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恩公,就没有我的女儿,没有我。”她躬身对李渭行了大礼,“这一点谢礼,实在不足我心意十之一二。”
黑匣的盖子已被取下,一满匣明晃晃的珍宝翡翠,黄金真珠摆在其中,在暖阳下折射出明晃又耀眼的光彩,一道七彩霞光投射在李渭脸颊之上。
李渭脸色波澜不惊。
“不知恩公爱好些什么,俱挑了一些。”薛夫人笑道,“妾知恩公不是那等俗人,但妾妇道人家,见识少,只能拿这点东西聊表心意。”
“请恩公万毋嫌弃,说起来,这些也是妾唯一能拿出的东西了。”
李渭黯然将匣子一推:“我所做的都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此等大礼,请夫人带回去吧。”
“妾若是原封带回去,春天也定要生气的。她年纪虽小,也很明白知恩图报。”
“她看着虽然稳重,但内里还是个小孩子呢。” 薛夫人缓缓道,“恩公亦是为人父母,也肯定知道,小孩子心思多,贪图新鲜,容易爱一时、厌一时。”
“父母都是一片苦心...永远都把自家孩子当孩子看待。”李渭淡淡道,“其实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但父母多疏于察觉。”
薛夫人眼神一暗,捧着茶盏黯然微笑,李渭亦垂着眼:“夫人如果有话,就直说吧,我听着。”
“春天这几天很开心,我瞧见她睡梦里都在笑。”薛夫人低头喝茶,“看到她这副模样,就好像回到了她小时候。”
“很多年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真希望她一直这么下去。”
“昨日夜里,我看见你们两人...在树下的那副模样。”薛夫人垂下眼帘,“我亦从她那个岁数走来,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再想想她这一路的际遇,亦不觉得惊讶。”
“恩公风姿英爽,兼是有情有义,光明磊落,我听春天讲述这一路情景,亦对恩公心悦诚服。”薛夫人道,“恩公如今又是孤身一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春天是我的女儿...我这个母亲做的令人失望,但也希望她一生安顺喜乐,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体贴温柔的夫婿,生几个乖巧儿女,不受一点磋磨。”
“春天喜欢恩公,恩公也对她有情义,想必彼此两人内心里都有盘算。不知道恩公有无替她想过,她才十五岁,只比令郎大了一点...如果真的嫁过来,这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她,她要掌中馈,事事亲力亲为,逢年过节还要替恩公祭祀父母亡妻,要学着当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这家里住过一段时日,亦受过恩公亡妻的照料,以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会不会说什么闲话?若是以后日子不顺遂,河西不太平,恩公是否能呵护她平安无忧?”
“如果她住不惯甘州,恩公是否肯迁到长安去?长安王侯之地,寸金寸土,恩公何以立足生活?愿不愿依附权贵生存?届时忙于奔波,能否照顾周全自己的妻小?”
“人往后退一步易如反掌,往前走一步难于登天。以前年少的时候,只觉有情饮水饱,后来才知道,家世、门第、权势、财富样样都是绊脚的门槛,再不济些,家里的鸡毛蒜皮,旁人的唾沫眼色,明的暗的,眼红的嘴尖的,件件都是杀人的刀。”
“她年纪还小,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一时的喜欢,是真的喜欢,还是夹着些别的东西?这种喜欢能否保持五年、十年、二十年?”
“请恩公再想想吧。”薛夫人道,“如果恩公想得明了,一切都胸有成竹...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尽办法也会成全自己的孩子。”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成为另一个我...”
门外有清脆的笑声,春天带着长留和婢女回来,正在庭中缠着阿黄打闹,薛夫人对李渭盈盈一拜,飘然出去。
“阿娘...”春天看着薛夫人笑盈盈的出来,提前上前,好奇的瞥瞥屋子,羞声道,“你们两人...说什么了。”
“恩公觉得谢礼太过贵重,不太愿意收呢。”薛夫人柔柔笑道。
“我也觉得太贵重了...其实不必的...”春天低语,“我谢谢他就好了。”
李渭从屋内出来,面色极其的平静,看着面前朝他狡黠眨眼的少女,极力微微一笑。
薛夫人带着春天告辞:“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春天回头朝他挥挥手。
而后几日,春天时常抽空来看看长留和李渭,李渭神色如常,温柔浅笑,有时候两人只能说上一两句话,有时候李渭会带她和长留出去玩耍看戏,去酒楼吃东西,甚至还去马场带回了送给她的那只小马。
春天觉得李渭心绪不宁,常常心不在焉的模样,离别的日子在即,她心中亦是恋恋不舍,此去一别,何时能重逢,也没个定数。
陆明月和赫连广再与李渭见面,言语来来往往,最后仍是提到他和春天之事。
赫连广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也有今天。”
李渭无奈苦笑。
陆明月问:“是她了吗?”
