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初小杨氏的远嫁,是因庞太后为了拉拢到更多的支持,亲自出面为爱将向郇国求亲的,这门亲事推来推去几番拉扯,最后落到了小杨氏的头上。
一个年近半百儿女成群姬妾一堆又无人品相貌的糟老头子,小杨氏还年轻,回国再嫁不成问题。
韩菀也是围观者之一。
一片吵嚷狼藉的高垣君府大门外,她感觉到有一道不友好的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看去,是栗竺。
涌涌人头当中,她第一眼准确望见了他。
栗竺年纪不大,三旬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生得尚算高大俊朗。他一贯走的儒商路线,又出身大族,那种世卿大族沉淀出来的底蕴和底气是寻常商贾所没有的,他日常风度翩翩,更似一个文士雅客。
一身藏蓝广袖大衫,雪白狐裘,玉冠束发,站在人群最前头,相当显眼。
只他现在儒雅不起来,栗竺面色阴沉如水,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冷冷地盯着韩菀。
春雪消融,沁寒入骨,但感觉他的眼神比之这天气,还要冰寒上几分。
韩菀微微一笑:“栗家主,承让了。”
栗竺很快收敛起神色,当然他也没遮掩什么,到了这份上,双方都不需要再刻意伪装掩饰。
他打量韩菀片刻,淡淡道:“但愿韩家主能一直这般顺遂如意。”
韩菀微笑:“承君贵言。”
她理了理衣袖,缓步转身离开,栗竺也拂袖而去,两人各自挤出人群,往街口的辎车行去。
登车前,韩菀侧头:“元娘有愧,”她淡淡微笑:“只怕要连累家主被人责备了。”
栗竺霍侧头,目光陡厉,与韩菀对视半晌,冷冷:“不劳费心。”
他眯眼,看来她了解的比他想象中要更多一些,栗竺冷笑,率先转身。
她还可以知道得更多呢。
韩菀轻哼一声,也登车离去。
魏其百忙之中,使人告诉了她,有关窃取证据之事,他已一并面禀缙王,有关丹砂矿归属,待朝中事毕,就会有王诏示下。
韩菀心情极佳,辎车辘辘一路回到缙国总号,进门她便问:“穆寒呢?”
“他可醒过了?”
韩菀回来后第一时间问穆寒。昨夜被箭矢擦伤中毒后,穆寒立即提剑将伤口连同上臂的一大块皮肉剜了下来,物理除毒,登时半身血流如注。
他反应极快极迅速,效果立竿见影,只这毒性却也极其厉害,饶是如此仍无法根除,之后绕城两圈摆脱追兵,剧烈运动加速余毒运行,还有失血,他一回来就倒下了。
穆寒昏睡了一整天,直到韩菀回来前,才醒过来。
东厢房半敞着窗,春回大地,积雪消融,偌大的黄铜炭盆放置在窗槛下,阻隔残寒,隐隐听见鸟雀的鸣叫,大树枝头已迸发新芽。
穆寒靠坐在床头,怔忪盯着院中老树。
许久,骤他眼睫一动。
穆寒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正沿着长廊行来,垂目半晌,他掀被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不知怎么面对她。
韩菀轻轻推开门,先瞥见半开的窗,她皱了皱眉,低声轻斥侍女,侍女嗫嚅:“是穆主事让开的……”
不敢再辨,忙闭嘴请罪。
韩菀道下不为例,挥手将人都屏退了。她提起裙摆绕过屏风,便见闭目躺在床上正睡着的穆寒,面色苍白,唇色寡淡,如刀刻般深邃刚硬的五官看着比平时要羸弱一些。
韩菀俯身,摸了摸他的左肩上臂,今晨她亲眼所见,他这位置被深深剜去一块皮肉,鲜血淋漓,如今包扎好了,厚厚一块。
她心有余悸,韩菀问过医士了,这毒极其霸道,行血极快,穆寒犹豫片刻都不行,幸他够快够当机立断,否则怕难逃毙命。
也好在他剜得够快够深,医士再次拔毒之后,他体内余毒已所剩无几,不过此毒厉害,务必要定时服用汤药直至毒性除尽。
只要依照医嘱行事,毒愈后就无碍了,不会留下后患。
穆寒听见衣料摩挲的声音,丝织物拖拽过木制地板,轻盈的脚步声在他床前停下。
韩菀提起裙摆,坐在穆寒床沿,垂目看他片刻,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
她轻笑一声,硬邦邦的,宽厚又结实,手感很好啊。
她很喜欢被他环抱的感觉。
韩菀觊了他一眼,穆寒动也不动,似真睡了一般,她挑眉,伸手轻抚他的眉目。
“高垣君府倒了,黄胜已押入大牢,明日就上殿受缙王亲审。”
韩菀声音有几分快意,轻笑一声:“嵇侯使人给我说了,待朝中事毕,丹砂矿就会有王诏示下。”
这估计得要一段时间,毕竟庞太后摄政多年,势力深植朝野,就算再雷霆之势起码也得两旬一月。这很正常,对于缙王和魏其来说,当然是歼敌和朝局更重要的。
至于这段时间吧,韩菀却不打算浪费了。
“正好,等你伤愈了,咱们就去栾邑一趟,先把曹凭处理了。”
这也是原先的计划之一。
韩菀慢慢说着正事,手上也没闲着,她抚过穆寒的眉眼脸颊,又给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掖了掖被子。
她说完了,穆寒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皱皱鼻子,戳他胸膛:“喂!我听说你醒了啊?”
