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哨卫打马折返,在辎车前下马跪禀:“主子,前方有驿舍!”
日头已偏西了,韩菀撩帘望了一眼,入目翠色,远处青山霞雾缭绕,往前头一些,隐约十几处屋舍,勉强算一处乡庄。
这山区商道并不算繁华,错过宿头天黑未必能再找到下一处,她颔首:“今夜就在此此处休息。”
一声令下,护卫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护着车队前行,另一拨打马上前,赁下客舍,请店家出面补偿其他客人挪动到一处,检查整理去除隐患,而后戍守。
辎车抵达客舍前,韩菀披上斗篷,撩帘下车登阶入内,直入客舍正中最好的上房。
她全程目不斜视,没看身侧的穆寒一眼。
一路上她都没理他。
织锦斗篷拖拽过半旧的木质廊道,侍女紧随其后入内,热水晚膳提了进去,房门“咿呀”阖上。
穆寒守在门外,直到寝室暗了,书房亮起灯。
值夜的是罗平,罗平领人里外巡视了一遍,返回正房门前接岗,穆寒默默离去。
穆寒的房间安排在正房不远的一处厢房。
天已黑透了,山间夜寒,仲春月光犹待几分霜色,一层氤氲的薄雾,他沿着甬道穿过长廊,回到自己梳洗的屋舍。
把飞马传来的紧急事务处理完毕后,才开始用膳,默默无声,室内很安静,只听见偶尔几声的远近虫鸣。
阿亚过来的时候,穆寒正在服药,侍女有些怕他,屏息将药碗放下,福了福身飞快走了。
阿亚啧啧:“你这样不行啊,把小娘子们都吓跑了。”
他冲侍女笑笑,后者脸飞红霞,不过还是不敢多留,夹着茶盘越过他走人了。
“有心上人的人果真是不一样的。”
阿亚砸吧砸吧嘴,他不知道穆寒心上人是谁,但他早布媪那会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穆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最近,穆寒更沉默了。
其实他本来就寡言少语,戍守理事用膳休息,一贯规律得像如同那精密机括一般,旁人并不能察觉出来,也就阿亚,两人差不多时候进的君府,同期学武一个大营房,又一同选上家主亲卫。
他这细微变化,阿亚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穆寒变得更沉默,像一口古井沉沉下坠无声,他肃静挺拔依旧,但感觉更克制更内敛,一夕间他把所有情绪都悉数收敛了起来。
阿亚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过来的,他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两人都是同一类的人,曾经历过太多,所以一般事情,是没法对他们的心绪产生什么影响的。
就是清楚,才担心,只阿亚想来想去,除了任务负伤,穆寒也没发生什么事啊?
穆寒只道:“无事。”
药汁浓稠黑褐,入喉辛辣苦涩,穆寒仰首,饮尽,把药碗放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询问起阿亚有关防卫的事。
“行,我不说了。”
阿亚举手,行吧行吧,他就知道穆寒不想说的,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见穆寒已摊开帛卷继续理事,他无奈耸肩,值夜走了。
春夜犹寒,一灯如豆。
关门带起的风,灯光晃了晃,而后继续无声照亮案牍,穆寒垂眸疾书,二更鼓起,才重新站起。
……
他们运气不错,路上并未见雨,继续疾行六七天,在傍晚时分,抵达栾邑矿区。
庞大的矿寨坐落在山坳处,生活区练矿区库房理事处武卫堂,成家立业的旷工在寨外建起小房子,一代一代下来,已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山镇。
“旧年曾听祖父说过,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只有大寨和百十旷工,终年全无其他人踪迹,旷工回来就只能用膳睡觉,极其枯燥。”
后来,矿山产量越来越高,韩菀曾祖韩弥解救一批来自边地的流民,这些人故土被匈奴侵占,面相口音和中原格格不入,人又多难以安置,于是曾祖就将这一大批流民迁进栾邑。
“……之后几代人,陆续有流民和奴隶安置进来,他们做工成家,繁衍生息,直至如今。”
日暮的最后一道残阳映在山巅,寨镇一片暗色渲红,砖石木料灰褐檐瓦,连绵屋舍逐渐没入黑暗,大寨升起火把,由戍守武卫手持,似几道火龙一般迅速延伸全镇,赤色火光熊熊,驱散了山坳的黑暗。
