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大而明亮,瞳孔漆黑如点墨,水盈盈让人深陷其中,江易心里某处忽而变得柔软了。
或许是因为女孩的干净漂亮、或许是因为女孩的乖巧动人,或许是因为她失落地和路人打听他的消息,或许是因为她将捡了一天空瓶子攒下的钱递给了他,再或许是因为她昨晚分他的一半面包和今天分他的一半米粉。
人生第一遭,小江易感受到了被人需要、被人关心的滋味。
江滟柳没能给他的东西,他竟然在一个只认识了两天的女孩身上体会到了。
他拿起筷子,将自己碗里的米粉夹了些回去,又端起女孩的碗倒进来许多汤水。
“哥哥……”
“吃饭时别说话。”小江易端起碗,将那清汤寡水的东西喝得一点不剩。
“你想回福利院吗?”喝完了汤,他开口问。
女孩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知晓他刚刚心里翻涌起了怎样的浪花,她以为江易是嫌她麻烦,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那个人没死的话我就回去好了,不麻烦你照顾我了,如果他死了,你可以多留我几天吗?等我玩够了会去自首的。”
“他死了。”小江易面无表情地撒谎,“你别想回去。”
他紧接着跟了一句:“我也不会把你交给警察。”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轻轻抚摸着她的玩具小马:“爸爸妈妈都叫我云今。”
“云云。”江易望向她,“以后我叫你云云。”
“可是以前没人这样叫过我。”
男孩淡淡地说:“那我就当第一个。”
*
那段短暂的时光是江易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白天上学,放学后小云今会跑去校门口等他。
他会把午饭的牛奶和鸡蛋省下来留给女孩,而后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玩耍。
或是去缠山摘果子、掏鸟蛋,去看漫山遍野的鲜花成片开放,两个孩子牵手在花海里疯跑疯玩。
或是带她去西河市废旧的铁轨旁看日落,晚霞铺满天边,将天空染成凤仙花的火红,会有小贩沿着铁轨叫卖,筐子里装有新生的猫崽,有小孩爱吃的丁丁糖,有用白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做装饰的栀子和茉莉。
小云今和江易肩并肩坐在一起吃缠山采来的果子,女孩的视线一直粘在小贩手里的茉莉上。江易跑过去和小贩要了一条白线,又去铁轨旁的荒地上采不知名的野花,而后编成一串花环戴在云今纤细的脖子上。
女孩欣喜地笑,男孩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低头望向她时眼里总是满溢温柔。
他带她去香溪边玩水,江易水性好,脱掉鞋袜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摸鱼,小云今捧着一束他摘来的花在河边唱歌,四周盛放着春日里娇艳的野蔷薇,男孩憋足了气沉下去很久,直到小云今着急地站起来喊他名字,他才调皮地从水里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江易经常会捉到鱼,他在河边的石滩上架上柴火,用树枝串起来烤给女孩吃。
等到晚霞消散,两个孩子手牵手回到城里。
苗苗面包房正在处理当天没卖完的面包,员工将面包揉碎了扔掉,江易去翻那垃圾桶,扒出一些装在袋子里干净的面包碎渣当晚饭带走。油灯街外的炸鸡店夜里半价,两个孩子会攒上一个周的废品钱,去买两个小鸡腿坐在烂尾楼里分食,肉不多,但滋味鲜美。
江易会在江滟柳去做头发的时候偷偷将小云今带回家,女孩在浴室洗澡,他在门外搓洗她换下来的衣服,翻出自己的短裤和T恤给她穿,又在江滟柳回来之前溜走。女孩头发未干,散发着洗发水柔软的甜味,走着走着就习惯性将脑袋歪在他的肩膀。
小江易故意拉开一点距离,女孩忙不迭又贴上来。
“你是女孩。”
小云今扁扁嘴:“你是我哥哥。”
男孩的嘴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没再说话,肩膀摊平,让她更舒服地靠着。
白天江易上学时,小云今会出去捡瓶子,等到夜深两人玩累了就在烂尾楼休息。江易做作业,云今看星星,她偶尔翻身端详着江易和他的作业本,女孩天生聪明,哪怕不上学只看课本也能自己琢磨出意思,有时江易不想写作业,她就接过笔帮他写,或者端起书教他念英语。
江滟柳接客的晚上,江易回去也是睡走廊,他常和小云今裹在一张毛毯里相拥而眠。小孩子还不懂什么,只觉得温暖的皮肤相触十分舒服,女孩像只软乎乎的小猫趴在江易怀里,她不再梦里喊妈妈了,更多时候,是一夜香甜睡到天亮。
