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这一次能这么容易松口,真是的确令她有些意外了。
她没敢耽搁,尽快开口解释:“既然此事并非微臣一人知晓,那……”
“你所知道还有谁知道?”
江怀璧顿了顿:“庆王。”
“……你与庆王私下有过交集?”
江怀璧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只道:“此事容微臣上书细禀……现下先让微臣把话说完……”
景明帝将手扣在桌面上,指尖默默敲了两下,淡声道:“你说。”
“既然庆王一方已知晓此事,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您……”她微一停顿,仔细斟酌片刻,却还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更委婉,索性咬牙直言,“如何应对您身份被揭开后的情形,让他们得到的这个消息使不上力,便可消除了。”
景明帝面色果然变了变,沉默半晌才接话:“朕不知道朝中还有多少人暗中知晓此事。至如今有当年周蒙,魏察思,英国公府,还有一个你。……但如若能有其他法子,这些便也不重要了。”
“关键还在于陛下。”
“在朕?”从头到尾他都是极力掩盖这件事的,现如今忽然被泄露出去,他可是完全出于被动状态的。
“是。因为从头到尾出手遮掩消息的人是陛下,这消息对陛下的重要性,只有您自己知道。而如何将庆王以为十拿九稳的把柄化为您自己的优势的突破点,也只有陛下自己知道。……微臣不明白的是,以陛下如今的实力,已经无必要再去追究是否嫡出,陛下的手足也皆是庶出。陛下是先帝长子,也是诸王中最优秀的东宫人选和帝王人选。”
景明帝霍然起身,目光扫视殿内,确认并无异常,才才俯下身于她耳边细言。
“朕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当年传位诏书,是假的……”
第289章 唱戏
江怀璧大惊:“……陛下!”
传位诏书!
可景明帝一开始便已经是东宫太子, 即位不是名正言顺么。
“谁登皇位可不一定仅凭东宫之位。只要皇帝还活着,这储君之位,永远都不会稳,”他挥手让她起身, 复转身将案上那盏热茶一饮而尽, “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分明知道秦纾以后绝无可能登大位, 却也对他说东宫之位不倒的话。虽无虚假之言, 但其中含义早就变了。”
“先帝当年只下了一道传位诏书, 然而朕并未看到。先帝崩后朕在众臣的拥护下以东宫祚位。之后才知另有遗诏, 苦寻多年却不见踪影。现如今朕怀疑是在庆王手上,他若借此做文章, 朕不一定会赢。”
江怀璧震惊过后也觉得有些麻烦。庆王原本应是乱臣贼子, 可他手里若真是有遗诏,这弥天大罪到时很可能转变为从龙之功。
“那……陛下可知遗诏中最有可能的是谁?”
“原一直以为是晋王,但庆王既然坚持至现在, 定然是还存于世上之人。朕猜是秦琇……”秦琇生母杨氏当年最得宠,总爱在先帝耳边吹枕头风。且先帝在位晚年时行为举止颇为荒唐,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其实若是秦琇的话,他非皇室血脉, 也并没有多大威胁吧……”与景明帝的庶出身份相比,秦琇除了有庆王相帮外, 其余并无优势。
景明帝冷笑一声:“庆王能暗中蛰伏这么多年, 你怎知道他没有翻案的本事?且朕这边, 也远没有你所想的仅仅是身份这么简单。”
他斜睨了她一眼:“若非岳氏生前所言,朕都不知道这件事几乎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你既然早已知晓,在朕这里倒是装得天/衣无缝。庆王都知道了,朕自然是要想办法应对, 你又何必处心积虑跟朕绕弯子。”
“微臣怕……”江怀璧垂首,声音有些飘忽,后面的话却忽然卡住,心下略一沉,索性开了口,“微臣也是后来才知晓,当年周家因……”
“你是觉得朕仅仅因此事便杀了周蒙,灭了周氏全族么?”景明帝轻笑一声,眸色深沉,“你单知道周家专断独权,朕疑心太重,仅是因为他知晓朕的身世,朕便要对一个三朝元老斩草除根么?”
