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不轻不重地将海泠若推向一边,自己则大步流星地阔步走出去,毫无留恋。
海泠若脸色当即垮下来,咬着唇有些难过,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闻了闻,似乎并没有什么味道。
定是她那邋遢的大哥,害得她被世子嫌弃!
海家给沈迟安排的有院落,只是沈迟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海府,而是在城中闲逛,海家自然没有人敢暗中跟着他,所以在这里倒比京城自在些。
沈迟如今便处于秣陵最大酒楼的顶层雅间里,看着管书搜集来的海家的各种消息。
只看了三四张,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管书查事素来是相当得狠,连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了,还有各种后宅的鸡毛蒜皮小事。
这要是都看下去,要找的没找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倒是塞了满脑子。
他只翻了关于海逊的一些事。
“海逊,年二十三,海振刚嫡长子,生性风流,好色贪财,家中有美妾七人,因争风吃醋,后宅不宁……性情暴躁,力大无穷,武功尚可,勇而无谋……懿兴二十三年武举落第后逛青楼,趁酒醉大闹锦春馆,被秣陵衙门捕快押走,杖打五十释放……”
沈迟冷笑,这样的地痞无赖,如何配得上妹妹!
他眸光微转,“归矣,带上影三和影四,咱们去锦春馆瞧一瞧!”
.
接下来的京城倒是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连前段时间被权贵们津津乐道的江尚书,也好似消失人前一般,再没有人谈论他和江家。
然而在江尚书府中墨竹轩里,户部左侍郎的儿子萧羡正就江尚书一事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看法。
“怀璧,你知道江伯父上的是什么折子么?贵妃生辰在即,陛下有意让户部拨款设宴庆祝,我父亲没说话,户部尚书也都还没说话,偏你父亲这礼部尚书来横插一脚。头一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了陛下,第二天还上了折子。陛下虽未将奏章发出,只是照旧留存,可还是龙颜大怒,这板子挨的,父亲私底下说活该。”
江怀璧冷冷看了他一眼,唾沫横飞,口出狂言,丝毫不顾形象。
偏她所认识的萧羡就是这样一个人,语出不敬,却句句在理。
这样的人,真是不适合留在京城。迟早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好只是在她面前这般。
门口的木槿警惕地看着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长吁一口气,心中暗想,这萧羡也就仗着和公子的关系,敢这么说话,人家的父亲怎么样碍着你一个外人什么事儿了?
屋内的气氛似乎瞬间压抑,江怀璧压制着心底的怒意沉声低斥:“萧文卿!”
萧羡讪讪闭口,脸不红心不跳,很无奈地耸耸肩,“呵呵,还连字带姓的……知道你不高兴,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事可不好收场,你想到如何应对了吗?”
江怀璧却没有接他的话,默了默,淡声道:“知道萧侍郎向来看不惯我父亲。只是这件事,你须提醒你父亲,不要掺和进来。”
萧羡翘起二郎腿,转头看向她,“你说的没头没脑的,父亲如何肯听我的!”
“你让他细想,我父亲这个礼部尚书为何还能多活这半个月。”
萧羡:“……”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活像看笑话,“什……什么?你这话……”
“你便如此告诉他,他会想明白的。”
萧羡抓耳挠腮一番,索性一跃坐上桌子,顺手一捞,将那些叮叮当当的茶具挪到一旁,自上而下俯视这江怀璧清秀的不像样的面庞。
“这些乱七八糟的,也就你能想明白。我父亲即便听了,也还是会想方设法踩上江伯父一脚,不落井下石他就不姓萧!”
萧羡撇撇嘴,不以为然。
他爹可没那么好说话,看到他是二话不说先训斥,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
江怀璧轻叹,无奈地用手揉揉眉心,“我的话已说到,他若不听我也没办法。”
萧羡沉默片刻,便听到酉时的梆声传来,随即掀袍起身,看了看自西窗照射进来的夕阳,怅然道:“得走了,再不回家我爹又该搬出子曰了。”
江怀璧有些哭笑不得,颇有些好奇道,“你在明臻书院的学业还不够让萧伯父满意么?”
“得了吧,明臻书院算个屁!我哪有你那么聪明,自从秋闱落第,我爹天天挂在嘴边儿,骂我不务正业。便是今日,还是对我爹说出来讨教学问,他才肯放我出来。”
萧羡已抬脚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神色莫测地低声轻笑,“左右我现在回去也少不了一顿训斥,索性想些法子让我爹不训斥我……我方才灵机一动,觉得有一个法子甚好,要不要听听?”
