冷的尸体,血自他们的脖颈与眉心流下。
一声惊雷,声震山岳!
盛辰南撑着身躯,将那数十个黑衣人尽数解决,刚欲拉上兰兮逃离此地,便又听得林中有稀稀疏疏的声音。
盛辰南立刻上前解开车上之马,又一纵身,右手疾伸,用剑紧紧别住马鞍,左手顺势将兰兮拉上马背,身形一翻,长剑在马股上划出一道口子,那马悲嘶一声,放蹄而去。
四下已然漆黑一片。
马上有两人,前面一人身形窈窕,长发及腰,却是一女子,只是这女子发迹凌乱,一身素衣已被风尘染上了诸多颜色,甚至,还有几丝鲜红的血迹!她身后之人紧紧护着她,一手扯马,一手持剑,血流不止。
第22章
他已发现林中紫雾有异样, 再打下去恐会生事!
蒙面人刚欲追赶,却被身后走来之人喊住。
“都尉,为何不追?”一蒙面人道:“他们已中了紫幽沙华, 任凭他盛辰南战无不胜, 内力也会暂时散去。”
只见众蒙面人身后, 有人从暗处缓缓走来, 竟是……柳周!
他阴冷一笑,道:“既然有人合作, 也不能让他闲着,回去跟殿下交差吧。”
只有月光,仍照在孤林之中,前方的尽头是山。
马儿失惊,出了幽林他便强行下马而来, 密林之下,盛辰南紧紧拉着兰兮的手, 拼尽全力向前奔去,他身上已遍是伤痕,血从他的身上各处流出,落在地下, 染红了几片枯叶, 他身后的兰兮亦是疲惫不堪,一袭素衣此刻已遍是污泥、血迹。
原来柔顺的长发,此刻已凌乱不堪,几丝头发被风吹进嘴里, 她却恍然如似不觉, 美丽的脸上,往昔的风华也已刻上深深的疲惫。
天空的星已暗, 她的眼也变得暗淡,只是她的左手却仍紧紧握着盛辰南满是血迹的手。
天空无星,却有月光静静映照着幽人林,照在兰兮的脸上,方才他们还在街上同游,月光轻柔,两心满足,只是此刻,他们却要亡命天涯。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置他们于死地?她来不及去问。
忽然,盛辰南只觉心间一痛,瞬间一股倦意袭上全身,大概是林中迷雾发作,他大惊之下,忙放开拉着兰兮的手,脚下一个踉跄,噗的倒在枯叶之上。
她一声惊呼,忙俯身扶他坐起,急道:“夫君!你怎样了?”
他在兰兮的搀扶之下挣扎坐起,血从他的伤口流出,他紧紧捂住胸口,软软道:“你走……”
兰兮面容一呆,两行清泪夺目而出,泣道:“你别想甩掉我!”
盛辰南无奈的一笑道:“我走不了了,你若不走,岂非也…”
兰兮蓦然道:“那些杀手是不是我大皇兄安排的?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回去告诉父皇治他的罪!”
盛辰南静静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右手缓缓抬起,慢慢抚上她的柔发,缓缓道:“听着,大皇子勾结丰都有谋权篡位的阴谋,但我没想到他勾结的竟是丰都尉迟一族,你必须活着回去,让郁白庭将此事向陛下揭露!快走!”
“什么是尉迟一族……”兰兮哽咽:“那你呢?”
“别管我了,沿着东一直跑,尽头山谷有个小楼,水鉴先生在那。”
手里被他塞了个银色镶玉的短匕,兰兮蓦地抬起头,只见盛辰南用力推开她:“快走!”
“你伤这么重,我怎么能丢下你呢……”见她流着泪,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明显,盛辰南持剑抵上自己的脖颈,低吼:“再不走,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不要!不要……”兰兮慌忙摇头。
盛辰南叹了口气:“快走,去找到水鉴先生,他会来救我的,听话……”
“真的?那你一定要活着,等我找人来……”
“嗯,我等你。”看到他答应点头,她迟疑了片刻,泪水奔流出她的眼眸,她回头深深的看了盛辰南一眼,然后决然的飞奔离去。
她明白自己留着只会是他的累赘,她要去找人救他!
月光映在男人苍白的脸上,夜凉如水,兰兮已去的远了。
方才还抚上她发丝的手已无力的垂下,嘴角缓缓流下一丝血线。
重露已湿透了盛辰南的衣衫,而他,便在那儿躺着一动不动,呆呆的眼神睁着,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远处有一声枭啼传来,夜色随着啼声似也更加悲凉。
“幽人林,一入此林人自忧,世间本多忧愁事,何处能避忧人言?”
“扑棱棱”一只夜枭突然惊起,掠入夜色,远处密林一处,突然升起一团浓雾,似是这夜的凝聚,是寂夜中最黑暗的地方,似是要吞没世间一切。只见那团黑暗缓缓覆盖而来,不过盏茶时分,就已经接近了盛辰南冰凉的躯体。
又过了良久,突听得黑雾中一声低吟,接着自那宛如实质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一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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