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母亲硬着头皮去了,但当天只有舅母一人回来。
舅母脸色阴沉的回家,气急败坏的赶到舅舅的书房,连声骂道:“这眼皮子浅、不知死活的东西。”
说是母亲在花宴上偷了韦家三夫人一只金钗,被韦家人偷偷捉住了,扣押进了柴房,谁人也不许见。春天听闻,和舅舅舅母争辩,舅母气极,动手推了她一把,跌在廊下,把头跌磕青了一块。
韦家是时下炙手可热的权贵,谁都招惹不得。但她的母亲又岂是这样的人,眼下母亲生死未知,春天哭的肝肠寸断,舅舅急急忙忙的奔波了两日,却突然悠闲开怀起来。
她从大人遮遮掩掩的言语里,得知在母亲在花宴上被韦少宗看中,强行收入府中,原来那个金钗不过是个幌子。
母亲后来回来过一次,衣裳鲜妍,神色凄苦,陪她吃过一餐饭,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兰香匆匆而去。
隔日韦家送来几个箱笼被舅母喜滋滋的收入厢房。
自那时起,舅母对她分外的殷勤贴心。那时的韦家盛宠一时,韦少宗是韦家的嫡三子,能攀上这样的关系,于舅舅的仕途多有益处。
她的天真,大概就是从父亲出门的那时戛然而止。自母亲入韦家后,春天变成了个阴郁又沉静的小少女。
母亲进了韦府后再难相见,偶尔舅母会单独带她出门,遥遥瞥上一眼,能看见母亲愁容满面,弱不胜衣。
春天十二岁那年,韦家触了圣怒,全家获罪,妻女为娼为奴。她恳求舅舅将母亲带出韦府,但舅舅因韦府的这点裙带关系,已被上峰打压,战战兢兢自顾不暇,后来找关系打听,听闻韦家抄家那日,母亲跳水自尽,但被人救起,随后不知所踪。
春天大病一场。但一载后,她随舅舅舅母去寺里进香,在偏殿里被一个小侍从拦住,却惊见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满身珠翠,身边立着位盛气华贵的中年男子。
这就是当今靖王,也是当日抄检韦家的大臣,把母亲从韦府中带了出来。
舅舅舅母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参拜靖王,当下指着春天和靖王言笑说道,说这是薛家的幼女,小字名春天,家里头都唤她叫妞妞。
母亲在一旁抱着她泣不成声,却仿佛也默认了这句话。
自此后,她的母亲成了姑母,她成了舅舅舅母的女儿。
再然后,母亲搬进了靖王府,舅舅沉寂已久的府上又重新热闹起来,每隔几个月,母亲会借机来看看她,拉着她的手对她百般柔情。
后来,她在舅舅的内书房里找到一封已拆开的信。
是数年前、父亲亡后,陈中信写给母亲的,信上说,当年是他劝仲甫投笔从戎,未曾想仲甫战死疆场,他愧对嫂侄,但此事大有蹊跷,可惜他人微言轻,想要查明却屡遭阻扰,本想入甘露川敛收仲甫骨殖,却逢旨要左迁西州,问母亲是否可迁家中男丁前往,协助他一起将爹爹骨殖从战场收回,回乡安葬。
这封信,舅舅看了,却从未透露过半分。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已经入了韦家,做了韦少宗的侍妾。
春天见信后哀恸大哭,可怜春家连一名仆从远亲都不剩,母亲另嫁,只余她一名无助孤女,连收敛亡父骨殖都不能。
她把这封信再呈给舅舅,央求舅舅帮忙查明父亲亡时事,她的舅舅那时官职虽不算顶高,但也是刑部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人物,日常往来应酬的同侪里,有各部相关可以查证的官员。但舅舅屡屡推托、左右言他,屡屡食言让她失望。
春天本意想把此信交给母亲,求母亲,也是求靖王帮忙收敛亡父骨殖,还父亲清白。岂料舅舅拦住她说,靖王府门第高深,母亲得了靖王宠爱,在靖王府日子尤且战战兢兢,若再翻出前缘旧事,惹了靖王不快,此后母亲日子该如何过,再者父亲已故去多年,边陲战况频变不易前行,只许她在庙里为父亲多做几场法事。
父亲之死,如今悲痛伤心者,只余她了。
她的母亲薛夫人,如同一株纤细的茑萝花,始终单纯、柔弱、无助。造化弄人或者是天意如此,身不由己的和她越行越远。
春天想,如果我的娘亲只能依附他人而活,那我此生就立志要做屹立的青松,不,做天空的燕子,无人能束缚我、占有我、阻止我。
一个十三岁的深闺少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勇气,谁也不知道。
她性子聪慧,博闻强识,因为父亲投笔从戎之事,极其向往西北塞外生活。近年母亲和靖王常赏给她许多金银珍宝,她变卖了其中一部分换了银两,因缘巧合之下,花重金买到了一张空白的路引。随后男扮女装,终于等到一个时机,跟着一家西迁的官宦亲眷一路到了陇西。
父亲冤死沙场,仇家虽已死,但亡魂在外,不得安息,她想将父亲的骨殖带回长安,假若不幸死于路途,她亦无所畏惧,如今的她几乎是孤身一人,人生无所眷恋,死又何妨。
