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哀?
何父没有办法不去哀痛, 不去伤心,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 失去了何家振兴唯一的希望,还因为……
在何父看来,其实长子何成平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当初,是他亲自陪着何成平去郡城赶考,也许他能把握住那一刻的关键,救下因故身亡的长子。
那份生机、那个机会,是在他手中硬生生错失的,就因为他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和儿子一起去郡城,所以他在儿子遭难的时候不在他身边,没能带着他避过灾难,将他救下来。
是他错失了长子生还的机会!
他也是害死儿子的凶手之一!!
砰的一声,何父双腿一弯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堂屋被踩实的地面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来。
连绵不断的硕大泪珠从指缝中滑落,砸落在何父的膝盖上、堂屋的地面上,很快就在麻布裁的裤子上晕开了一个个深色的水花。
背深深地驼了下去,跪在地上的何父捂着脸痛哭出声,哭声是极为压抑的呜咽声,只听这声音,就让人觉得一阵心酸,似乎能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哭泣之人心中的痛苦。
在听景寒说出儿子的死因后,何父真的是后悔不迭,满心悔恨悲痛,他嗓音微颤,声音嘶哑地痛声道:“当初我该陪着平儿去郡城的!我该陪着他一起去的!!”
在满心的痛苦悔恨中,何父心里对自己的愤怒、厌弃和迁怒到了极点,捂着脸的手松开,却是自己动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像是要把他心里所有的悔恨自厌发泄出来似的;又似乎是不这样做,就没法让自己从那喘不过气来的悔恨痛苦中浮上来似的。
何父这么自责悔恨其实是有原因的:
半年前,要不是因为何父想留下来秋收,想好好把秋收度过去,多收一点钱攒起来,他其实是应该陪着何成平去郡城赶考的,就像何成平之前去县城考秀才那样。
可当时,何父想着郡城也不算很远,有力气大、人也老实能干的田哥陪着儿子去赶考就足够了,少一个人去就能少出一份路费,钱攒起来可以供儿子继续读书。
可谁能想到,就是因为他想省那一笔路费,就是因为他贪心秋收的收成,在何父没有看到的时候,他的儿子就出事了、遇到意外,死在了去郡城赶考的路上。
不管如今何父心中有多少悔恨,多少痛苦,都已经是悔之晚矣。
何成平已经死了,死者是不可能复生的,他们再怎么痛苦难受,也唤不回逝去的人。
更何况,何成平已经被景寒走捷径送去转世了,只怕现在他都已经重新出生,彻底与“何成平”这个前世分离,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了,根本不可能重新变回何成平。
“都怪我,都怪我!”在扇了自己一巴掌后,何父抱着头痛苦不已地吼叫起来,在浓浓的自厌之下,他的情绪也渐渐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略略蹙了蹙眉,景寒面色微沉,抬手一点,一道蒙蒙的白光自他指尖激发而出,落到了何父身上。
在被蒙蒙的乳白色光芒照耀全身后,何父面上的痛苦之色缓解了许多,因满心悔恨自厌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表情也舒缓了下来,整个人慢慢的平静下来。
虽然何父眼底依旧沉着浓浓的痛苦和悔恨,但他心中淤积的过于剧烈的情绪不会再影响他的理智,不会让他再变得失控,也不会让他在剧烈波动、起伏的情绪中受到创伤。
景寒此时安抚何父剧烈起伏的情绪,就和刚才稳定住何母的情绪一样,只不过何母承受不住打击直接晕厥了过去,而何父却没有悲痛到晕厥的地步。
在被蒙蒙的白光笼罩住全身后,何父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虽然依旧悲痛至极,但的理智没有被剧烈波动的情绪影响,到底能沉下心来思考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强忍着满心的痛苦悔恨,何父半低下头,抬起满是老茧、粗糙厚实的大手狼狈又粗鲁地擦了把脸上的泪水,直到把脸揉得发疼,他才放下手,似乎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膝行到何母身边,何父将晕厥过去的何母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他正要站起身,把晕厥过去的何母带回房,让她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抬起头看向景寒,何父咽了口唾沫,嗓音晦涩嘶哑的低声问道:“那这半年来寄回来的信,托田哥带回来的一百两银子,还有那些前来报喜的衙役……”
景寒知道何父想问些什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语气平淡地答道:“在何成平死后,用他的身份在郡城考乡试的人是我,去京城参加春闱、考中进士的人也是我。”
“这半年来,给你们写信的人是我,那一百两银子也是我让何成田带回来给你们的——介于你们何家的情况实在是不怎么好,我认为你们需要一笔钱缓解压力。”
说到这里,景寒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瞥了何父一眼,不带多少感情的呵呵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你儿子能随随便便赚到一百多两银子吧?”