这些年来他平衡朝堂的手段不少,纵是有奸佞之人,亦能做好妥善处理。却不想在江怀璧眼中他是这样的人。
便分明看到她愣了一瞬。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再没解释。
“周魏两家的事你最好给朕个合理的解释,”他语气有些冷,说完后又加了一句,“不许强词夺理。”
江怀璧有些无奈,有时候是否强词夺理还是他定下的标准,她也没有办法。低声应了是,后听他道:“懿柔贵妃的事朕已查清,罪魁祸首是岳家姐妹,也都已经伏罪,连同从前东宫诸事以及太子坠马一案,皆为二人所为。但我们都知道背后是谁,朕近日在取证,也未日后做些准备……”
她只听到说太子坠马是岳氏所为,心里便已松了一大口气。而后那些她大概听了个意思,心思却已完全没有放在上面。
景明帝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知晓江怀璧仍旧是瞒了自己,但却并没深恶痛绝。倒也并不全是江家的原因,他对她的信任似乎来自于心里的感觉,又似乎来源于能完全控制她的自信。
她甚至连同她身后的江家,现如今捏在手里的把柄不少。只要她未曾做出什么叛主之事,他便不会动她,暂时因种种需要亦会对她信任有加。
但他深知自己的性子,这一次虽放过了她,但心底到底是有些芥蒂的。他极力忍住失望感,心里万般期望她以后再不能如此了,他也是有底线的。
他回身坐下,拿起一旁她方才写的字,细细看了一遍,倒没注意内容:“你去年春闱与殿试的试卷朕后来都看过了,现下这字竟比当时还要庄重,心静是静,就是太过刻意了。你心中开始大概也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下笔落笔没有一丝破绽。要说那滴墨也没有问题,是你自己心虚乱了方寸。朕从一开始盯的便不是你的字,而是你的神情与你的手。朕最后八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你的中指微颤了一下。”
江怀璧察觉到他深沉的目光,语气亦略显轻松:“陛下明察秋毫。”
景明帝没再说话。江怀璧告退时无意间又瞥到景明帝的面色,比方才好些。但轻嗅殿中有一股极为清淡的药味,似是从那杯茶中散发出来的。
她觉得有一瞬间的熟悉,但又不知道何处闻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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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江怀璧的那封密奏最终没来得及递上去。
似乎是庆王的人提前得知消息一般,不过短短几日,京城中便炸了锅。
最初是从南方兴起唱戏的雅趣,而后京中贵人也起了性质,家境富裕者便千里迢迢从南方请了戏班子进京唱戏。进了京开唱了才知道,在南方忽然流行起的那部剧,名唤《狸猫换太子》。
这部戏几日之间迅速风靡京城。紧接着惊动了宫里的妃嫔,正巧遇着德妃生辰,摆了个宴席,席上特地从外边请了戏班子唱戏,恰巧也是这一部《狸猫换太子》。众妃嫔无论心底爱不爱,面上都得捧出敬意来,这一来,宫里便也开始私下议论这部戏。
议论的时间久了,就有些杂音掺和进来。不知从何人开始说起,似乎是最开始有人说了一句“那样的传奇故事,咱这宫里兴许也有呢”,紧接着便是各种猜测——当然其中半真半假有人暗箱操作。
景明帝最近在忙西北灾荒的事,并未注意到这些。待他注意到时那流言已经从宫里传到了宫外。
起初只是一场戏而已,而后整个京城便成了一场戏。
他很快清楚对方的目的,可这件事兴起太过蹊跷。他往前回忆了一下,最开始他与江怀璧讨论此事后,似乎开始有的动静。
这么巧。究竟是有人利用,还是他信错了人?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追究江怀璧,因为许多人已经在盯着皇宫了。
百姓们只是在看热闹,百官们欲求得真相,庆王以及他的探子已露出獠牙准备将他吞噬。
因西北灾荒,今年的万寿节亦是从简。可这一从简可好,竟有人议论说是他心虚,连生辰都不敢过,怕对不起生母。
朝中开始骚动起来。有御史上书言辞委婉地要求景明帝对此事做出解释,说什么“恐谣言玷污陛下圣名”的话,他不知道是否是庆王的意思,但应该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不解。
然而景明帝迟迟未作出解释,仍旧一心埋在西北灾荒一事的处理中。
又过几日,皇帝忽然召前工部尚书郭绛回京。他原本年纪便不是特别大,回家养病近一载,景明帝也时不时派了太医前去诊病,现如今已痊愈得差不多了。
且经调查,西北灾荒其实早有预兆,其间所涉及屯田、水利、交通等各项漏洞,与现任工部尚书谢简宿有着莫大的关联。买卖官职、贪污受贿等七大罪状,景明帝明里暗里让锦衣卫以及三法司迅速调查取证,先将谢简宿连同其下勾结之人贬官流放,随后紧急召回郭绛。
此事看似与流言一事并无关系,甚至大有纵容流言传播的意思。
江怀璧有些看不懂景明帝的用意。于他而言,此事非同凡响,他自己也说过此事关系重大,然而现在重点却并未放到流言上面。
不过这情形的确与当年晋王谋反时有相似之处。当年景明帝将重点放在晋王身上,绛州水灾虽未造成多大影响,但是事后那些尾巴一直拖了一年多,才将晋王余孽尽数清理完毕。如今他怕是重蹈覆辙,先解决掉扰乱视线的西北吧。
