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延英首当其冲的纵马冲了下去。
“这鬼地方,怎么还会有房舍?从来没听说过莫贺延碛还有人居住。”
春天也好奇的跟随李渭走入山谷,山谷多是砾石,一蓬蓬沙棘结出了青色的小果子,向阳处的几挂沙棘果已然见红,如珊瑚珠一般悬于灰绿枝头,分外的耀眼可爱。
叩延英眼前一亮,从马上跳下,伸手去采摘沙棘果,却被叩延爷爷喝止:“不可。”
“为何不可?”叩延英悻悻问道,“这莫贺延难得见一丛沙棘呢。”
“这果子见青,滋味酸涩,也解不了渴,就让它们去吧。”李渭劝道。
”大爷,这里没有人居住么?“春天左顾右盼,见前头有不少黄泥瓦的屋顶,好奇道,”这里有好些房子呢。“
“这里已经荒败三十多年了,很少有人涉足。”李渭低声道,\"现今知道这个村子的人也不多了。”
春天见前方有一片踞立如菇的赭黄风岩,已然一溜烟窜走的叩延英朝着众人招手:“这里还有字。”
风岩上有一块地方被刮平,用刀镌刻了几行大字,却已经被风刮的模糊不清,春天凝望片刻,突然蹙起眉头:“李...桃...”
她扭头看向李渭:“这是汉字,是汉人住的村子吗?”
李渭点点头。
转过这片风岩,眼前霍然开朗起来。面前是几棵枯槁倾倒的胡杨,胡杨枝干虽已枯萎,却又从断裂处挣扎着冒出几支纤细的绿意,几只石龙子趴在胡杨上,谨慎的看着闯入的一行人。
胡杨树旁,是倾颓倒塌的低矮房舍,墙壁的黄泥已然剥落,露出红柳木枝缠绕的墙坯,胡杨木做的门窗半挂在墙上,被风一吹,吱呀吱呀作响,地上沙土里掩埋着木片枯草,陶盆歪片,甚至还有一只已然枯槁的鞋履,十分萧瑟。
整个村庄除了那些穿梭在沙土里的虫蚁,完全一片死寂。
“阴森森的,倒有些吓人。”有人带着笑意说了一句。
一扇锈掉的门訇然倒地上,地上虫蚁四下窜走,众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叩延英推开了一间屋子。
“屋里都是沙土,什么也没有...”叩延英撇撇嘴。
“你这混小子,别到处招惹,快过来。”老叩延横眉竖眼,“仔细我剥你的皮。”
叩延英丝毫不惧自家爷爷,笑嘻嘻的往前走去。
春天也从马上下来,拨开风帽,很是好奇的打量这个荒弃的村子,李渭跟在她身后:“走吧。”
“这个村子房子不少,怕是有百来个人吧。”春天扑闪着眼,盯着李渭,“他们都搬去哪儿了?”
“都走了。”
前头突然有人道:“这里以前是一片湖。”
听见有湖,众人以为有清水可用,上前一看,原来是白茫的盐碱地,旁边绕着一圈枯死的红柳树,地上雪白的沙碱一圈一圈画出圆形的涟漪,应是当年水泽蒸发萎缩的痕迹,盐碱滩中土质犹如泥壳一般,有草根扎在其中。
老叩延点点头:“这以前是村子里的水源,是一片海子,海子中有数十个泉眼汩汩冒出清泉,这水清冽回甘,滋养了整个村子。”
见一行人眼神都望着他,老叩延也憋不住内心的叹息,幽幽道:“随着泉眼出来的,还有一种叫青泥珠的珍宝。这种青泥珠最大不过拇指头大小,小犹如米粒。这珠子可是个好宝贝,能寻宝,传闻把这珠子投入泥潭里,能使泥水澄净如清水,水底的珍宝都自发冒出来,谁手里要是手握一颗青泥珠,那就是身后跟着数不尽的宝贝。”
“这个村子居于莫贺延碛腹地,但在很多年前,有很多商人不畏艰难,专门来此地收购青泥珠,一颗青泥珠,能换十匹骆驼,但这青泥珠转手售到甘州,售到长安,能值万贯。”
“既然这水里出这样的宝贝,这村子又如何又落败?是因为这海子枯竭了,村民们都搬走了么?”