韩菀有点怀疑扫了两眼,这真的是装得也太像了吧?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她不开心了,“要是你骗我,我会不高兴的。”
他说过不会骗她的。
穆寒眼睫颤了颤,片刻睁开。
他掀被下地,单膝下跪:“请主子恕罪。”
穆寒脸色苍白,声音有一些虚,但动作还是很利索,精神尚可。
他垂目,低头俯身,视线落在她鞋尖前一尺,并没抬头看她,恭敬规矩谨守界限,和从前一个模样。
韩菀才不干,她不许他逃避。
既已挑破了窗户纸,那就必须说一个清楚明白的。
“你起来,坐。”
穆寒没动。
“我让你坐。”韩菀微微提高声音,语气变得强硬。
穆寒顿了顿,半晌,他慢慢起身。
韩菀下巴点了点床沿,他顿了半晌,最后还是坐在床沿上。
很拘谨的坐姿,她坐在床沿中央,他则坐在床头最前头,穆寒的床很大,两人之间有一臂多的距离。
韩菀直接往前挪,两人面对面挨着坐着,她捧起他的脸,“你抬眼看我。”
穆寒呼吸变得粗重,半晌,他慢慢抬起眼睛,视线放在她的光洁如玉的下颌上。
只还是不可避免,余光将她一张娇俏面庞尽收眼底。
她微微仰着头,美丽双眸似漫天繁星一样灿亮,声音又轻又快,温柔得如春花初绽。
“穆寒,我都知道了,荷包。”她含笑,伸手戳了戳他左肋位置。
穆寒喉结滚动一下。
韩菀看着他,他一双浅褐色的眼珠子,映着天光,剔透得似最罕见珍贵西域宝石一般。
她轻轻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说出这句话,心无比柔软,有光影落在他的唇上,有些泛白,也有些干,微微起皮了。
韩菀是个胆大的。
她微微闭目,轻轻凑上去。
穆寒感觉到馥郁的百合香息,混着淡淡的桃花香,距离太近,吸入肺腑,他瞬间头晕目眩。
他来不及反应,两辨柔软贴近,轻轻印在他的唇上。
脑海哄一声。
她在亲吻他。
穆寒呼吸顷刻急促,这一瞬有窒息的感觉,也许的余毒未清,他几乎要晕眩过去。
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竟有幸得到她的青睐,她甚至纡尊降贵,主动俯身亲吻他。
穆寒心神巨震。
他何德何能。
她柔软的唇贴合上的那一刻,温度可以灼伤灵魂,心神撼动,他心和身体都在剧烈颤栗。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了。
下一刻,他推开了她。
“啪”一声重响,是膝骨隔着羊绒地毯重重磕碰到柚木地板的声音,穆寒翻身跪倒在地。
他哑声:“主子,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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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韩菀:初吻√可惜被人推开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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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这个发展,是出乎了韩菀预料的。
她想过穆寒很多反应,就唯独没有这一个。
她被穆寒推懵了。
甚至他一瞬力道还有点重,直接把她推倒了,往后扑在衾枕上,好在被褥柔软,没磕碰哪里。
但现在不是磕碰的问题,问题是,他不但推开了她,让她……自重。
旖旎气氛戛然而止,院外隐约人声,室内极寂静,韩菀躺了好半晌,才慢慢坐起身。
实话说,她有点点恼了。
韩菀是胆大,但她不是厚脸皮,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毫无经验的小娘子罢了。
主动亲吻穆寒,甜蜜中终归还是有点点羞涩的,不想他推她,还请她自重。
韩菀不开心了,“你这是觉得我不自重?”
