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是你的孩子,难道岁官就不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怀胎十月,从你肚子里出来的,这半年来你抱过他几次?对他笑过几次?他要娘亲的时候你在哪里?两个都是你的骨肉,你何必厚此薄彼,薄情至此?难道我堂堂靖王就不如你昔年的那个丈夫春樾,我的孩子就这样的贱命,让他的母亲对他如此不屑一顾。”
“你比的过仲甫么?”她身体发冷,吃吃冷笑,“他光明磊落,侠气云天,是我心中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你呢,你为了让我臣服,囚我禁我,为了逼我就范,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一个堂堂靖王所为?”
他亦冷笑:“你的仲甫再好,他也背着军中骂名,死了七八年,如今尸骨也不知在何处。我再不济,你也照样给我生儿育女,在我身底下婉转承欢。”
薛夫人呼吸一窒。
靖王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头疼欲裂,闭目半晌,默然道:“一夜夫妻百夜恩,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我以前是对不起你,但自有你后,我眼里哪里还有别的女人半分,我怜你宠你,想法子补偿你。“
”我知道你心急,挂念孩子安危,王涪信上虽然说的凶险,但陪着春天入莫贺延碛的那名护卫是个行路熟手,定然出不了事。”他叹气,望着她泪痕满面,“淼淼,说句不好听的...你好好的,我竭尽所能将你女儿带回来,让你母女团圆,你若不好,这天下谁管你女儿的死活。”
她的女儿,远在千里的女儿啊。
薛夫人痛苦的喘气,深深闭眼,终是软弱下来,屈膝跪行至靖王身前,仰视着他,目光灼灼:”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你,带我去找她。”
“你一介弱女子,去不得那样远的地方。”
她咽下喉间苦涩,柔荑无骨,窸窣去解他的腰带,恢复了往日的纤弱柔媚:“如果...我伺候王爷呢。”
第40章 鬼泅沙
春天跟着叩延英穿梭在驮群中, 清除驮马身上沙土,沙雨中的天色晦暗如夜,方寸外已伸手不见五指, 她于朦胧土雾间见李渭和叩延爷爷站在一处,凝望着空中洋洋洒洒的沙雨低声说话。一旁是清点驮包的胡商, 有几人抱肩站立, 急促胡语飘来。
她不识胡语, 见胡商们神色有异,问叩延英:“他们怎么好似在吵架?”
叩延英淡淡的投去一眼,无所谓的耸肩:“沙暴刮走了两三个驮包, 这些驮包很是金贵, 他们这会儿正心疼着呢。”
一阵厉风刮过,春天眼中进了砂砾,痛痒难耐,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这漫天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下来。”
“沙暴说来奇怪,有时它说停就停, 有时连续能刮上个三五日。“叩延英回答, “我们这还算好的,听我爷爷说, 有时沙地里突然窜出一股邪风,能把人畜吹到天上去。莫贺延碛常有黑沙暴, 只要不遇上盐碱滩涂就没事。”
他一本正经跟春天讲话,眼神突然瞟过不远处, 悄声道, “黄三丁那两人成日跟在商队后头献殷勤,看着鬼鬼祟祟的。”
春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黄三丁和郭潘两人一前一后, 从一片耸立的石壁后转出来,见众人忙碌,上前帮忙料理驮马。
她知道李渭对人向来温和,但这几日似乎是不曾和此两人多说几句话,春天也非热络之人,兼之男女有变,是以这几日,春天还未曾和这两位同伴应过声,听过叩延英的言语,也不由得说:“他们两人看着倒很和气。”
那郭潘虽然衣裳有些狼狈,行步间却仍带着斯斯文文的逸气,他生的清隽,人也和气,此刻朝着春天和叩延英走来,上前笑道:“这莫贺延碛果真厉害,两位小友刚才也受惊了吧。”
他离得春天近些,春天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和灰尘的气味,微微点了点头,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叩延英湛蓝的眼打量他,笑颜艳丽:”我都快被沙土埋堆了,郭大爷瞧着还是熨帖的紧。”
郭潘连声大笑,停下和叩延英多说几句。
春天正要离开,却见郭潘和叩延英说毕,转身走来,帮春天牵马挽缰:“小女郎倒有些不爱说话。”
春天扮做腼腆,朝他微微笑了笑,郭潘拂拂衣袖上的沙土,温柔笑道:“女郎看着不似河西人,贵姓也罕见,是从外乡来的么?”
