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声就如同现在这般呼啸着,她追着那一抹模糊的红,义无反顾。
后来阴冷的山洞里,她听见少年哽咽的声音:“阿秋,我不要父亲,我什么也不要了,但你要陪着我,好不好?”
“你陪着我,我就不疼,我也不怕……”
脑海里少年的眼泪就落在她的手背,比此刻落在赢秋身上的冰冷雨滴要灼热太多。
眼泪骤然汹涌地流淌下来,和着雨水一同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去,滴落在声声唤她的傅沉莲的手上。
那时,他忽然听见她呢喃了一声:“小莲花……”
作者有话要说:小莲花:我要给阿秋送我的小鱼们弄一个海底别墅!!!
——
今天的山栀子还是很爱你们!!啵啵啵!!!
17、多年梦魇
大雨如瀑, 冷雾弥漫。
傅沉莲只听到怀里的女孩儿模糊地唤了一声“小莲花”,那样熟悉的语气差点让他眼眶里酸意乍涌。
当她昏睡过去,他身后便有莲火蔓延灼烧出一片绵延的痕迹。
乌黑的短发早已被雨水淋湿, 雨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落下,阴沉的眼眸轻抬, 身后一簇簇的莲火从未被盛大的雨势熄灭分毫。
流火在半空缠裹燃烧,一抹暗光逐渐凝成一个男人的身形。
也是此刻,那簇簇的莲火骤然灭尽。
当傅沉莲看见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容时,他的身体陡然僵硬。
“沉莲,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悬在半空中的男人穿着绛紫的衣袍, 好似这连天的大雨从未沾湿他的衣袖半分,当他笑时, 便是慈眉善目, 仙风道骨。
可没有任何人比傅沉莲更清楚, 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有着怎样一颗肮脏阴暗的心。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 不要妄图脱离我的掌控, 无论你在哪儿, ”男人笑得温柔,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如此慈爱,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都无端令人背后生寒, “我都能找到你。”
傅沉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他竟然会在这里, 见到傅凛。
眼前的这个男人从他儿时起, 便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人性本善,克己复礼,亦或是他人口中的君子之道。
从五岁那年起, 傅凛就让他的手上沾了鲜血。
此后多年,他身为灵虚仙宗的少君,便同他父亲傅凛一般,人前光风霁月,人后便随性妄为。
作为傅凛手中的那把刀刃,他早已习惯于听从傅凛的命令。
那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洗净的过往。
曾经的傅沉莲从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许是从儿时起,对父亲的那种本能的恐惧就已经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些穿透关节,缠裹在骨肉之间的跗骨丝会惩罚他所有的不听话。
如果不是他在死人堆里捡到了那个小瞎子,如果不是她当初仓皇无措地捏住他的衣袖。
那时她只穿着单薄奇怪的衣服,身上还沾了死人堆里许多的血色脏污,她冻得鼻尖发红,看起来有些过分狼狈,在那样寒冷的夜里,她瑟瑟发抖,慌乱间胡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她连声音都在抖,“你可以不杀我吗?”
在那之前,从没有人敢如此接近他。
那时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剑,周遭蔓延的火光照得剑刃透出薄冷的光,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打量眼前那个看起来纤细又脆弱的姑娘。
她的胆子很小,可偏偏在他因为周遭越发浓烈的血腥味而止不住反胃时,她还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开始,傅沉莲只是觉得她很奇怪。
她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只看一眼就知道。
她看起来柔弱又可怜,就像是一只随时都能轻易死在他手里的小动物。
傅沉莲本该在那日就杀了她的。
可是当他将另一只手里的那柄剑凑到她的脖颈,故意恶劣地轻嗤:“凭什么?”
