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莲轻拍她的后背,“有时候,人是会遇到奇迹的。”
“阿秋,不要哭了。”他忽然松开她,用指腹去擦她的眼泪,他眼眶的红已经变得不那么明显了,他冲她笑,“能够看见,难道不好吗?”
他一笑,赢秋就晃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偏头,又用衣袖去擦自己的眼泪。
朝阳仍在天边,那是这一天里,最明亮的光影,长条椅背后的银杏树被风吹得枝影摇晃,一片又一片的银杏叶散落下来。
忽然有一片晃啊晃,落在了女孩儿的手臂上。
她垂眼去看时,叶片的形状与纹路都在她的眼睛里如此清晰。
赢秋的眼睛忽然复明,这对黎秀兰和盛湘月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惊喜,当天盛湘月就从公司请了假,和黎秀兰,傅沉莲带着赢秋去医院做检查。
“按理来说,你女儿的情况是已经不可能再有复明的可能,但现在看来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了,也许是奇迹吧。”
这位医生这么多年来,也都没有遇上过赢秋的这种情况。
当初赢秋的眼部手术是失败了的,按理来说,她的眼睛再恢复的机会已经是微乎其微,但现在的检查做下来之后,他发现她的视网膜就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所有用经验,和医学层面的东西都解释不了的事情,人们也只能称之为奇迹。
确定了赢秋的眼睛没有一点儿问题之后,盛湘月绷不住,在医院的走廊里,就和黎秀兰抱在一起掉眼泪。
“妈妈,外婆,你们不要哭了……”赢秋站在那儿,有点无措。
“小秋,外婆高兴,外婆好高兴……”黎秀兰已经泣不成声,她捂着脸,情绪有点控制不住,“这一年多了,我没哪天这么高兴过。”
盛湘月听见母亲的话,自己又忍不住掉了眼泪。
在失去丈夫后的那些年里,她坚信自己也可以养好赢秋,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但赢秋的眼睛受伤,这对她们这个单薄的家庭,就更是沉重的打击。
这一年多来,她的脑海里就好像时时紧绷着一根弦,所有的重压都像是一块大石一般,慢慢地压下来,就快要将那根弦崩断。
她有时候也会埋怨生活为什么会这么辛苦,连哭她都只能躲着母亲和赢秋偷偷地哭。
她早就是个大人了,她有母亲,有孩子,她不能够逃避。
赢秋看着她们,好像在一年多前,那些最后关于她们的记忆里,外婆的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的皱纹,头发也没有到花白的程度,妈妈也还没有现在看起来的那么疲累,好像她眼下一直都有着那样的一片青黑。
在她看不见的那些日子里,她们早已经被生活磋磨成了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样子。
这该是最值得高兴的一天,所以这天晚上,黎秀兰在菜市场里买了好多的菜回来,连平时不舍得买的一些肉类她都买了不少回来。
火锅端上桌,黎秀兰还特地叫来了自己的老姐妹赵金美,她太想跟旁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赵金美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走进院子里来,连忙去看赢秋,见她那双眼睛果然清凌凌的,不再像之前那样没有神采,她就“哎哟”一声,惊喜地笑起来,“秀兰啊,你们小秋的眼睛真的好了诶!”
黎秀兰已经很多年不碰酒了,但她今天还是喝了一些赵金美自家泡的药酒,不但她和赵金美喝,桌上除了赢秋,盛湘月和傅沉莲都被劝着喝了几杯。
“我们小秋的眼睛好了,我老太婆我……”黎秀兰也许是有些醉了,她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泛了泪,“我高兴,真的高兴。”
“赶明儿,我就回庆沣镇一趟,我得回去告诉那些嘴碎心黑的家伙,我们家小秋,她眼睛好了,她没事儿了……”她说着说着,就摸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自从赢秋出事之后,那周围没少有人唏嘘惋叹,也没少有人说风凉话的,许多人都知道赢秋不是她女儿的亲生骨肉,多少人说她们家这是捡回来个负担。
也许人就是这样,未经他人苦,便自顾自地将别人的事情当做谈资了,也许有些人并非恶意,但这些话落在黎秀兰的耳朵边,还是听得人难受得很。
赵金美看着她掉眼泪,也没忍住眼泛泪花,她抱了抱黎秀兰,“秀兰啊,都过去了,小秋的眼睛好了,你们家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黎秀兰听着她这话,又忽然笑起来,她看了看坐在对面正在望她的赢秋,又去看坐在赢秋旁边的傅沉莲,她忽然说,“小傅,”
她偏头去看赵金美,“金美,我跟你说啊,这小傅就是咱们家的福星!好像他来了咱们家之后,什么都变好了!”