春天点头:"确是。”
郭潘讶然:“昨日和李兄闲聊,没料想李兄年纪轻轻,阅历竟然如此丰富,这西域十二城竟没有他不知的地方,某甚是敬佩,等过几日到了伊吾,那时候正是佛诞日,伊吾城内有庙会游街,到时要邀两位一道吃酒看胡旋舞,小娘子喜欢看胡旋舞么。”
春天见他谈起李渭,也不知如何回话,又听见他问,回道:“小时候见过一两次胡旋舞,倒是都不记得了。”
她有心避讳,不愿和成年男子多语,匆匆找了个借口,忙不迭的闪开。
郭潘他看着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微笑着摇摇头。
春天正寻地坐下,见李渭来找她,吁了口气,李渭见她只露出一双眼在外头,说道:“你去歇着,这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今夜无法赶路,只能宿在此处,你可不要乱走。”
春天点了点头,正在毡毯上坐下,听见驮群牲畜声音喧闹,胡商来往说话,问:“他们在说什么?”
李渭也在一旁坐下,喝了口水:“他们在清理驮马的钉掌,这几日过了不少盐碱滩,牲畜背着重包袱,脚下很容易灌进毒沙,不及时清理出来,这些骡子都要死在路上。”
春天点点头,默默的听了会,半晌道:“他们的香茶好香啊,是哪里出产的香茶,江南的茶味最是清淡,川蜀喜加一点栢叶姜片,难道是两广一带新出的?”
李渭笑了笑,漆黑眼眸一亮:“你想起什么来了?”
“跟...我在红崖沟跟随的那支商队一样,香喷喷的包囊...夹杂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李渭摇摇头,抽出箭囊里的一支羽箭,握在手中,一笔一划在沙地上画下两个字。
浅浅沙土上被锋利箭头划过痕迹,春天仔细看那两字。
大黄
“大黄?”
“这一支商队也是从河西偷渡出来,为了躲过十烽的盘查,铤而走险的走了这条道,要不然,也不会请叩延家的向导。” 他声音极低,若有若无的飘在沙雨之间,春天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轻声道,“近两年近官中为了控制西域一带,也为了和突厥对抗,严禁民间随意贩卖大黄,现今北地的大黄,一两一黄金,很是贵重,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你在红崖沟,也遇上了一支私运大黄的商队,谁料半路被有心人劫了去。”
春天想起当日红崖沟之事尤觉得手脚冰凉,“那我们...”春天挠挠脸颊,”怎么办?“
“权当不知。”李渭低叹,“不过是一路偶遇,管不得太多,况且大黄是药,这些大黄,也不知能救起多少牧民的命。"
黄三丁找到了驮群中的郭潘,两人略说了几句话,整理行囊,发觉自己的水囊都已见空,撑不过一日的水源,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郭潘抿唇,背手,指使黄三丁:”再去问他们买些水来,好歹要撑过到了野马泉。“
“好说。”黄三丁寻到了胡商之间,慢声笑道:“各位兄台,我兄弟两人的水囊快空了,不知诸位是能还能舍半个水囊出来?”
胡商们互相张望几眼,颇有些难为的摇摇头:“黄兄,对不住了,我们的水也不太够了....还有几日就要野马泉了,等到了野马泉,就有水源补给。“
黄三丁作揖:”谢谢各位,刚水囊掉地...实在是没有法子,请各位帮帮忙..."
他缓缓亮出一小把瑟瑟珠。
这沙雨足足扬了一整日,风沙扬的人人双目通红,困倦不已,傍晚风沙停歇了一阵,一入夜间,冷风肆虐,砂石滚走,头顶是一片诡异又青紫的天空,不见星月。
骆驼们都安静的匍匐在地,骡马不耐风沙,时不时厮鸣几声,微光昏暗,整个戈壁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胡商们也不敢行路,只得在此留宿。
春天用毡毯将全身蒙起来,听着冷风刮过石壁的刺挠声,忽见眼前绿光点点,如幽暗绿眼浮动在幽冥中,静静的打量着这一行窜入的生人。
“尔等...尔等...尔等....让路----让路----”似有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从地底浮现,又有“咄咄...咄咄...”似木屐踏地的声响在戈壁间回荡。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如此古怪。"有人在低声问。
”他们在走路。”老叩延静静的闭上眼睛。
“他们...是谁?”
是叩延英的轻笑声:“当然是沙碛里的鬼喽。”
冷风窜过春天身体,她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回头看了一眼李渭,无声呼唤,“李渭。”
李渭往她身畔挪了挪,察觉她在发抖害怕,将身上的毡毯披在她身上,贴近她:“别怕,是磷火和风声。”
她点点头,用毡毯蒙着蜷卧在他身畔,听见风声越来越紧,音如提弦,仿若下一瞬就要乍然迸裂,又若惊雷,轰隆滚动。
李渭见她睡得不安慰,隔着毡毯轻拍,慢慢安抚她入睡。
沙暴足足滚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早上,高邈天际,风平浪静,天空深蓝,一丝云朵也无,阳光极其明媚,青冥红日,黄沙漫漫,正是一副恬淡如画风景。
春天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几次,仿佛听到些声响,但这一觉睡的还算安稳,从毡毯里起来,李渭已不在身边,环顾四周,只见众人脸色神情不辨,冷凝围在一起。
她上前去探看,李渭听见她的脚步声,先过来拦她,脸色有些不好:"别去。”
春天瞥见沙地上横着一双黑靴,似是躺了个人,不解问道:“怎么了?”