她整个人都因为贴在她脖颈的冰冷剑刃而开始发颤,那双没有神光的眼睛也因此而透出几分慌乱惊惧。
傅沉莲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明明已经很害怕,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最多只是眼眶稍稍红了一些,却是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她仿佛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血腥屠戮,即便她的眼睛看不见,但周遭的血腥味道,还有那些之前压在她身上的死人,在这样的境况下,她脑海里想象的画面或许远比实际的一切都还要可怕。
也许是一时恻隐,觉得有趣。
傅沉莲没有杀她,在那个寒夜,他让那个小瞎子握住他的剑鞘,牵着她离开。
他瞒着父亲,把他捡来的小瞎子养在了自己房间背后的密室里。
可是那天夜里,当他再回密室时,却发现她已经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只不过是丢了个随手捡来的玩具,他才不在意。
后来再见她,却是在他遭人暗算,浑身是伤地倒在山林里,朦胧视线里,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不远处,双手扶着一棵树,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僵着脊背,警惕地问:“是谁在那儿?”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衣裙,可却只有那么单薄的一件,还露出了一双手臂,和纤细的小腿,她赤着的一双脚上早已被碎石划出许多道伤痕。
傅沉莲只看过一眼,便下意识地偏过头,不再去看。
此后的许多次,她总是会凭空出现在他孤独又血腥的噩梦里,不知不觉间,她竟成了那些旧梦里唯一温柔的影子。
即便是修仙宗门,也终究大道未成,难以辟谷,但傅沉莲却不一样,他明面上虽是灵虚仙宗的少君,可除了傅凛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本体实则是一朵无叶玄莲。
他从来不食用任何东西,当然也从来没有人在意他是否需要。
旁人只当灵虚仙宗的少君傅沉莲天生仙资,仙道已成。
“不会吧?你连肉都没吃过吗?”女孩儿曾那样惊诧地问他。
“那你也没吃过糖吗?”那时她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来,拨开糖纸往他的方向递过去,“你尝尝,你肯定会喜欢的!”
那是傅沉莲此生第一次尝到甜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令人留恋的味道,就好像她的笑容一样。
后来吃过的桂花糕,糖葫芦,喝过的雄黄酒,霁月茶,都是她教给他的,有关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努力地教他善与恶,也教他学会看清自己的心。
傅凛期盼的,是将傅沉莲炼化成他手里的一柄利刃,不必分善恶,不必懂世味,只需要足够听话就好。
而那个小瞎子期望的,是将受傅凛掌控的恶鬼般的他,重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生死来去,都由自己做主的,活生生的人。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从他来到这里的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要抛下那些过去,为了她而重新活过。
可是此刻,当傅凛冲破那些梦魇般的记忆,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傅沉莲发现,他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彻底与过去割舍。
傅沉莲将怀里昏迷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大石旁靠着,双指并拢施了术法,淡金色的结界落下,替她挡去了风雨,也挡去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父亲。”他望向半空中的那个男人,开口时,嗓音干涩沉冷。
他的目光阴郁,“您不该来。”
“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男人轻叹一声,“你是我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沉莲,你该庆幸我给你换了这莲身,如此才能让你享有这千年万载,漫无边际的寿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正如傅凛所说,傅沉莲原本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傅凛在妻子生产之后,将原本奄奄一息的羸弱婴孩的魂灵抽取出来,存入花种。
待花种长成,玄莲初开时,傅沉莲便已从人,成了妖。
灵虚仙宗的少君原是莲妖,这说出去,该是多么荒诞的事情。
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傅凛囚死了他的妻子,傅沉莲的母亲,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他也不惜将亲生骨血培养成杀人利器。
傅沉莲的童年便是阴暗扭曲的,他的父亲从不允许他的世界里,透进任何一点儿光来。
“既是我的命,那便该由我自己做主。”
就如同当年的那个少年一般,他仰望着在半空中,那从来在他眼里都很强大可怕的父亲,眼眶早已红透。
“我不可能永远都听您的话,做您的提线木偶。”
他忽然嗤笑一声,手指慢慢收紧,也许是骨子里对于父亲的矛盾情结仍在折磨他,就好像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摆脱这样的梦魇。
