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后来,她没有在他重伤昏迷之时,哭得满脸是泪,又摸索着他的脸,颤抖又小心地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话。
他几乎就要真的相信,这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他不信她没有动过心,一定是有什么,让她不敢面对,也无法给他诚实的回应。
淡金色的光芒浸入眼前这个女孩儿后颈,傅沉莲看着她昏昏欲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开始趋于平稳。
于是他俯身将她抱起来,转身走上台阶,将她放到了她房间里的床上。
替她脱了鞋子之后,傅沉莲将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随后他就站在床前,静静地凝望她许久。
从他来到这里的那天起,从他的耳畔有了她脚环的铃铛声的那时候起,当他发现她把什么都忘记了的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决定,做一个她曾经想让他成为的那种人,藏起他所有的阴暗与不堪。
“这一次,阿秋,你一定要先喜欢我。”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那双眼睛半垂着时,隐去所有的光,便只剩下阴沉沉的剪影,他声似呢喃,“那样才好。”
像是少年的一时意气,他赌着这口气,在她的面前伪装成她也许会喜欢的样子,却又恪守着一份界限,从来连触碰她的手腕都会隔着一层衣袖,温和疏淡,不曾表露一丝异样。
却又像是一支毛茸茸的翎羽一般,总是那么刻意的,时不时去勾她心痒,引诱她动心。
他要她终有一日,对他亲口承认“喜欢”。
现在,就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不会哭了。
她不哭了,他也就不会一颗心都软得不像话,再没办法惩罚她当初的口是心非。
赢秋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再做梦。
直到赵金美叫醒了她。
“小秋,你不是在院子里坐着吗?怎么到房间里来了?你自己走进来的?”赵金美还记得今天早上跟盛湘月说话的时候,赢秋明明还坐在院子里。
赢秋脑子有些懵,等到赵金美拿了浸湿了的毛巾来给她擦了一把脸,她才清醒了许多,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应该是……傅老师?”
“那个教你盲文的小傅啊?”赵金美也常听黎秀兰在她跟前夸那个年轻人有多难得,她摸了摸自己那时髦的颜色暗红的头发,眉头一皱,“你看我这记性,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大门没锁,肯定是我早上忘了。”
等看着赢秋吃完午饭,赵金美才收拾了碗筷,然后嘱咐她,“小秋,有事就给赵婆婆打电话,赵婆婆现在要去店里,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外婆了,我去看过她,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谢谢赵婆婆。”赢秋点了点头,轻声应。
赵金美离开后不久,赢秋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摸索着大概的位置划开屏幕,然后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了她的妈妈盛湘月的声音:“小秋,吃饭了吗?”
“吃了,妈妈。”赢秋乖乖地答。
“小秋,给你听听外婆的声音,”
盛湘月说着就把手机凑近了病床上的老人,黎秀兰还吸着氧气,也不能怎么动弹,人还是很虚弱的状态,但她努力地半睁着眼睛,颤抖着嘴唇对着手机,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说:“小秋……”
她努力地动了动嘴唇, “外婆没事,小秋要好好吃饭,不要……”
说了一半,她休息了片刻,然后又说,“不要担心。”
赢秋听到外婆虚弱颤抖的声音,就忍不住眼眶泛酸,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小秋,妈妈晚上就回来,你一个人不要乱走,免得磕着,碰着了。”盛湘月将手机拿过来,嘱咐着她。
电话挂断后,赢秋就坐在书桌前,摸着手里的那本盲文书,却很久都没有动作。
就这么呆坐着,赢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有多久。
因为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的洗手间,她平日里也习惯了摸索着走过去,里头被盛湘月铺好了防滑垫,还在墙壁上安装了扶手,里头所有尖锐的棱角都被厚厚的海绵包裹起来,所以她自己也能上厕所。
但等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却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
“妈妈?”赢秋喊了一声。
可推门进来的人开口,却是另一抹嗓音,“小秋,我是你大伯母。”
赢秋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是这样的小秋,我昨天来的时候大门锁着,旁边的邻居告诉我你外婆受伤了,所以我今天就看她去了……你妈妈工作那么忙,还请了假回来照顾你外婆,又顾不上你,我就跟她说,让我来照顾你几天……”