偶尔江易放学云今不在校外,被油灯街的小痞子拦住欺负,江易回来时见到总会把书包一丢冲上去厮打,对方都是半大的孩子,他一个人讨不到好,直到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打人的孩子们才骂骂咧咧离开。
小云今虽然害怕,但不哭也不叫,她扶江易起来,柔软的指头抚上他嘴角的伤口。
“不疼。”江易安慰她。
女孩心疼的眼神令人心碎,她凑过去,懵懂地吻了吻他肿起的脸颊。江易怔住,别扭地别开脸。
那晚小云今夜里没有睡着,她偷溜出去,跑到那几个男孩的住处,她手里拎着一个大纸箱,用发卡撬开门锁,挨家挨户放进刚刚抓来的小耗子。女孩拍拍手离开,嘴角扬起一个小邪恶的微笑,一回头看见江易站在身后。
那抹笑被她压回去,又恢复成那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她以为江易会骂她,会问她为什么会撬锁,可江易只是朝她勾了勾手指头,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月亮正圆,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一路握紧她回到了烂尾楼。
……
晚风凉爽。
两个小孩刚从缠山下来,小云今脚底磨破,趴在江易的背上让他背着走。
她玩了很久,疯得口干舌燥,轻声对他撒娇:“我渴了。”
离油灯街还有很远的距离,前面是楹花路上的富人区,成片带花园的小洋楼,江易看见一家院子里种着葡萄,上面已经结了果子。他将云今放下来,跟她商量:“我去给你摘葡萄好不好?只摘几颗给你解渴,不算偷。”
小云今也看见了那家的葡萄,长得又大又圆,她实在渴得要命,点了点头。
江易顺着墙头爬进去,攀住葡萄架摘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他刚要原路返回,木架咔嚓一声断了,他掉进庭院里。
屋里人听见动静开门来看。
那人江易眼熟,是两个月前在面包房见过的少年。
少年腋下夹着足球,看样子是打算到院里练球,他跟江易四目相对,愣了愣。江易本能使然,抓起葡萄转身就跑,可他上一次就没能逃出少年的魔爪,这一次依旧没能,被少年拎着后领拽了回来。
他自觉要倒大霉,将葡萄朝墙外一扔,吼道:“云云快跑!”
少年饶有兴许,拎他比一只小鸡崽还要轻松,他对墙外的女孩开着玩笑:“你朋友已经被我抓到了,想要他活命就乖乖进来。”
片刻后,一个抱着玩具小马的漂亮女孩出现在了门口,她神色警惕盯着少年,故作凶狠地说:“放开我哥哥!”
☆、058
小云今坐在沙发上, 手捧一杯热牛奶,小口小口抿着。
江易一脸戒备,少年递来一包薯片, 他视而不见:“谁知道有没有毒。”
小云今一听,连忙放下牛奶, 抹抹沾着白沫的嘴巴。
少年笑笑:“我为什么要下毒, 就因为你偷摘了一串还没熟的葡萄?放心喝吧, 天已经黑了,在外闲逛不安全,喝完我送你们回去。”
“用不着。”江易冷冷地说, “我们自己会走。”
他见云今把牛奶喝得差不多了, 牵起她的手离开房子,小云今乖乖跟着他,她今天穿了件江易的黄T恤, 像只跟在母鸭身后毛茸茸的小黄鸭。少年没有在意江易的冷言冷语,悠然地跟在后面, 一边享受清爽的晚风, 一边送两个孩子回家。
尽管女孩嘴里叫着男孩哥哥,他却不认为这是一对兄妹, 两人无论着装、气质都天差地别,完全不像同一个家庭里熏陶过的孩子。男孩是只獠牙外露的小狼, 处处提防、试探着世界,女孩是只看似柔软却暗藏利爪的小猫, 神态言语里自带一抹从容和优雅。
两小孩停在一座小区门口, 男孩不耐烦,像要迫不及待甩掉什么麻烦:“到家了。”
少年蹲在女孩面前,拉过她的手, 掏出两张粉色钞票放在她掌心:“告诉你哥哥,以后不要偷东西了。”
他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看了眼小江易,男孩还是一脸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生硬地说:“云云,还给他。”
不等女孩将钱还回来,少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云今将钱递给江易,他接过来折好,放进女孩的口袋:“这是他给你的,留着吧。”
女孩灿烂地笑:“有了这些钱,以后可以吃二两米粉了,明天我们去香溪捉几条鱼带给刚才的哥哥吧,就当还他的钱了。”
江易面色严肃,刮了刮她鼻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以后我不在身边你也要多长些心眼,他要送你回家,你千万不要傻傻地真带他回去。知道吗?”
女孩俏皮地说:“你不就是无缘无故对我好吗?”