“小傅啊,再喝一杯?”说着,黎秀兰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连忙被旁边的盛湘月扶着又坐了下去。
“妈,人小傅喝了几杯了,您也少喝点,虽然是药酒,贪多也不好。”盛湘月连声劝道。
“外婆,你别喝了。”赢秋也说了一句。
黎秀兰盯着赢秋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反应过来,她笑得眯起眼睛,“小秋说不喝,就不喝了。”
一顿饭吃完,赵金美被她儿子接了回去,而盛湘月则扶着黎秀兰回房间去躺着。
赢秋站在院门边,看着两级台阶下的傅沉莲。
“你明天……”
她好像还是没有习惯自己看清的他的脸,看他时,她的心就会跳得特别快,那是她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
此刻她又垂下眼睛,“是不是不来接我了?”
明天是周一,要回学校上课。
她的眼睛已经好了,她能够看得清楚这长巷里昏黄的路灯,也看得清那片漆黑天幕里稀疏点缀的星子……所以他或许也就不用每天来带她去学校了。
“为什么不来?”他忽然问她。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忽然蹙起,薄唇微抿,片刻又说,“你不想我来接你了吗?”
“没有没有!”赢秋连忙反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可想了!”
话音刚落,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就呆了一瞬,一张白皙的面庞有点发烫,可当她偷偷地抬眼看他时,却撞见他弯起淡色的唇。
那一刻,赢秋忍不住在心里想,他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会比这天夜里的星星还要漂亮?
“阿秋,要好好睡觉,”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他伸手轻轻地触碰她脸颊浅浅的那道梨涡,“明天你有早课,我会来接你的。”
他明明是想再抱抱她的,可看她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他,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指缩了缩,到底还是没好意思伸手去抱她。
要不然,明天再抱吧?
他偷偷地想。
当他转身离开,赢秋还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
在路灯投射下的那束光线里,她看见他忽然回过身来,那光模糊了他的眉眼,但赢秋看清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于是她弯起眼睛,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那模样有点傻。
这天夜里,赢秋是和盛湘月一起睡的。
“你外婆今晚睡得可香了,我那会儿都听见她打鼾了……”盛湘月刚躺下来,就笑着对赢秋说。
赢秋也跟着笑。
然后她忽然往盛湘月的怀里钻,把盛湘月抱得紧紧的。
“怎么了小秋?”盛湘月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柔。
赢秋起初并不说话,盛湘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忽然说,“妈妈,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挺幸运的……”
“如果不是你和爸爸捡到我,我也许都不会活下来。”
血缘有的时候,也许也没有那么重要。
即便她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也并没有妨碍曾经的赢嘉楠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的疼爱,而盛湘月和黎秀兰这么多年来,也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全部的爱。
儿时总是有外头的邻居玩笑似的跟她说:“赢秋,你得乖知道不?不然你爸妈就把你扔掉咯!”