老叩延停下烟枪,不言语,叹了一声:“你们等会就知道了。”
众人不过停下歇息片刻,原想在此多留一阵,老叩延偏要走,要一行人在白日里赶出金钵谷。
春天也悄悄问李渭:“大爷,我们不能在这歇一夜么?这里有现成的屋子可以住,还有可以生活做饭的灶台...\"
\"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尽早出去为好。”他看着她,知道她这些日都是幕天席地而眠,多有不便之处,见此处情景难免心动,\"走吧,早一点到野马泉,那儿有水有树,比此处合适。“
众人重新上路,老叩延在前路回头,突然回头道:“前头就要出村子了。”
李渭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春天。
春天不明所以,一双疑惑的眸子望着他。
他说:“风帽戴好,把眼睛遮住,我牵着你走。”
她依他的意思将风帽带上,往下拉了拉,挡住了双眼。
李渭看了她一眼。
男子的的手乍然抓住她的手腕,透过她的袖口,热度绵绵传来,他握的这样紧,男人的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薄不一的茧,是粗粝又孔武的触感。
她的腕骨纤细绵软,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温驯柔软的任由他牵着,静静的往前行。
一行人慢慢的行,马蹄踢踏、踢踏,静静的敲在沙壳里,前头的说话声突然就顿住了。
有人短促的惊叫了一声,又把声音压抑在喉咙里。
叩延英原本在前头哼着小调,此时也禁不住咒骂了一声。
“噤声。”是老叩延严厉的喝止。
连呼吸声和风声也停顿住。
春天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低声问李渭:“大爷,怎么了?”
李渭并肩行在她身侧,紧紧的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却很温和:“没什么,我们马上要出山谷了。”
“是什么东西,我可以看看吗?我想看看...”她指尖挠挠他的掌。
他的指环突然抓紧了她,他柔和道,“不要看,只是一片沙地而已。”
春天温顺的任由他牵着手,山谷里热风拂面,干爽燥热,风声呜咽,是极寂寥盘旋的风,她察觉到马儿在往上攀爬,身边有人极轻的吐出一口气。
她突然掀开风帽,回头望了一眼。
重重叠叠的尸体,掩埋在沙土之中,不知垒叠了多少具,已然风化成干尸。
这些尸体半被埋在沙土中,半被暴露在土面上,阳光照射,甚至都看到干尸的衣料,佩饰,甚至面皮上的皱纹,山羊胡,一颗颗牙。
春天乍然见到眼前景象,瞪大双眼,喉间惊恐,却连一点声响都无法喊出。
只是短促的一眼,李渭将她的风帽又重新盖上:“别看。”
那一瞬间的恐惧如沸水层层叠叠挤在后脊背上,咕咚咕咚挤破,又层层叠叠沸出来。
李渭牵着她的手,揉揉她的风帽:\"别怕,这些都是村里的村民。“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山谷,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离的远远的,才喘了口气。
“这些村民如何都死了。”
李渭慢声道:“这个村子叫李桃村,村民们是北归的胡人,但俱是黑发黑眼,他们说自己汉将李陵的后代。七八十年前草原动荡,这些村民不愿成被他族驱使,从北方草原一路南迁,想在河西讨一块安身之地。但当时的凉州刺史没有接纳他们,这些村民辗转数地,意外发现莫贺延碛这块海子中的青泥珠,于是在海子旁落脚,靠收集青泥珠为业,和外部换取生存之物,但四五十年前,有人觊觎海子中的青泥珠,想驱赶村民,霸占此地,于是和村民们起了冲突。”
“他们在此安居二十多年,派人前往凉州府求见刺史,献上青泥珠,想求朝廷援助。但凉州府不愿派军,村民们只得自发抵抗。但终敌不过强敌,全村人全部战死在村尾。”
“村民们死后,这片海子突然就枯竭了,泉眼全都堵住了,如何疏通都没用,海子慢慢蒸发成了盐碱地,这片曾经绿荫蔚然的山谷也死了。自此之后,莫贺延碛越发难行,这个山谷也没有人会来。“
“是谁将这些村民杀害的?”有人问,“是不是突厥人\"
李渭摇摇头:“这个无从得知,大抵不过是觊觎青泥珠的人,比如沙漠里的马匪、附近村庄,朝廷、突厥人,甚至是商人萨宝们。“
这夜停下休息,李渭晃着酒囊,慢悠悠的抿一口,见春天尤且心神不宁,递过酒囊。
她被风吹的哆嗦,抱着李渭手中酒囊,举在唇齿见灌了一大口,却被辣的呛住,连眼泪都掉出来。
他看着她小脸绯红,带着笑意阻止她想再喝一口的勇气:“这是烈酒,一口就够,再喝你就要醉了。”
她这时觉得四肢发热,头脑晕眩,迷糊明白酒的好处,眼神亮晶晶,将酒囊还给了李渭。
李渭贴着她唇齿接触酒囊的地方,慢悠悠的又抿了口。
她脑子晕乎,神志却十分清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李渭在她身边,抱胸倚靠石壁,支起长腿,也是累了,懒散道:“我守着你,睡吧。”
她悄声问他:“大爷,你是不是来过这儿。”
李渭慢慢嗯了一声:“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还有沙鸟飞来此处繁衍后代,见海子已空,整日绕飞于上哀鸣,现在,连鸟儿都不再来了。后来在军里,常往返在这片沙碛,每次来,这里都要再衰败几分,可能再过十年,这个村庄就要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他握着一把沙,从指间划走,眉眼生动又寂寥。
春天一夜未曾好眠,见李渭闭着眼,枯熬着也渐渐睡了,夜里风很冷,她也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大概是尘土、风沙、汗水与男人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还漏了一章 ==b
下一章野马泉,绿洲终于到了~
爱美的小娘子要洗澡澡啦!!!