可面前的人连眼皮都未抬,显然不感兴趣。
“我就回去给我爹说我路过尚书府进来探望,发现江伯父郁郁寡欢,然后你这个儿子日夜忧虑,现下已瘦的皮包骨,实在和父亲大人没法比……”
“哈哈哈哈……”
江怀璧有些无语,看着他狂笑着大摇大摆走出去,在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前还略略整理仪容,保持好谦谦君子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来。
萧羡离开后不久,江府进来两人,一个是侍卫模样,另一个是侍女装扮,虽都是下人身份,可二人路过之处府中下人皆行礼问好,可见二人地不一般。
二人未曾停步,径直去了墨竹轩。
木樨正欲进门,抬头忽见二人,面上顿时惊喜之色。
“公子,木槿姐姐和稚离侍卫回来了!”
江怀璧亦有些惊奇,木槿回来不稀奇,而稚离总是要她给他派些远地的任务,若非不得已不肯入京,如今又为何?
她身边所有人底子早就摸清了,绝无浑水摸鱼之人。
而她早期选人的时候,便有许多是孤儿,身世坎坷。
只有身在苦海,才能明白生的意义,才会于挣扎中辗转零落,涅槃重生。
至于稚离,不多言,甚至语言上有些障碍,但心思单纯,忠心耿耿。
木樨拍了拍稚离的肩膀,头伸到他面前,希望能吓他一跳,或者逗笑他,然而并无效果,他的脸上无半分波动。
她不满地嘟囔一句:“木头脸……你就应该叫木头,才更配你……”
木槿拉过木樨,及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对江怀璧道:“公子,稚离说您在京城身边总是只有侍婢难免招人猜疑,所以想跟着公子。”
江怀璧看了一眼木讷的稚离,神色淡淡,却仿佛要穿透他一般。
稚离心底一颤,习惯性地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江怀璧不去理他,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木槿,你的伤如何?”
“奴婢已无大碍。”
“那清明呢?”
“清明回了周二姑娘身边,她这次照顾奴婢花了不少时间,怕回去晚了周二姑娘起疑心。”
“嗯……那惊蛰可曾传信,秣陵海家如何?”
木槿自怀中拿出一张字条,显然是信鸽传的信,寥寥几字。
“沈计,海逊左眼盲。”
江怀璧忽然就笑了,清眸流淌,如星子闪烁光芒 ,顷刻已是星河流淌,浅浅淡淡的笑意,潋滟了温和的夕阳。
木樨愣住了,她很少见公子笑过,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这般动人。
冷淡了太久的人笑起来,便如同冬去春来,风拂草地,寒冰融化,泉溪涓涓潺潺。
转眼却又想,这件事为何能使公子展颜?
却见江怀璧的笑容只一瞬悄然而逝。
“沈君岁就是沈君岁,为了长宁公主和永嘉侯,什么都敢做,豁的出去,才有前路。”
第11章 落定
江怀璧独独留了稚离一人,亲自为他斟了茶,抬头看到他万年不变的脸庞,微微浮动一瞬。她将茶递到他面前,神色不变,“你真的那样想?”