寨门大启,两侧人头涌涌,有旷工有家眷有孩子,或粗犷或稚嫩的脸上喜笑颜开,欢声雷动,迎接他们主人的到来。
栾邑重归韩氏的消息已传回了,矿区更加兴高采烈,一张张最真挚的笑脸,迎接韩菀。
韩氏给他们安身立命之地,矿区就是他们的家。
韩菀情绪也不禁高涨起来,她下车换马,握紧缰绳,挥手致意。
她想起上辈子。
又想起现在。
抬头仰视庞大的山寨,这么多的人依赖韩氏为家,韩氏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不亲眼见过,她永远不会有这种震撼和激动。
父祖是她的楷模,她会将他们的事业和韩氏精神继承下去。
韩菀微笑挥手示意,缓慢驱马,沿着山镇最中间的大道前行,一路直入最高处的矿区大寨。
镇民在大寨外停了好一阵,才渐渐开始散去,人声慢慢小了下来,韩菀收回视线,乌纹皮鞭拍了拍掌心,回头:“我们进去吧。”
她率一众随行的亲卫和管事们入内,天色晚了,一路车马劳顿,她也不废话了。
“今日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按计划巡检矿区。”
韩菀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曹邑宰身上,她微笑不变:“以前矿区事务多是曹邑宰处理,明日还得你详细给我说说。”
矿区事务除非重大加急,否则会先送到东阳,近两年韩父出外,这些事务就有陈老管事和曹邑宰共同处理。
曹邑宰上前一步,拱手:“遵主子之命。”
回答很恭敬,态度也很老实。
曹邑宰一路上都是这样的,不言不语安静本分。他心里应该明白韩菀使人盯着他,并没发生往外私自传信的事情,很低调,一路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在外受韩菀钳制,得回到郇都才是他的大本营。那才是他经营了二三十年的主场,韩菀再厉害再雷霆之势也没把短时间拔除他的势力,回去后,他自然能和韩菀抗衡。
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所以韩菀才说他是聪明人。
但可惜了,韩菀并不打算将他放回去。
她有预感,回到郇都她和栗竺李翳的缠斗会进一步激烈,她必须先趁机把这个内部毒瘤拔除了。
另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她也不打算慢慢查李栗幕后之主了,一并快刀斩乱麻吧。
“不必再等了,明日即可伺机将此人拿下。”
正厅散去,韩菀一干自己人再开了个小会,她敲敲长案,下了决定。
韩渠拱手:“明日巡检东区矿井,有几处险要山径和密林峡谷,正好合适。”
“很好。”
韩渠摊开矿区舆图,众人商讨一阵,最后敲定在一个叫黑虎涧的地方动手,让曹邑宰坠崖“意外身亡”。
“这件事就交给……”
韩菀把罗平罗承阿亚等人叫了进来,正犹豫间,穆寒站起,“卑职愿领此事。”
“……”
穆寒伤愈大半,已行动自如,一路药膳补益,脸色也好了很多,不过仍有一丝苍白。
他伤没好全,韩菀自不愿让他去的,但他主动请缨,韩菀却不好拂他面子。
半晌,她点点头:“那就交给你吧。”
天色黑透,既事已商量完毕,随即众人就告退了,韩菀端起茶盏呷了口,“穆寒留一下。”
穆寒刚领了任务,众人也不疑有他,于是纷纷离去,偌大的室内就剩韩菀穆寒二人。
大山中有着和城市不一样的寂然,烛火无声燃烧,室内静谧,韩菀没吭声,低头慢慢喝了半盏茶。
等室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搁下茶盏,斜了穆寒一眼:“你伤没好,逞什么能?”
穆寒单膝下跪铿锵有力:“回主子,卑职伤势已将痊愈。”
“无碍布擒曹凭。”
韩菀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见他这毕恭毕敬的模样又有点来气,“你起身,我问你。”
韩菀起身,站在榻级上平视他,“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应是不应?”
她叉腰,睨着他。
穆寒束袖下的双拳握紧,他再次俯身跪倒在地:“请主子自重。”
肃然恭敬,毫不犹豫。
他顿了顿,不待韩菀再说,恭敬禀:“若主子无其他吩咐,卑职告退。”
韩渠还等着他去商议明天安排,话罢,他起身,垂眸倒退至玄关,退了出房。
真一点不待犹豫的哈。
韩菀被他气笑了,嘭嘭拍了两下炕几,“好啊穆寒你!”