何父想了想,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过去平儿一心扑在读书上,只怕没有什么时间去研究来钱的路子,就算他研究了,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赚到那么一大笔钱。”
之前何父不知道真相时,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怀疑自己的儿子,可如今知道这半年来儿子不是儿子,再一回想过去的种种细节,自然发现那些细节里都显露出了破绽和漏洞。
比如说,他们的儿子怎么就那么容易挣到了一大笔银子,不仅托田哥带回了一百两,还有余钱去京城赶考春闱?
又比如说,他们儿子去郡城考乡试前才说过没什么把握能通过,怎么后来就那么顺利的接连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成为了进士老爷、官员老爷呢?
回忆这半年来稍觉违和的种种细节,何父有些恍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彻底接受了这半年来都是景寒变成何成平的模样行走于世的事实。
在接受这一点后,何父紧接着却是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色来,盯着景寒语气极为紧张地小声问道:“你不是我儿,那你这考的功名,还有那银票……来路正吗?”
此时,何父心中已经笃定了,景寒不是普通人,他不是神仙就是妖怪,要不然他怎么能瞒过那么多人假扮成何成平,还考了进士,赚了那么多银子。
当然,在神仙和妖怪的这两者之间,何父更偏向于是后者——如果景寒真是神仙,何必要用他儿子的身份呢,直接投胎转世不就行了?
只有妖怪才会借用人类的身份行走于凡世之间,因为他们本身是没有身份的,没法在凡世自由行走,只能借由旁人的身份。
但即使心里认定景寒是妖怪,何父对景寒除了本能的畏惧以外,仍存有不少感激:
至少,景寒没有装成他们儿子的样子欺骗他们,彻底把自己伪装成何成平,而是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他们。
不仅如此,他还给了他们何家一些银子,让他们度过了这最为艰难的半年,让他们何家没有因为儿子的故去从此一蹶不振。
不过,感激归感激,自从在心里笃定景寒是妖怪后,何父就觉得他们家藏起来的那一百两银票格外的烫手,真的非常担心那银子来路不正。
似笑非笑地扫了满脸紧张的何父一眼,景寒呵的笑了一声:“你放心,那钱来路很正,不是偷的抢的骗的,也不是用叶子或者石头变的,就是真真正正的银票,你们可以放心用。”
“至于我用何成平的身份得来的举人功名和进士功名,这更不是问题。”景寒笑得淡然,“外人不会怀疑我不是何成平,自然也不会撤除我考来的功名。”
看了眼何父和晕厥过去的何母,景寒十分认真地说道:“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何成平的父母,我不想欺骗你们,也不想在你们面前彻底伪装成他。”
“可除了你们以外,我不会把我不是何成平的事情说出去,也希望你们不要说出去,让这件事情成为一个秘密——我需要何成平的身份,而他也同意了将身份借给我。”
第202章 一生无子的帝王37
景寒的话让何父彻底愣住, 他怔了半晌才抬头看着景寒,语气极为不确定地问道:“您、您是说, 我儿子同意了把他的身份借给您使用?”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儿子何成平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把身份借给景寒?
何父原本以为,是他儿子何成平死了以后,从山里出来的(在何父看来景寒是妖怪)景寒刚好撞上了,所以才顺势变成他儿子的模样,借用他的身份融进凡世里。
可听景寒的意思,他在借用何成平的身份前,有征求过何成平的同意, 是在得到了正主的同意后才借用他的身份的,并非不问自取,也不是恰逢其会地碰上刚刚死掉的何成平。
那这样说来,岂不是在他儿子还没有死的时候, 景寒就已经与他见过面、有过交集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获得他儿子何成平的同意?