稚离眼睛并未看她,只是莫名盯着她的那杯茶,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他有些磕绊,却字字清晰,“公子,需要,侍卫,护身。”
江怀璧声音清淡,“木樨木槿可以护得了我。”
稚离慢慢伸手接过茶,咬了咬唇,竟有些紧张,“双木,女子,怕人,猜疑。”
江怀璧早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他别的心思真的很难让人琢磨。
她向来用人不疑,也的确从未怀疑过他有二心,只是这几年稚离蓦然转变的态度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也木讷,却在她的命令之前绝不含糊,只要人还在,就豁出命地往前冲。
似乎自前年的那一次,她在去往明臻书院的路上遭遇埋伏,刺客来得凶猛,主仆几人齐上阵,她猛的转头发现稚离被三四人围在中间,她抽剑冲过去救出他,腰上却受了伤。
后来稚离也不知是愧意还是感激,跟在她身边就多了些日子,直到她回了京城,才与他分开。
自那后稚离连汇报消息都比以前勤快了些。而性情木讷之余多了些许七情六欲,木槿还笑他终于像个人了。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她缓和了心绪,道出的口气依旧淡淡:“我一日是男儿身,便一生是男儿身。江家长子这个身份,我便要用一生来承担起它的重量,别无选择,更无退路。”
她看到稚离面上的哀伤,却只能装作不知晓。
“我让木槿给你安排住处,你要待在京城也可以,不过事事皆要谨慎小心。”
稚离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他的手要攥紧,却发现没有剑柄,只能任由指甲陷进掌心里,仍旧不及心底的半分伤痛。
他所要守护的人,从一开始陷进一生都无法冲破的桎梏中,没有退路。
可笑的是,他现在连看着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了。
江怀璧心绪略有些低沉,她隐隐知道稚离是什么心思了,可她毫无办法。
便先如此罢,他到底跟着她多年,除了性情外其他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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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父亲的事情,江怀璧一直在等,自想通了整件事,便一直在等陛下的意思,等朝中大臣出来一个带头人,踩父亲一脚也好为父亲求情也罢,本来朝中人心各异,有附议者便有反驳者。
周蒙这几天并无动作。
她明白的,周蒙是答应了她替父亲求情,但她知道周蒙的底线是什么。
周家。
他不会为了父亲而触怒龙颜,致使陛下提前对周家动手,所以江怀璧也不催他,只耐心等着。
这个时候谁的意见无论为何,都不会有好下场。
陛下设了一个套,等着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来钻。
时间拖延地越久,江怀璧越觉得感兴趣。
这一棒子究竟打的是哪只出头鸟呢?
很快朝堂上有了动静。
都察院右都御史宋舍上书弹劾礼部尚书江耀庭失职渎职,懈怠公务,甚至于连“尸位素餐”这样的词都用上了。
朝中迅速沸腾起来,迫于宋御史平常的威压,都察院半数御史附议。
而站在江耀庭这边的自然也有不少大臣。
作为内阁首辅的周蒙一一看过所有的奏章,并将所有弹劾江耀庭的奏章直送帝前。
御书房中,年轻的景明帝满面肃穆。若非他此时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恐怕没有几人会看得出他便是仅仅登基三年却已肃清朝堂杀伐果断的皇帝。
他此时看着眼前的两摞奏折——被分成两份,弹劾江耀庭的 ,和为他求情的。
差异分明。
他移开眼睛,看着下首稳稳坐着的周首辅,并不急着道出自己的态度,只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周大人怎么看?”
周蒙心中暗叹,明明景明帝才二十多,这种上位者的威仪,迫的人不得不顺服。他在先帝时期便已是肱骨之臣,战战兢兢到如今,本应该是游刃有余,可为何愈加感觉如履薄冰?
他看了看几乎多出三成的弹劾奏章,未曾答话,只起身将放在衣中的一份奏折呈上去。
景明帝打开一眼扫过,颇感意外。
周蒙与内阁另外三人联名上书为江耀庭求情。
景明帝看完内容,又看了一眼署名者,确认是内阁四名成员无疑。
他挑眉,语气不明,“这是首辅大人一人的态度,还是内阁给朕的答复?”
周蒙躬身,语气竭力!从容,“回陛下,只有内阁齐心,才更好为陛下效力,为我大齐效力。”
此话一出,连景明帝也有些意外,却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他心里很舒服。
他的本意便是无论群臣是何态度,只要内阁意见不一,便可借机敲打一番,打消那些势利小人的两面派心思。
这个局,本来就无解。
只不过,江耀庭这个人还是有可用之处,忠贞之人自会看到他的长处,求情在所难免。至于那些上书弹劾的,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顽固不化,要么是八面玲珑人云亦云。
宋舍虽死咬住江耀庭的错处不放,让人看到的却是兢兢业业的勤恳,再者他一把老胡子花白,也不容易。
但经过此事,还是遣回老家养老好了。
“怀恩有此想法,朕深感欣慰。”
这是景明帝的态度,语出,此事便算是结了。
周蒙心下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陛下,都察院御史……”
“朕命锦衣卫去查了。既不是朕的人,那便是地方的了。也不知是哪位皇叔皇弟,看上了朕身下的这把龙椅。”景明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两摞奏折,冷笑涔涔。
周蒙静坐,正思忖该如何询问贵妃生辰宴之事,便听得景明帝刚好说到:“贵妃生辰在四月下旬,国丧期未过,不宜铺张,朕会从简。”
“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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