不是。
穆寒捏紧拳。
“卑职并无此意。”
穆寒喉结上下滚动,他仰头,看着正端坐床沿,这个他寤寐思服的女子。
她一双教他魂牵梦萦的晶莹眼眸此刻正专注看着自己,里面清晰地倒着一个他。
这是他连午夜梦回的都不敢幻想的事情。
方才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穆寒双目泛起潮意,这一瞬情绪涌动太过激烈,以至于他想落泪。
他想,他很该喜极而泣的,然后顺从内心渴望答应她,回应她,而不是强自克制着去拒绝她,让她难受,让她恼怒。
只是,只可惜。
……他不配,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没有杨于淳,也该是其他人,反正不可能是他。
穆寒闭上眼睛。
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他何其有幸,只是……只是他不配,他不能接受,否则只会害了她。
他能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耻辱,因为他是一个奴隶,还是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这是他一早就清楚明白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生过一丝奢想。
穆寒心奇迹的平静下来了。
因韩菀心意和举动引起的巨大心潮涌动,一瞬奇迹平复,他重新变得理智而清醒。
穆寒双膝着地,额心碰触地面,郑重:“穆寒卑微,难承主子垂青,请主子自重。”
声音肃然,面容沉静。
春日的午后,斜阳从窗纱滤了进来,院外人声远去,偌大的厢房落针可闻。
缱绻和温柔的气氛已尽去了,变得低沉,凝肃,万籁俱寂,沉沉压抑到极点。
一如穆寒此刻的态度和姿势,磐石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菀心里头的轻快一扫全消,她不知不觉收敛了表情,沉默看着他。
她是女孩子,也是要脸皮的,主动亲吻穆寒,也是因知他的忠诚和深爱,她才肯上的,甜蜜美好不乏羞涩,遭遇强硬拒绝,她已有些抹不开脸。
现在穆寒端正伏跪,坚定请求她自重。他距她足有三尺远,仿佛她是蛇蝎猛兽。
韩菀有点羞恼,她没再作声,半晌霍站了起身,生气走了。
门扇“咿呀”轻响,啪一声阖上有些重,袅袅余香犹在,她已离开。
穆寒闭上双目。
许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身。
……
韩菀生气回房,门甩了一个砰嘭响,缙国侍女们吓了一跳,不熟悉也不敢劝,忙闭上嘴巴退出去。
屋里就剩一个人,韩菀把身上茜色织锦曲裾换下来,这还是她刚特地回房换上的。
她气哼哼一捶床,她再不要理他了!
哼。
庑廊传来脚步声,是韩渠,他请侍女入内通禀,韩菀重新换回一身简洁利索的深蓝色扎袖胡服,扬声:“进来。”
韩渠是来问什么时候出发的。
说的是去栾邑,韩菀定了时间后,下面才好做准备,韩渠道:“宜早些启程。”
主要是缙国这边,赶在王诏下来之前把栾邑事情都处理完毕了,到时直接启程回郇都,也不用来回跑两趟。
韩菀知道,眼前晃过穆寒那张苍白的脸,气归气,伤还是得仔细养的,她暗暗运气,到底还是说:“迟一些吧,等穆寒把伤养好再说。”
韩渠应声去了。
不想,反倒是穆寒不愿意,服了三天汤药余毒祛尽,他便不再卧床,起身重新上值,并安排前往栾邑事宜。
穆寒清楚原定计划,毒祛了那点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根本不碍事。
医士看过后,道只要小心在意不撕扯伤口,定时服药,想上路的话,慢些也无妨。
于是略略整理,便启程出缙都往西。
栾邑距缙都不算太远,不过由于超过一半路程是山区,得有近十天的路程,快些慢些,端看天气和路况。
此时已二月了。
冰雪彻底消融,沿路无数条小溪小河潺潺奔过,水色清澈沁甜,就是触手仍有些冰冰凉。不过吹面的风已十分柔和,芳草萋萋绿芽初绽,快些的,已一树嫩黄招展。
原野上,山道上,春意盎然。
卸下一身厚重冬装,一色簇新薄棉甲的精健护卫精神抖擞,护着辎车徐徐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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