李渭说:“是她。”
“这个缘分可不一般。”陆明月道,“你们出门那几个月,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吗?那些事情在他看来都算稀疏平常,但当初真没料想会有这样的结果。
陆明月叹了口气:“当时春天住在你家时...云娘看春天和长留相处融洽,还动过那样的念头,最后被你拒绝了。她私下找人算过春天和长留的生辰八字...还试探过你对春天的心思。”
李渭道:“当时我对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陆明月欲言又止:“你可问过长留的意思?”
李渭道:“长留...他说愿意的。”
“你心里有了人,我千万分替你高兴。”陆明月道,“但我把长留当亲儿子看,云娘走时最忧心的就是长留,我也答应她,好好照顾孩子,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你这几日可能心思多,没有顾及其他。”陆明月道,“但孩子就是孩子,再懂事,他的心思也藏不住。这几日里,我时常看着长留,和往日全然不是一个模样,心不在焉,郁郁寡欢,问他他却屡屡摇头,我看他眼里常泛着红丝,是不是偷偷哭过了?他心思重,心里又惦记着亲娘,突然撞见你们那样,心里会不会有想法?”
李渭皱眉,闭目捏额。
他再问长留,长留只说愿意。
李渭蹲下,看着自己乖巧的儿子,盯着他清凌凌的眼:“长留真的愿意吗?以后让春天姐姐让你的后娘?”
说出后娘的那两字,他的心居然也在颤抖。
“愿意。”长留只觉父亲的眼神锐利无比,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长留,你在撒谎。”李渭皱眉盯着他,冷声道。
长留怯怯的咬了咬唇:“我没有。“
“说实话。”李渭喝道。
“愿意。”长留把眼一闭,蹲下身捂住头,“爹爹...怎么样都好。”
“爹爹是你最亲的人,你连实话都不愿意跟爹爹说了么?”李渭叹气,摸着长留的小脑瓜,把他搂进自己怀中,“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我....我不想要后娘...”长留抽噎,“...我不想要春天姐姐当我的后娘...”
“但我想要爹爹高兴...”
李渭将那个描金黑檀匣子送还了薛夫人,让仆人转了一句话:“受之有愧。”
春天请李渭去喝了一碗羊肉汤饼,听别馆的小仆说,这家小摊的羊肉汤饼特别的好吃。
汤饼鲜美,她绯红的小脸生机勃勃,喋喋不休的说着话。
李渭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声不吭。
她渐渐发现他的异样,摇摇他的袖子:“怎么了?”
李渭温柔一笑,等她将汤饼吃完,将她送回别馆,柔声对她道:“前几日答应你的事情,我可能要爽约了。”
她疑惑望着他。
他微笑,眼神璀璨:“回长安后,别再来了,河西路途太远。”
她脸色霎时转白。
“为什么呢?明明说好的...”