江易抬头看了看面前高档小区通亮的灯火,拉着女孩的手朝油灯街的方向走。
两个小孩有说有笑,你追我赶,彼此依偎活在这世上,再远的路都不觉得长,再难也不觉得辛苦。
临近油灯街的路口有座公厕,江易进去上厕所,小云今坐在路边等他。深夜路上没什么人了,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小江易解完手提裤子,忽然听见寂静的夜里传来女孩的喊叫声,他连忙跑出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小云今没了影子。
在车子的副驾驶座上,坐着圣心福利院那个穿长袍的嬷嬷。
小江易追过去,汽车绝尘而去,喷了他满脸尾气。
*
小云今被毒打一顿后关了起来。
一楼禁闭室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小孩,窗上设了防盗网,门从外面用一把黄铜大锁扣着,彻底断绝了小云今撬锁溜出来的可能性。
她趴在地板的垫子上,因为疼痛缩成一团。
月亮越过窗子洒进室内,给这漆黑的屋里照进一点亮光。
窗玻璃咚咚响了两声,小云今费劲抬起头,看见江易满脸焦急站在窗外,她爬起来。
才一个小时不见,女孩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淤青,她皮肤底子白,衬得那些附着上的颜色显眼无比。
江易的眼睛瞬时红了,他推开窗户,尝试从铁栅栏间钻进来,但栅栏太窄,试了半天都徒劳无功。他握着窗户上的铝合金条,手指攥得通红,死死盯着女孩身上的伤:“是死老太婆打的?”
小云今虚弱地点头,江易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转身就走,女孩抿抿嘴唇叫他:“哥哥,你别去,福利院有很多老师,你一个人打不过她们的。”
江易心里压抑着怒火,他把石块丢了,偏过半张冷峻的侧脸:“你等我,我现在去报警。”
*
少年正在院里练习足球,忽然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久才光临此处的男孩回来了,他衣裳被汗水浸透,气喘吁吁跑进来:“帮我个忙。”
“进来慢慢说。”
“没时间了,她们把云云关起来,你能帮我救她出来吗?”
“谁把她关起来了?”
“福利院的老太婆,警察说老师教育小孩不归他们管。”
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少年问:“云云是从福利院偷跑出来的?既然她跟你在一起待了两个月,你又知道福利院的地址,为什么不送她回去?”
江易刚才从福利院一路跑到警局,在被警察拒绝后又一口气跑到这里,头发湿的像刚冲过澡一样,一绺一绺黏在脸侧,虽然面容狼狈,可他的眼神丝毫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不想送她回去,福利院的老师会罚她跪院子,还会带男人进来——”
他顿了顿:“——脱衣服,对她做不好的事情。”
少年俊挺的眉峰渐渐蹙起:“你说什么?”
……
封闭的房间没人送饭,也没有人进来。女孩又饿又渴,身体上的疼痛使她睡不好觉,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时间的流速十分缓慢,她觉得至少过了一个礼拜,可当大门打开来人把她抱出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距离她被关进来,只过去三天。
短短三天,圣心福利院的老师全部被换,嬷嬷依旧穿着长袍,只不过兜帽下变成了一张稍老、慈祥的脸。
小云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带到医院检查时朝新来的老师问:“我哥哥呢?”
新老师温柔十足,摸摸她的脑袋:“再过几天哥哥就来接你回家了。”
小云今不疑有他,安心在医院养伤,一周后她回了福利院,每天期盼着江易来接她。
院子里的生活太过枯燥,念书、吃饭、祈祷,与之相比,虽然食不果腹,但她更想和江易外面无垠的天地里疯玩疯跑,想吃他爬树摘来的果子,吃他水库里捞上的鱼,想和他手牵手去捡空瓶子卖废品,和他一起走在璀璨的星空下。
和江易在一起的一天,抵得过在福利院行尸走肉般的一年。
总之,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福利院外的蔷薇花今年开得格外艳,茂密的藤蔓爬了满墙,枝叶与花朵严丝合缝,翠绿与深红色交相混杂,让这初夏时节美得像画。江易站在那堵蔷薇花墙下,那是他第一次见小云今的地方,可花朵的娇艳也盖不住他脸上的冷色,在这炎炎夏天靠近他身边,空气仿佛都冰冻了几分。
少年站在他身边,没戴棒球帽露出一张俊美的脸,他目光望向福利院内正在和嬷嬷交谈的一对中年夫妇,两人一身的得体的衣着,聊完天又去陪孩子玩,小云今抱着球从一旁经过,女人招手叫她过来,她站好,乖巧地叫了声阿姨好。
少年收回注意力,说:“在我念小学的时候,我妈怀过一个妹妹,可惜她身体弱没能保住,要是那个孩子平安出生,现在也该这么大了。我父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想再要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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