严红玲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赢秋的表情,一见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严红玲便更显局促,她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她等了好半晌,才见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大伯母这就给你做晚饭去,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严红玲终于松了一口气,挽起衣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去了。
大伯母的忽然出现,其实让赢秋有些抗拒,这会让她想起来曾经的那个夜晚,有关于那个满身酒气的大伯,有关于那只在她眼前破碎的酒瓶……
可是她也很清楚,妈妈要照顾外婆,还要兼顾她,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很累的事情,所以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盛湘月终于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十点多了。
进门看见堂屋里坐着看电视的严红玲,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走到旁边将高跟鞋换下来,穿了拖鞋,此时她才终于舒展了眉头。
“湘月,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做去。”严红玲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连忙问她。
盛湘月摇了摇头,“在医院吃过了,不用你忙了。”
揉了揉自己的脚,盛湘月没有看她,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淡,但最终,她还是开口:“谢谢了,嫂子。”
严红玲也没想到能听到她一句谢,先是有些发怔,随后便连忙摆手,“谢什么啊湘月,我们不是一家人嘛。”
“再说了……”
严红玲搓着手,有些不大自然,“小秋她现在这个情况,也的确是我……我前夫的过错,那时候,我也没能拦得住……”
“好了,不说这个了。”盛湘月半点儿也不想再提那些事情,她眼下的青黑有些重,满脸疲惫。
“好好好,湘月啊,你赶紧洗漱睡觉吧,小秋已经睡着了,你放心,这两天我都守着她,你也别来回奔波了,这样太累了。”严红玲连忙说道。
盛湘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最终她只又道一声,“谢谢。”
明明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母亲黎秀兰,都早已做了决定,在离开庆沣镇后,就要和他们这些人彻底割裂,再也不联系。
可是世事无常,母亲出事,女儿的眼睛又看不见,所有的重担压在盛湘月一个人的身上,她是怎样都没办法兼顾。
至少,严红玲也曾经是一位好大嫂。
看似没有尽头的长夜无声流逝,清晨薄雾里,盛湘月只来得及打开门看一眼尚在熟睡中的女儿,随后就匆匆赶往医院。
“小秋,起来吃早饭了。”
门外严红玲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令赢秋不得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当她摸索着自己穿上了衣服,严红玲就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秋,你这衣服都穿反了。”
严红玲一见她身上的衣服,就笑着说了一句,又上去帮她重新脱下来,翻了面再给她穿上。
赢秋一直没有说话,被她扶着走到堂屋里坐下来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屋子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小秋……”
严红玲的声音再度响起,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赢画今天没课,我就把她带过来了……”
赢画。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赢秋的耳畔时,她的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回想起曾经她的这双眼睛受伤之前所看见的最后一幕。
她在门外按响门铃,只几秒钟的时间,那扇防盗门就从里面骤然打开,那个鼻青脸肿,额头沾了血痕的少女满眼惊惶。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直接将赢秋拽了进去,将她往前一推,便那只迎面而来的碎酒瓶打在了赢秋的脸上。
与此同时,大伯赢嘉和手持变形的衣架,满身酒气地跑过来,抓住赢秋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她的身上,他也许根本没有认出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嘴里仍在怒骂不止:“叫你跑!跑啊!我就该把你跟你妈一块儿打死!”
赢秋的眼睛流了血,她最后看见的颜色,是红色。
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赢画。
6、意外受伤(捉虫)
“小秋,赢画她那时候的确也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会……”
严红玲是早就想替自己的女儿解释几句的,但是此刻,当她看见赢秋坐在那儿,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的声音就愈见弱了下去。
她干脆回身去看一直站在那儿,也不说一句话的赢画,“小画!”