在他儿子何成平还没有死的时候,景寒就已经见过他了?那……他为什么没有救下他的儿子何成平, 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何父不可抑制地往这个方面深想了下去,心头蒙上了一层虽浅却挥之不去的阴霾和猜疑,他紧抿着唇, 眼神带着警惕的看向景寒,心中情绪复杂莫名。
其实何父会这样想、会往这个方向猜测也没有什么错,在亲耳听景寒承认他得到了何成平的同意后,正常人都会往景寒与何成平说过话、见过面的方向思考。
——毕竟正常人哪里能想到景寒和何成平之间的对话, 是在何成平死了以后才发生的。
可事实上, 景寒确实是在何成平死了以后才找到他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不过何成平死了, 却并不妨碍景寒和他交流,和他达成交易。
因为景寒赶到的时候,何成平的魂魄还没有被鬼差拘下去往地府,他自然有足够的时间与何成平交涉,并且成功说服已经死掉的他慷慨地借出自己的身份给景寒使用。
——如果何成平还活着,那也许无论景寒许下什么样的好处,何成平都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份借给他,因为将自己的身份借出去,等同于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身份,等同于“自杀”。
但在何成平已经死了的情况下,那他确实有很大的可能会为了给父母亲人留下庇护而同意借出自己的身份,在最后关头为自己的父母亲人尽上最后一分心。
“对。”景寒微微颔首,像是没看到何父眼中的警惕一样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找到何成平时,他才死没多久,魂魄还没有被鬼差拘走。”
“在他被鬼差带去地府之前,我和他交谈了几句,经过一番探讨,我成功说服了他——他答应把自己的身份借给我,代价是帮他照拂何家。”
景寒说的都是完完全全的真话,但他很清楚语言是苍白的,有些时候很难彻底让人相信,尤其在何父渐渐从悲痛中走出,开始怀疑他的情况下。
所以沉吟片刻后,景寒就接着说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想把事情描述清楚也不容易——嗯,不如你自己看吧,我把那段记忆抽出来给你瞧瞧。”
话音落下,景寒就把脑海中他和何成平做交易的那一段记忆抽了出来,直接甩到了何父面前,让他能通过这份记忆直观地“看”到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份记忆中,不管是景寒借用何成平身份的原因,还是他为此答应何成平的种种条件、付出的种种报酬,全都历历在目,何父看完自然就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景寒抽出来的那份记忆咻的一声没入了何父的脑海中,这份不属于他的陌生记忆一下子就让他陷入到了恍惚的状态当中。
属于景寒的记忆画卷在何父眼前徐徐展开,他以一种超脱独立的第三视角看着“画卷”中的画面徐徐铺展开来,将半年前发生的一切尽数展现出来。
景寒抽出来的这一段记忆其实并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但就是这么一小段的记忆,何父却看了很长时间,反复来回地看了好几遍。
在何父沉浸于这段记忆中时,景寒自然没有傻乎乎地等在原地,谁知道何父到底要看那些记忆多久才会有反应,景寒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面。
他出门去将马车上的青竹、管家和厨娘叫了下来,给他们安排了暂时的住处,同时也打发厨娘去做晚餐,吩咐管家和青竹把他带回来的布匹、糕点等礼物搬进屋里。
许久后,反复观看记忆的何父终于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时,有些浑浊的眼底沉淀着茫然、恍惚的情绪色彩,但在这些情绪之下,却又流露出一分感激和庆幸来。
当何父抬头看向坐在堂屋圆桌旁的景寒时,眼底的庆幸之色就越发浓重了,略显沧桑的黝黑脸庞上也爬满了浓浓的感激和敬畏,对景寒再无一丝半毫的怀疑。
无论是景寒抽出自身记忆的能力,还是这段记忆中他展现出来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能力,都带给了只是个普通庄稼汉的何父莫大至极的震撼。
这一刻,何父完全的相信了景寒的话,他不再怀疑景寒接近他们何家是另有所图,相反他非常感激他们何家能有幸认识他,非常感激景寒对他们何家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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