第42章 野马泉
众人出了金钵谷后, 复行一日,诸人水囊皆已空空,人困马乏之际, 见前方有几重嶙峋枯山,岩石灰黑如铅, 满眼枯寂。等至踏入其中, 风声倥偬, 满耳皆是刮砺之音,满地碎石,沟壑纵横, 极难行路, 只得下马步行。
行了半日有余,渐觉草色丰盈,地上的芨芨似乎比别处的茂盛些, 老叩延敲着烟枪:“快到了。”
转过一叠灰黑风磨石,突然有抹浓郁的绿意冲入眼中, 将满眼疲累的铅灰砂砾冲走。
众人眨眨眼, 原来是一洼柔嫩野草。
草色如碧,枝叶青翠, 莹莹可爱,深红、嫩黄, 奶白的细碎小花摇曳在草间,纤细又柔软, 如少女最鲜嫩轻盈的罗裙。
有凉爽的微风, 啁啾的鸟声、香甜的沙枣花香飘荡而来。
众人已然厌倦了这多日的烈日黄沙,初见绿意尤未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上空飞鸟鸣叫, 刹然回过神来,连声欢呼,满心欢喜纵马前策。
一爿枝叶繁茂的胡杨林,温柔起伏的黄沙,一汪广阔浅青碧水,翠挺芦苇欢快的在风中招手,水边红柳低垂,开出一片片如雾如霞的粉色绒花,令人难以置信,这样荒芜的沙碛中,居然还有如此奇妙的世外桃源存在。
驮群摇起尾巴,欢快的奔向青青草场。
野马泉,终于到了。
正是久旱遇了甘霖,叩延英呐喊一声,将马鞭往地上一扔,跳下马来,撒开双手,一路快跑着奔进了水中,撩起朵朵水花,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水中。
他半眯着眼,面庞仰起,舒适的叹了口气。
众人喜笑盈盈,快步向前,俯下身贴近水面,感受着久违的清水的凉意。
春天也脱下风帽面衣,奔至水边,捧了一把水洒在面庞上,手指入水的那刹那,是久违的,熟悉的,凉爽的,湿润润的感觉。
简直要喜极而泣。
这一汪泉水呈椭圆形,水正中央有一小块葳蕤绿洲,长着一片极其葱郁的野草,长草披挂而下,垂入水中,如倩女临水梳发。不知何处来的白鸟,在水面掠过身影,咻然钻入水中,叼起一尾小鱼飞腾而去。
泉水深处扑腾起一片水花,是叩延英在水中自在泅游,他平日用头巾缠头,倒看不出什么来,此时松了头巾,只见湖水中有个白肤棕发的少年,唇红齿白,蓝眼璀璨,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显得分外俊美。西域河泽稀少,居民大多是旱鸭子,胡商们俱挽起衣袖裤腿,多停留在水畔汲水洗濯,见叩延英在水中的模样,纷纷笑道:“小叩延,你这岂不是洛神出水,杨妃沐浴,可比小娘子还小娘子。”
叩延英啐了众人一口:“小爷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他从水中攀上水中央的绿洲,几只白鸟嘎的一声扑棱远去,叩延英双手一摊,悠闲躺在草地上休憩,突然惊喜的朝众人招手:“这里有好多泉眼,水好甜啊,快给我水囊。”
这一小块绿洲也不过只容两人卧躺,却有许多地下泉眼,这些泉眼细细数来竟有数百个之多,汩汩冒出的清冽泉水,日夜不停补给着野马泉。
李渭和老叩延坐在红柳树下呷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春天见他曲腿支膝,眉眼懒散,意态闲适,是和平日里全然不一样的神情,知道他这刻也松弛下来。
他这一路照应着她,比她还辛苦些。
胡商们托付叩延英装来甘甜清泉,喝了个肚饱,见红日高升,天气渐热,纷纷回到岸边,在满树粉蕊的红柳树下择一地好眠,入莫贺延碛连日辛苦,又遇风沙又见死人,人人早已困倦不已,眼下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
树下渐渐想起胡商们的鼾声,春天坐在芦苇滩旁,悄悄的褪了靴袜,将一双白嫩天足浸入水中,慢悠悠的扑腾着水花,见水中的叩延英东游西窜,朝着水边的春天挥挥手:“鱼,湖里好多大银鱼。”
这孤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湖水中不知藏着多少肥硕的鱼儿,背脊挤搡在一处,也泛出一片粼粼光亮,叩延英嬉闹够了,钻入鱼群中伸手一抱,顺势抱起两尾肥硕的银鱼。
水中鱼儿几乎未见过世人,天敌稀少,不知躲避,故都有些呆呆的,那鱼儿身长肥硕,一只堪堪合抱,两只在叩延英怀中扑腾,鱼儿离了水,这才知道反抗挣扎,一只银鱼在叩延英怀中用力甩尾,抽了叩延英一耳光,跳入水中。
叩延英大喊一声,搂紧怀中银鱼去追:“姑奶奶的,你一条鱼,也敢打小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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