赢画在见到赢秋时,她浑身都是僵硬的,连脊背也不自觉地绷紧了些。
那个夜晚,不只是赢秋的噩梦,也是赢画的。
以至于她这一年多以来,从来都不敢出现在赢秋的面前。
她知道是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害得赢秋眼睛受了伤,她也没有办法忘记那天夜里,从赢秋眼眶里浸出的殷红血色。
曾经赢秋和赢画关系很好。
赢秋经常会送她一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小时候她爸爸不愿意给她买玩具,赢秋还把自己的玩具送给了她。
从小到大,赢画都很羡慕赢秋。
她知道赢秋不是小叔叔和小婶婶亲生的,可是小叔叔和小婶婶他们对赢秋,却是那么那么的好。
而赢画明明是赢嘉和的亲生骨肉,可她却是从小被打到大的。
赢画常恨自己的母亲严红玲懦弱,被赢嘉和家暴了那么多年,却一直选择隐忍,赢画也恨她总是以爱之名,向她哭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也常常会憎恨自己的家,那看起来不像是家,倒像是她每天都会害怕回去的炼狱。
曾经赢画常常住在赢秋家里,在那里什么都是美好的,没有人无休止地骂她,也不会有人在她耳畔宣泄哭诉。
曾经赢画心里也有偷偷地想,要是她能跟赢秋换一下父母,就好了。
小叔叔和小婶婶都是很温柔的人,对她也很好,常年生活在父亲的打骂与母亲的歇斯底里中的赢画,留恋这种温柔。
这一年多来,赢画总是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情急之下将赢秋拉进屋里,又将她推向父亲的举动。
她没有办法面对曾经对她那么好的小婶婶,也没有办法再面对赢秋。
如果不是今天严红玲态度强硬地把她拉过来,她也许还是一只缩在壳子里,无论如何都不敢面对的蜗牛。
赢秋吃饭都很安静,她只喝光了一碗粥,就不肯再吃别的了。
“小画,你扶小秋回房间里去。”严红玲收拾了碗筷,连忙对赢画说道。
赢画犹豫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赢秋,刚站起来,就听见赢秋说,“不用了。”
看赢秋这样一副抗拒的模样,赢画站在那儿,半晌没挪动一步,还是严红玲先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她忙走过去,“那我来扶你吧,小秋。”
赢秋回到房间后,就坐在书桌前用手触摸盲文书,但她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在书页上触摸了几遍,还迟迟停在那里。
“快进去,陪小秋说说话。”严红玲在门外,小声对赢画说。
赢画有点不太想进去,但严红玲已经将她推到了门口,她看着赢秋坐得很端正的背影,半晌还是走进去了。
赢秋也许听见她的脚步声了,但她也没回头。
赢画进去后,就一直在打量赢秋的房间,这里不像是她在庆沣镇的房间,赢画还记得那时赢秋的房间被小叔叔和小婶婶弄得粉粉的,灯光温暖又明亮,到处都摆着毛绒玩具,还有漂亮的风铃。
而赢画家里,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却是一个光线昏暗,又十分逼仄的小黑屋,里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又小又旧的书桌。
现在却不一样了,赢秋的房间里,除了墙上钉了一个书架,还有一张宽敞的书桌,和一张床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赢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房里的一切,当她的目光忽然停在摆在窗台上的那一朵玄莲花时,她便心生好奇,走了过去,细细打量那朵花。
“这是仿生花?”她走近就看见那朵玄莲没有根茎,就开在清澈的一罐水里,花瓣的边缘还浸润着金色的痕迹,看起来神秘又靡丽。
她还没来及伸手去触碰,就听见赢秋忽然开口:“不要碰它。”
于是她刚刚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她收回手,看向赢秋书桌上摆着的几本教材时,神色微动,又开口,“你是还想复学吗?”
赢秋正在摸盲文书的手一顿,她并不想理会她。
“可你的眼睛又看不见,要这些教材有什么用?”赢画一时嘴快,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于是她又道: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
她还在想着尽力弥补刚刚的话头,“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或许你应该考虑得更实际一些。”
越说,赢画就越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都不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于是她站在那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有一颗阴暗的种子早已经在幼年时埋下,当她的父母常拿赢秋的好成绩跟她做对比,当她的父亲怒气冲冲地撕掉她刚刚及格的考卷的那时候起,她对赢秋的情感中,就已经夹杂了一种尖锐的情绪。
看着赢秋因为眼睛受伤而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她发现自己考的学校虽然不如赢秋,但在某种程度上,在那些难言的愧疚背后,竟然也有一种隐秘的,终于将赢秋比下去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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