“我不愿意等。”
他转身即走。
离去前一日夜里,春天去瞎子巷找李渭。
两人没有进屋,在庭中站里良久。
秋风寒冷,她披了件长裘衣,微束衣颈缀着一圈雪白的皮毛,柔柔的,娇娇的。
今夜夜色极其暗淡,天空没有星光,屋里的烛光找不着这个角落。她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裘衣,柔软、温暖、厚重。
两个人并不说话,良久良久,李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春天眼眶一热,咬着唇不说话。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她扭过脸看他,哽咽道:“李渭。”
语气里有哀求的意味。
“你我说起来,其实只是萍水相逢,后来我送你一程,你安然回来,那就可以了,收到小春都尉的骨骸,你也该走了。”
“回长安去,那是你该生活的地方。”
“在长安,会有人疼你、爱你。你会有个如意郎君,他许你凤冠霞帔,诰命等身,一生安顺。”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走,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低头默默流泪,哭的不可抑制,却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李渭往后站了一步,极尽温柔的看着她:“回去吧,好好的。”
“李渭...”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要如何跟他诉说,从不知何时起,她的心里就装满了隐秘不为人知的心事。
要如何告诉他,他们也曾经有过一个混乱而亲密的夜晚。
要如何才能厘清这关系。
要怎么做,说什么,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的她毕竟太年轻。
她独自哭的够了,手背抹抹眼泪,往外走去。
出了院门,她回头看一眼,李渭背手立在庭下,脸庞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她看着他,语气很镇定:“李渭。”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会来长安吗?”
他说:“不会。”
她点点头,往外走去。
瞎子巷里毫无光亮,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身后有焦急的脚步声,是长留:“姐姐,我送你。”
送到巷口,鄯鄯和车夫俱等着。
春天摸摸长留的发顶,努力笑道:“长留,姐姐走了,你要快快长大哦。“
她祝福他:“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春天随着靖王和薛夫人一起回长安。
走的那日天淅淅沥沥的下着寒雨,她披着狐裘坐在檐下看雨,她来甘州时也算是孓然一身,并没有什么行囊需要收拾,只等婢女们打点好一路所需物品,便可起身东行。
薛夫人见她独坐看雨,神色有些寂寥,上前揽住她:“和瞎子巷的邻里们告别了么?”
春天默然点点头,薛夫人将她抱入怀中,劝慰道:“那就好,跟娘回长安吧。”
她年纪还小,这一切终有一天会过去,属于这里的记忆会逐渐模糊,很快会被另外的景色涂抹。
长安的日日夜夜,喧闹的灯会,风流倜傥五陵少年,琳琅珠宝,高门府第,皇城宫墙,她经历的越多,这里的一切就会显得暗淡萧瑟。
归去的马车嶙嶙碾过青石板路,那车轮声,是一曲离歌。
赫连广见李渭坐在东厢窗下,神色平淡打磨箭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马车已经走了,出了甘州城。“
他打量着李渭神色,”真不去看看?”
李渭没有理他,摩挲着发亮箭头。
赫连广慢声道:“她这么一走,想必是不会再来河西了吧。你又何必呢。”
李渭抬起雪亮的眸子:“走吧,喝酒去。”
两人喊了驮马队的兄弟,一起在酒肆里热热闹闹的喝酒。
店里人声喧闹,大家喝酒划拳,大声说话,大口吃肉,眉飞色舞。
喝到一半,李渭握着酒壶,倚着窗支着腿,懒懒散散的歪坐着,一言不发。
窗外寒雨淅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寒意入骨。
他不眨眼的盯着那默然无声的雨丝,被风吹卷,身不由己扑倒在地,在青石板上汇集成轻轻浅浅的水洼。
赫连广看见他眼中的红丝。
这么冷的夜,正需要一壶暖酒,浇尽一生愁苦呀。
怎么会有酒这么好的东西。
李渭将酒壶中的酒一口灌尽,大口咽下,将手中酒壶就地一摔,往外走去。
兄弟们在他身后喊:“李渭,酒不喝了?”
“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他从这日起戒了酒。
山间灰马一声轻嘶,李渭抑住马,见山下一队车辇往凉州道上而去。
马车华丽,人儿娇贵。
山风过耳,寒雨缠绵,他恍然能听见少女清脆娇嫩的声音,时而明朗,时而忧郁,时而无助。
“李渭,我好难受!”
“李渭,你在哪儿?”
“李渭,你不准死!”
“李渭....\"
这未必不痛。
身体和灵魂都有渴望。
他亦曾是热血少年,会为偶遇的一抹鹅黄怦然心动,听见少女嬉笑声也会羞涩。
他也是普通男人,也容易见色起意,也爱慕,或是贪恋那一抹艳色。
走了很多年,做过很多事,经历过许多风霜和冷暖,原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
就如原野一草,林中一木,碛中一沙,和旁的没什么区别,谁知道到后来却偏偏有些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所遇见的不属于他,不是他可以沾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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