黄三丁死了。
面色青黑,嘴唇干裂,没有伤痕,没有血迹,身体僵硬,姿势诡异,似乎是有人拖着他的双足往里拖,他却挣扎着往戈壁外爬行。
春天愣住,结结巴巴的道:“死了。”
叩延英呼出一口气:"难不成昨夜被鬼带走的?”
”八成是。昨夜沙鬼泅沙,黄兄定是那时沾惹了什么东西..."
昨夜风浪滔滔,搅的人心惶惶,众人听见了什么声响,也未曾在意,晨起一个胡商出去小解,却发觉地上卧了一个人,惊呼了一声。
郭潘这时也发觉黄三丁不知所踪,上前查看,恰是黄三丁僵卧在沙地上,已死去多时,禁不住哀恸大哭。
“黄兄,黄兄,你我兄弟两人,一路扶持,出生入死,从晋中走到此地,你对我一路照料,如何...如何就此去了...”
“以前有有过这样的奇事,沙碛里好好的人,半夜起来突然摇摇晃晃往外走,径直走出几里地,咚的扑倒在地上。这说的就是沙碛里的厉鬼,拖着活人索命。”
众人欷歔一场,敬过死者,沙地无火,只得挖了个浅坑,将死者草草掩埋。
李渭不肯让春天上前看,怕引她害怕,春天心头惴惴,叩延英又在一边跳上挑下,叨叨絮絮。
见她面色紧皱,唇角紧绷,歪头笑:“你害怕死人?”
她见过黄河水面突然掀起漩涡将人畜拖卷其中,连呼喊都来不及,当地人称之为水鬼,也经历过商队被突厥人杀戮的场面,但毕竟是深闺安逸的少女,春天反问叩延英:“你不害怕?”
叩延英摸着自己唇角的笑容:“等你杀过人,就不会害怕了。”
暴风沙后沙碛静谧又绚烂的景色,很快在热气里扭曲的近乎融化。
因为这场风暴,耽误了商队两天的行程,原本此时,应该已经到达了野马泉。
胡商们的昨日换了半袋清水给黄三丁,自己的水粮已经不足,撑不过一两日。春天的水囊也几乎要见底,李渭把他的水囊换给她。
加之这场肆虐的沙暴和黄三丁的死,人人精疲力竭,心头布满阴翳,前路,还有两三天的盐碱滩。
第41章 金钵谷
李渭指节扣着岩壁, 同老叩延商量:“走金钵谷,早一日到野马泉。”
老叩延磕了磕烟袋,深抽一口:“那里不能走。”
“爷爷, 为啥不能去。”叩延英问,“我们要断水了。”
老叩延瞪着孙子:“那里去了要遭殃。”
金钵谷, 是坐落于莫贺延碛北侧的一座圆形山谷, 被黄沙砾漠包围, 形如金盆,山谷正中有个废弃的小村子。
“叩延大爷,既然有快道, 那为何不走, 我们也受够这鬼地方,都快烤成肉干了。”胡商们道,“骡子们的草料已断, 都要撑不住了,到伊吾还有好一段路程, 可不能折在半道上。”
老叩延吧嗒将这管烟抽完, 叹了口气,将烟枪背在手背后, “老汉先把话说在前头,到了金钵谷, 别嫌晦气。”
胡商们不等天黑,重装行囊, 要穿行金钵谷前往野马泉, 一番收拾妥当后,见郭潘神色痛楚,仍跪在那一龛坟茔前。
众人招呼他前行, 郭潘抹抹脸颊,一瘸一拐行来:“一时心痛难耐,却把腿儿跪麻了,我这家收拾行囊,跟大家一起上路。”
一行人径直走到深夜,见远处有枯瘦的山脊起伏,说是山脊,其实只是一片高耸连绵的岩山,停下就地休息,这是一片极荒凉的盐碱地,满地是白色的沙碱和坚硬的骆驼刺,皮靴踩上去尤且觉得靴下刺硬,不能卧躺,只能择地而坐。
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众人朝岩山行去,这片岩山满地是破碎砾石,其色紫黑,或是赭黄,有奇形怪状的巨石,被风塑造成各种形状,踞立如鹰隼,又如石菇。行路艰难,马儿容易踩踏悬空,众人无法,只得下地行走。
穿过一片砂砾,爬上高高的岩脊,眼前突然开阔,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极其广阔的山谷,形如一只黄沙和山脊围裹的大圆钵,他们正站在碗沿,俯视眼前的景色。
叩延英兴奋的吹起了口哨:“你们看,下面有村庄。”
这片山谷依旧荒凉,一簇簇芨芨草、白刺、梭梭在风中无言伫立,远远望去仿佛是大地凝结的黑痂,山谷底部隐约可见倾塌荒废的茅屋,枯死的胡杨林,风低低的吹,有如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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