淡金色的流光凝聚成了他手中的一柄长剑,他是此生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最为恐惧的根源。
“沉莲,为了这么一个瞎子,你便要与我刀剑相向?”半空中的男人不再笑,那张严肃冰冷的面容便更像是儿时抓着他的手,迫使他把匕首扎进奴隶心脏里的那副森冷可怕的神情。
落在傅沉莲身上的雨水,却像是骤然迸溅出的鲜血一般,令他脸色苍白,忍不住反胃。
“父亲,我早跟您说说过,不要逼我。”
他在淋漓雨水中抬眼望半空中的傅凛,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更添几分阴郁戾气,“您敢伤害她,我就让你死。”
“早知如此,我便该让你和你娘一起死。”男人目光沉沉,忽然冷笑。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传至傅沉莲的耳畔,“你原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仿佛是那压抑了太多年的怨恨在此刻便如江海翻覆一般,傅沉莲红着眼,再也没有办法忍受那个在半空中冷冷地睨着他的男人。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飞身便向他而去。
淡金色的气流自剑锋荡开,划破长空,但在接触到那个男人的衣角时,男人的身形便骤然破碎,化为虚无,也是此刻,蓝绿的流光崩裂开来,便如道道利箭一般向他袭来,当他身处那淡绿的迷雾之间,便已心神迟缓。
流光凝聚的利箭刺穿了他的肩胛骨,还有一支长箭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剧烈的疼痛使得傅沉莲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身后有莲火凭空浮现,寸寸烧灼蔓延,荡开层层强大的气流,引得周遭山石崩裂,草木尽折。
什么傅凛,原来不过只是旁人算准他的心魔所在,再以幻阵作祟。
傅沉莲反身回到地面,他剑尖抵入了沙石泥土里,撑在那儿,在此间迷蒙雨幕里,他剧烈地喘息着,却又忽然站直身体,将手中的剑扔了出去,那剑在半空回旋着,剑刃便已擦过那些诡秘绿烟里的混沌光影。
尖利的惨叫声传来,那些魔修在转瞬间便已经被剑锋的莲火灼烧成了寸寸的青灰,最终被冲淡在了泥水里。
伸手时,长剑再回到他的手上,淡金色的流光锁着一抹混沌的黑气来到他的眼前,逐渐又凝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
他奋力地想要挣脱开金光的束缚,却始终无果,在看向面前的这个面容隽秀漂亮的年轻男人时,无端的惧意便从心头涌起。
傅沉莲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那只魇铃,那的确是能够控制人心魔,逐渐放大人内心恐惧的东西。
他轻轻擦去自己唇角的血迹,抬手时,剑锋就抵在那人的脖颈,他开口时,稍显喑哑的嗓音更添几分病态的寒凉,“谁让你们来的?”
那人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肯多言,即便他此刻已经浑身颤抖。
傅沉莲轻笑一声,剑锋一转,便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腰腹,剑刃在那血肉里一转,更令此人痛得惨叫连连。
可偏生傅沉莲攥着他的命脉,他便是连死,也无法自己做主。
长剑抽出,带起鲜血从剑锋流淌下来,傅沉莲抬脚踢在他的腿弯,便令他一下子跪倒下去,然后便被傅沉莲踩在泥水里,他再将长剑刺进魔修的肩胛骨里,却又踩着他的脊背。
他再将剑刃抽出来,这次他已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莲火下坠,落在那魔修的眼前,似乎是下一秒,就要将他活生生烧成灰烬。
“是……涉雪女君。”口中鲜血汹涌,魔修终究还是艰难出声。
但他话音刚落,那莲火便已经迎面落在他的脸上,瞬间便蔓延至他的整个身体。
身后是那魔修惨厉的叫声,傅沉莲松手时,长剑便已破碎成了流光,转瞬湮灭。
他俯身去抱起结界里的女孩儿,身形骤然化作流光,跃入层云之间。
那莲火是此间的大雨根本无法熄灭的火焰,在傅沉莲走后,便有人从另一边的山崖上飞身过来,看着那仍然在火光里挣扎的魔修,他捂着口鼻,蹙眉望着傅沉莲消失的地方,摇头轻叹,“如今行事怎么还是如此残戾……”
彼时,当傅沉莲抱着赢秋回到他的公寓时,他的身后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想要去拿干毛巾擦拭她身上的水渍,可走出几步,他才又想起来自己完全可以用术法。
当他用术法将她的衣服和头发都烘干,他就跪坐在地毯上,望着她昏睡的模样好久好久。
她的那声“小莲花”,始终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是如此认真的凝望她的脸庞,他甚至都来不及去管自己肩后仍嵌在血肉里的半透明的长箭。
眼泪下来得毫无预兆。
他眼眶泛红,盯着她时,便好像她就已经是这世间唯一的救命稻草。
傅凛是傅沉莲这么多年来永远的噩梦,他对他的这位父亲,从来只有恐惧,而非敬爱,但身为他的儿子,在曾经年少的那时候,他也仍渴望过,能够得到傅凛的一丝认可,从而在他的那里感受到哪怕分毫的父爱。
可是在傅凛心里,他也许正如今日幻阵里的那抹幻象一般,从来都没有将他当做自己的骨肉。
在这世上,没有人肯爱他。
除了小瞎子。
可是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小瞎子,把他忘记了。
在她没有醒来的这一刻,他就好像许多年前想要留住她,却始终只能看着她慢慢消失时那样,眼泪一颗颗地掉。
最终,他俯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他闭上眼睛,掩去那双眼瞳里所有难言的苦痛,声音哽咽,“我明明……是想等你先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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