她也会听见某些人聚在小卖部外头的桌子前打牌的时候无意间谈起她家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赢嘉楠咋想的哦,不让自己老婆生一个,还在外头捡一个回来……”
类似于这样的话,她早已屡见不鲜。
但赢秋自己感觉得到,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外公,从来都不吝啬给她许多的关爱。
“妈妈,我的眼睛好了,我以后不会拖累你和外婆了。”赢秋抱紧她,轻轻地说。
眼睛失明之后,她变得缺乏安全感。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妈妈和外婆该把她扔掉的,可是又有很多的时候,她又害怕自己被扔掉。
那种矛盾的心情一直在折磨她。
“小秋,你从来没有拖累我们,”
盛湘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她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妈妈从来都没后悔带你回家,你爸爸他……应该也是这样的。”
“你的眼睛好了,以后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曾经盛湘月几近崩溃时,几乎都看不到什么是未来,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她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霜雪覆在她们的这个家庭的檐上,已经好久好久。
但现在,盛湘月终于看到了它们融化的痕迹。
生活啊,总教人又爱又恨。
曾经丈夫还在的那段岁月,是盛湘月最留恋最快乐的时光,而后来丈夫去世,赢秋的眼睛受伤,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幸,又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直到现在,她才又终于看见了一点火光。
“妈妈,”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床头仍染着一盏昏黄的灯,那是盛湘月怕赢秋再有那种眼前漆黑无垠的感觉,特意燃的一盏灯。
赢秋埋在她的怀里,藏起自己眼角些许的湿润,但声音也难免带了几分细微的哽咽,“我很爱你,还有外婆。”
盛湘月听了,忍不住弯起嘴唇,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头发,“妈妈和外婆,也很爱你。”
世间再苦,亲情给人的温暖,却总是甜的。
有时你也许会觉得生活难捱,前路漫漫,也一眼望不到丝毫的光,可是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也许你再往前走,再走几步,就会柳暗花明。
这夜越来越深,躺在一张床上的这对母女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沉沉睡去。
那朵开在窗台的玻璃罐里的玄莲花间忽然有淡金色的痕迹微闪,又慢慢消退,与此同时,之前从赢秋家外面的巷子离开的傅沉莲,已经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北方荒原。
那是普通人类从未发现,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那里妖魔混杂,算是远离人烟的混沌之地。
这个世界里的妖族都由闻家掌权统领,当神明失踪,维护这个世界安定的责任,就落在了当初因犯错而被贬入凡尘的狻猊身上。
狻猊是曾接过神旨,被神明点化过的神兽,但这么多年,没有多少妖魔真正见过他的真容,而狻猊所在的闻家如今明面上的掌权人则是他的徒孙——闻修永。
但那些不愿受闻氏管束,硬要行邪门歪道,破坏人类社会稳定的妖怪,都会跑到北边的荒原里,同那些被欲望和贪念俘虏的魔修为伍。
人类看似渺小,可当他们的欲望和贪念达到一种临界点,他们就很有可能从活生生的人,转化为彻头彻尾的魔。
所以有人存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少了妖魔。
而天道,总需要一些人来维护这其中的法则。
当南支妖族的人闻讯赶到北荒时,刚过结界,就在那一片河滩里看见了无边蔓延的雪色,就那么从湿地上浸润着泥土,缓缓流淌进了河流里,又晕散开大片大片的痕迹。
到处都是变回原形的妖怪的尸体和那些化作混沌魔气,正在逐渐消亡的魔修。
千百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见这般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也许是这多年的平静无波,让他们这些身处人类社会里,被闻家统领的妖怪,忘记了平静湖面下隐藏着的暗流汹涌。
这世上总有不愿受约束,总是一意孤行,害人性命的妖怪,也有那些妄想同化整个世界的魔修,但他们也大多都是零零散散地去抓回一些犯下杀孽的妖魔,并惩治他们。
但这北荒,他们从未来过。
毕竟这里混沌不清,聚集着许多满怀戾气的妖魔,而这里的结界,也从来不是那么好突破的,这里也算是那些妖魔的保护所。
但当他们赶到这里时,才发现这结界竟然已经被人撕开了口子。
“这,阅哥,我们咋整?”留着寸头的青年当即问了一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黑色休闲服的年轻男人。
那赵阅还没开口说话,脚下的土地便陡然震颤了一下,远处有极大的气流满携金光涌上这昏暗混沌的天际,铺散开时便令江河水倾,山石崩裂。
烟尘席卷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赵阅捂住口鼻,皱眉道:“走!”
只是他们还没跑到那边乱石堆砌的石门里,就看见有人已经从里面匆匆走出来,还扶着一个昏迷的人。
“叶霄?”赵阅一眼就认出了他。
叶霄一脸脏污,抬头看到赵阅和他身后的那些人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道:“你们怎么来了?”
“这结界是你破了的?”赵阅有点不敢置信。
叶霄冷哼了一声,“不是我,但我有老大,你们不愿意帮我救我哥,有人帮我救!”
“叶霄,不是我们不肯救,你也知道我们妖主旧伤复发,现在还昏迷着,我们也没有办法突破这里的结界,所以……”
这是赵阅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算了算了!懒得和你们说这些,反正我哥已经救了。”叶霄也懒得在这个时候跟他们掰扯那么多。
也是此刻,他们忽然看见那石门间朦胧暗红,犹如血雾一般闪动的结界里忽然有一团黑气窜了出来,却又骤然之间被其中飞出的一抹金光击落,摔在地上时,便化作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的脸颊上有蜿蜒的魔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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