……
拍得手挺疼的,韩菀揉了揉。
夜渐深了,远远近近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很热闹,但也极静谧,一种少了人气人声的寂然。
不知从哪个缝隙窜出来的一丝风,烛火轻晃了晃,韩菀抱着充满阳光气息是引枕栽在榻上,滚了滚。
其实她也没真气。
至于那天,气早消了,当时是挺尴尬的,但哪能气这么久?隔天气就下去了。
这些天佯装生气一直晾着穆寒,主要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本以为他多少会有些惊慌和后悔的,但谁知,他还是油盐不进。
韩菀恨恨锤了两下引枕,翻身坐起来。
好吧,软的不行,那她只能来硬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菀:放弃,不可能的!→_→
哈哈哈阿秀来啦!肥肥的一更,晚安啦宝宝们!!明天见哈~爱你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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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山里早晨天亮得快,隐隐见鱼肚白,山林间沉沉黢黑,一轮红日一下子跃了起来,朝阳喷薄,红光漫天,天就亮全了。
昨夜睡得早,伴着虫鸣和夜鸟的鸣叫,一夜无梦至天明,次日早早就便起了身。
韩菀正立在正厅廊下遮目远眺,她一身茜色扎袖骑服艳如赤火,迎着日光沐浴在晨曦中,耀目的仿要灼伤人的眼睛。
她回头微笑,雪肤花貌丽色无双,“走吧,我们出发了。”
韩菀一声令下,大队伍立即出发,跨马的步行的,不疾不徐往东边矿井区行去。
需要翻越一个山头,沿路虽有人工凿铺的道路,但山势起落仍颇险峻,绕过一道山梁,韩菀举目远眺,已能见到开拓得格外平坦的平台和黑黢黢的矿井,错落分布在矿脉所在的山体上。
她望了一阵,挥手让韩渠和曹邑宰上前,三人并骑而行,“你们给我说说这东区矿井。”
“是。”
韩渠先说:“我们栾邑矿脉储量极丰,原先最东是从那边开始开采的,后来矿井渗水渐严重,唯恐坍塌,老主人便令关闭了,重新勘察后再这边重新开井。”
“东区,南区,所采之矿石,是目前整个栾邑最好,色泽殷红,块大无杂质,极易淬炼,出来的都是最最上品的赤红丹砂。”
“每年,东区都外输送愈万担丹砂,主要供应郇国。”
韩渠话罢,看向曹邑宰,接下来的环节就不归他管了。
曹邑宰拱手:“韩总管所言正是。”
“东区丹砂品质上佳,配制的涂漆颜料等艳红似血,为郇缙信蔡四国王室专供,……”
别看曹邑宰小心思极多,所掌事务那也极其纯熟的,不但如此,他还会分辨丹砂原石的质地,韩菀点头,让他拿一块过来举例她看看。
曹邑宰闻言便去取了一块原石过来,不动声色窥韩菀一眼,见韩菀一脸兴味,他垂眸继续讲解。
判断丹砂原石品质除了颜色块头以外,主要还要观察它的晶体,若晶体颗粒大,质地温润,在阳光或火光下能闪闪反光艳丽夺目,方是顶级上品。
韩菀一行正站在矿外的平台上,平台里头旷工力工忙得热火朝天,她们就站在比较外面的地方。平台有点背阴,得在比较边缘的地方才能照阳光。
石台之下,是一条山涧,春雪消融万物生长,涧水颇深坡度又大,很湍急,隆隆声在山谷中极有声势。
曹邑宰不是没有防备心的,相反他极警惕,韩菀今天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他心弦渐渐绷起,已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无奈韩菀拿着矿石往平台边照阳光,他不能不去。
他身后人还很多,他不去,后面人涌上来也会推着他跟上去。
曹邑宰十分谨慎,他站在韩菀身边还要后一点,距离石台边缘起码三尺,看韩菀举着丹砂原石在照阳光,丹砂原石殷红似血,在金色阳光中折射出闪闪夺目亮光。
白皙如玉的纤长手指,艳丽的赤色矿石,每一样都美得极其炫目。
韩菀欣赏了好一会儿,放下手,握着手心矿石赏玩片刻,抛了抛,忽她侧头看着曹邑宰:“我韩氏待你不薄,你父曹荫旧年不过是个食不果腹的落魄士人罢了,我父亲赏识他,重用他,一直到你。”
“你父亲亦算忠心耿耿,为何他去世后,你就要背叛韩氏呢?”
韩菀骤然说话,目光冷淡,曹邑宰瞳仁一缩,心知不好,只不待他回答也不待他反应,背心传来一股大力,有人猛推了他一把,他骤往崖扑出去。
曹邑宰短促一声惊呼,不过他一直有所准备,反应极快,千钧一发反手一拽,成功拽住韩菀衣摆。
他死死攥住了。
可不待他把握住这根救命稻草,紧随韩菀身后的穆寒一侧身上前,闪电般踹出一脚,正中曹邑宰手腕,一股巨力,腕骨碎裂般的尖锐疼痛,曹邑宰根本没法继续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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