她为此筹谋了很久,阅尽西行相关的所有书籍,连舅舅书房里的一些邸报都未放过,而后小心翼翼,从长安到凉州,足足走了三个多月。再从凉州一路西行,直至红崖沟遇险。
其中曲折若被他人知晓,只能咂舌瞪眼,说一句佩服。
第18章 不情愿
春天告知李娘子的身世经历,李渭自然不信,他亦有自己的考量。
时下民风开化,女子虽常出门游乐,也有经商掌家者,但更多者依赖父兄生活,一名少女千里迢迢要从长安至北庭,只为寻一名远亲,一路五千里,路途凶险,人心叵测,是如何独自走过来的。
他从来未详细问过她的一路经历,她说的模糊,他也从不细探。
李渭做人很是中庸,即便很多事情他能揣摩出,但别人不说,他也装作不知。但他能看出的蹊跷,能猜透她的心事,甚至会不经意间替她在人前掩饰。
这才让李娘子动了念头。
次日陆明月来看李娘子,两个妇人相坐,彼此俱是郁郁寡欢。
陆明月瞧着李娘子大不对劲,问道:“昨日里在方家看你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精神儿有些不济了。”
李娘子叹气,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见屋内无旁人,半响才道:“说来不怕你笑话,但凡我的心事都跟你说,这回我也想找你讨个主意。”
陆明月笑问:“这可好奇了,是什么事儿让你这样忧心忡忡的。”
李娘子皱了皱眉:“前几年,我寻思着替大爷再娶一个。”
陆明月和李家关系甚笃,唔了一声:“你倒是真真的太贤惠,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事,但李渭不是不肯么。”
“大爷确实不肯。”李娘子想的明白,“怀上长留后,他就一直睡在外间,我爹去后,他又搬去了东厢。这么多年..我两人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姐弟。他还年轻,或早或晚,肯定是要再娶的,前几年我身上不痛快,只怕一时撒手而去,内心早已盘算好了,替他张罗个贤惠的、知根知底的放家里来,我看着安心,纵然以后走了,也不怕长留受后母欺负...” ”你这也是....可叫我怎么说你,你这病也是生长留埋下的根,李渭定然是有愧于你,不肯再娶。”
李娘子一声叹气:“那时找了我远房一个妹子来家做客。没成想那个女孩儿看着老实,心里却十分活络,知道渭儿每日里在城外驯服追雷,竟然一直囔着学骑马,追雷那时还是匹烈马,连渭儿都能撅下马去,哪里还能让她骑着玩耍。她一味撒娇做痴,渭儿也不理她,瞥了我一眼,面色难堪,拂袖而去。”
谈起旧事,李娘子也是哭笑不得,“后来又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整日里也闹的头疼,最后终于受不了,才忍不住跟我说了一句话'你万事放心,别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体。'”
陆明月笑道,“你说的好听,我还不了解你么,一肚子心思,若李渭真的娶进门来,晚上还指不定怎么睡不着。罢了,你操心这么些有的没的,人各有命,你得替自己活。”
李娘子叹一口气:“是我家亏欠他,当初我爹赶他去入行伍,辛苦了好几年,后来军里将领提携他,他为了一家老小,从军里退回来去了驼队。这些年全赖他一人支撑家里,没有一处他做的不好。”
“你若是内疚,就快快把病养好了,一家三口过好日子。”陆明月笑道,“你呀,就是爱操心,难道不知道忧劳成疾这个道理。”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我也不能跟别人说去。”李娘子无奈道,“大爷实在不肯听我,我也没法子,我管不了他,只得让他自己打算。现下我一颗心全拴在长留身上,也得为长留打算打算。”
又把昨日同李渭说的替长留定亲的一番话与陆明月讲了,陆明月听完噗嗤一笑,道:“你这阵子是怎么了?想的这样远,这不赖李渭不同意,我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你要替长留张罗,也要过两年,等他到了十三四岁,知晓些事儿再打算,现在真真的操之过急。”
“我想着我走之后,大爷若是再娶,万一遇上个坏心肠后母,那长留可怎么办...若是有个亲家儿媳妇,还能托付一场。”
“你这样想,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就算对旁人,他也是尽心尽力,何况是自己的儿子,你还怕他护不住么。”陆明月无可奈何,“我的姑奶奶,别成天想着什么走不走的,我在菩萨面前保佑你长命百岁,不为别的,也为李渭和长留省下这许多事。”
“这话我是万万不肯跟大爷讲的,都是我小心眼罢了,但是做娘的,有几个不操着这份心。我原想,家里现在正寄住着个身世可怜的女孩,这阵子看着她行事又温柔,模样又好,又能识字断文,比长留正好大上几岁,配起来也挺好的。”
陆明月啼笑皆非,讶然道:“你原来还存了个这样的心思...”