到底是因为这几日事情太杂,她心竟是静不下来。要解释四年前从周蒙手上拿到那张纸条,以及这四年里又是如何一步步刻意探寻其中奥秘,太过繁杂。且若是尽数实写,她很清楚是已经超越景明帝的底线了。
这个时候景明帝在高度集中注意力对付庆王,其中不知道存了多少探子,帝王疑心究竟有多重。她再碰上去,一丁点儿失误都可能让所有事失控。
但显然景明帝早将她抛之脑后了,所幸一直未曾追问。然而她也深知这事拖得越久对她来说越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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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流言汹涌,连江耀庭也愁得夜不能寐。他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虽心知谣言必有源头,且没有人站出来义正严词地全盘否定,必然是有什么无法解释的真相,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站在皇帝这边。
而这一次异常平静的江怀璧让他察觉到了异常。
“怀璧,你是知道些什么?”他知道她一向替皇帝在暗中查探,有许多事便是连他这个父亲都没有资格知道。
但是现如今情况已然有些紧急了。
江怀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且这事景明帝下了死命令,不许再往外传。她只能模模糊糊地道:“陛下让我调查的还未有结果,现下还说不太清楚。”
江耀庭长叹一声,目光划过她面上,轻轻问:“你与陛下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能让陛下对你百般忌惮,看似经常宣召,实则是要将你往死路上逼。”
景明帝没有给她留余地,半分都没有。若是真心看得起怀璧,便不会在她还是新人,在翰林院时将她迅速升职,更不会不由分说将她调到光禄寺里去。
从一开始便不存在所谓的重用,而是利用。但这利用中却尚有几分半明半昧是他所看不清的。
第290章 芥蒂
江怀璧苦笑一声, 轻轻摇头:“左不过是暗中人操控,有意无意要将我牵扯进来……又想方设法将脏水往江家泼。
江耀庭大概也都明白怎么回事,只低低一叹。以如今这个局势,无论是庆王还是景明帝, 要盯着朝廷, 首先盯着的, 便是江家。
“近来郭绛回京的消息在朝堂上引起动静不小。起复郭绛的旨意, 是陛下前些日子便已经有了这想法, 特意让内阁商议后定的。他仍任工部尚书, 而谢简宿算是一朝跌入泥潭。即便是借着西北灾荒的事儿,也太过突然, 但当初涉及三家, 如今却只有谢家出了事……”
“父亲可有想过,谢家此事是否是冲着咱们来的?”景明帝后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从未打算要针对那三家。此次也的确没有必要这么刻意。
江耀庭闻言面色一凝, 却忽然想起来郭绛回京后景明帝的态度。
“论起谢家,若陛下认定他非庆王一派, 我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针对。但是令我警惕的是陛下忽然起复郭尚书。他年龄大我数十岁,论资历其实要比我老, 遗憾的是入阁晚一些,但在先帝朝已是朝中名望甚高的重臣。且他与我从前共事时意见常常不和, 他这人性子拗, 争执起来没完没了, 颇让人无奈……”
“这就是了……或许陛下趁此机会将他调入京,是为了牵制父亲……”话音未落她话语忽然止住,眸光轻闪,忽然想起来什么, 面色亦微有变化,随即声音却小了下来,“……不对,这哪里牵制父亲,他是想……”
后面的话被脑子里的嗡嗡声尽数吞没。
她就说她瞒着景明帝的事他怎么肯轻易放过她,原是借着父亲来威胁她。
他是在给她警告呢。上回在重华苑他就曾以江家威胁过她,但当时她满脑子混混沌沌,虽然是有些后怕但却并未在意。这一次,他一句话没说,直接表现在了行动上。
担心父亲专权是一回事,但同时也想借此事告诉她,若是她敢有不轨之心,他并不是不能动江家,这权亦是想收回就收回的。
这是第一次。自父亲任首辅以来从未被这样待过,景明帝向来对他是全心信任,而父亲也一直忠心耿耿并未有过异心。
她知道原因不全在她,但紧跟在景明帝揭穿她这件事以后,她在其中定然是起着重要影响。
郭绛回京无论入不入阁,于父亲影响其实或许都没那么大,但足以看得出景明帝的态度。
她不知什么时候回过来的神,耳边传来江耀庭有些担心的呼唤:“……怀璧?”
后面那几句他听得断断续续,只察觉到她似乎有些慌乱。
但江怀璧深知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那事少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安全。她抬头望了望父亲,眼眸刚安定下来,开了口却是:“大概是最近有些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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