“大爷不同意,我也猜不透他为何不同意...”李娘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她寻思片刻,堪堪下了个决心,这才将目光转到陆明月脸上,“不说了,我看着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
“不是。”陆明月眉头皱如褶,“其实也没什么,莫名的有些不痛快。”
她不能跟李娘子说,她家里的那位叔叔,近来看她越来越放肆。
“今日赫连广来寻过李渭么?”陆明月咬咬唇问李娘子。
李娘子摇头。
陆明月垂下眼帘,李娘子看着她的神色:“赫连二叔又惹你不开心了?”
“也不是。”陆明月道,却幽幽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又说,“我一直惦记着把嘉言回南边去,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故土安葬,那里...毕竟是我的家,在甘州除了你们,我算是无亲无故。这两年做绣活攒了些银子,到如今算是够了路资。”
李娘子心内一惊,内心涌起几分难舍,握住陆明月的手:“明月,你这话当真?要回去么?嘉言和赫连二叔知道吗?”
陆明月摇摇头,这个想法,她对嘉言都未提过,如若回了姑苏城,嘉言会习惯吗?他会肯去吗?姑苏城里的人,会接受这个相貌的孩子吗?
李娘子叹了叹气,喃喃道:“赫连二叔怕是不肯,我记得他起先找你们母子,不就是要把嘉言带走,你不肯,他才留下来了么。而且...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若真走了,我可怎么办...我舍不得...”
“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想想。”陆明月见李娘子难受抹泪,连宽慰道,“过几年等孩子们长大,你身子骨养好了,大家一起出门游山玩水去,我也带你看看江南水乡的景致。”
“哪里这么容易,我这辈子连甘州都走不出去。”李娘子憋住眼泪,“你若要走,可别让我知晓了。”
“不走不走,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两人各有心思,愁绪流转,也得生生忍住,换了话题。
是夜稍晚,春天坐在房内做完针线,正准备安寝,仙仙蹬蹬来敲门:“春天姐姐,娘子有事唤你,问你现在得不得空。”
春天点点头,笑道:“来了。”
李娘子正守着烧茶水的茶炉子,捂着帕子低声咳嗽,春天连忙上前问道:“娘子,是要喝茶么?”
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红的脸色,歇息片刻,喘息着道:“大爷屋里的茶壶空了好几天,刚才过来喝了盏茶才回去,我怕他夜里要水,给他烧壶茶备着。”
“您歇着,我来沏茶。”春天连忙上前,接过李娘子手中茶斗。
“我身上不太畅快,只是赵大婶正在厨里忙着,仙仙年纪小,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坏,想来只能请你来,送壶茶到大爷房中去,如果大爷睡了,让他喝杯茶水再睡。”
春天不自觉点点头,又蓦然怔住,而后对着李娘子点点头道:“好。”
李渭只穿着中衣,在灯下看一本残破的北庭舆图,听见敲门声,春天在外道:“大爷,娘子让我送壶茶。”
李渭心中觉奇,李娘子待客有道,家中这些小事向来由仙仙来做,何曾差使过春天。
披衣开门,见春天散着鬟发,一头乌黑长发抿在雪白耳后,身后是暗沉夜色,不知所以,怔了怔。
屋内晕黄灯光照着春天脸庞,她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李渭在门口接过茶壶,蓦然皱了皱眉。
两人未置一词,各自转身。
此后只要李渭在家,春天多半闭门不出,埋头在西厢做针线。她绣活不错,又常有巧思,到如今算下来已攒了几钱银子,但再想攒够西行的路资,仍是远远不够,思来想去,唯有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碧玉,可抵当出去换银钱。
身上伤病愈合大半,日常行走已无碍,既然主意已定,只等着年节过去,设法西出玉门,先去伊吾探探陈叔叔的消息。
李渭对李娘子的这番试探也有些头疼,李娘子忧思过重,他只得多花时间陪伴左右,算起来,自他十二岁跟老爹出门,此后十几年间,或在商队,或在军中,在家时日竟一年不过二三个月,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将而立之年,家中俱是妇孺弱小,故有了收手之意,只等年节之后另盘营生。
第19章 饿不饿
陆明月见过的死人很多,从姑苏到河西,隔几日就人熬不住颠沛流离死去,到了沙柳营之后,夯土烽成下白骨成堆,都是累死后草草掩埋的边民。
但见到的最后一个死人,却是赫连广杀的。
她看见他杀人的时候,匕首如镰刀一样从男人喉间划过,像割草割麦一样流利自然,温热猩红的血从刀锋下射出,她尤然记得血滴溅在脸上的感觉,黏腻,腥热,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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