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萧龄甫一人站在李景烨一边, 不待他开口, 已振振有词地驳斥众人。
殿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人人面色都不甚愉悦。
李景烨一阵烦躁。
若是寻常的兵部官员,他自不必太过顾忌。偏偏杜衡不但是宰相之一, 出身显赫门第,更是他嫡亲的舅舅,是长辈,在朝廷中一呼百应,饶是他这个皇帝,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
心知今日不会有定论,他只好揉揉眉心,闭着眼挥手,示意众人暂先回去,明日再议。
朝臣们一一退去,唯有萧龄甫逗留最后,等殿中无人时,回到李景烨眼前,垂首躬身道:“陛下勿忧。此事,臣定会为陛下分忧。”
李景烨满是疲惫的眼眸慢慢睁开,淡淡打量着他:“卿要如何做?”
“杜相公是太后长兄,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所顾虑,臣明白,自会替陛下表明态度,杜相公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萧龄甫低垂着眼,低沉的嗓音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
李景烨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这些时日,朕有些冷落卿了,卿可介怀?”
萧龄甫闻言,忙屈膝俯首,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明察秋毫,以此举提醒臣谨守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臣谨记心中,深觉受益,如何会有怨言?”
他近来心中始终明镜似的。
陛下在宫中冷落淑妃,在朝中议事时,也不似从前一般对他多加青睐,一来是做给杜家看的,二来则是存心敲打。先前,他曾私下结交不少官职稍低,却在各职位上掌着实权的官员,想来已引起陛下的不悦。
他素来善揣度圣意,眼见被陛下日渐冷落,早生了警惕,这一个多月里,收敛锋芒,安分守已,就连族中几房兄弟叔伯们也都一一交代,令众人谨言慎行。
若是往常,他要替陛下做事,几乎不必亲自前来请示,只直接着手,陛下自能明白。今日他特意留下,就是想借此机会说清楚。
他知道自己这个群相之首对陛下而言,还有些用处,敲打的目的既已达到,是时候重振旗鼓了。
李景烨自然也听说了他近来的作为,此刻默默打量他半晌,轻声道:“卿一向知朕意。战事拖不得。”
萧龄甫登时明白已得了首肯,忙再度叩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
……
翌日,还在为幽州战事争论不休的朝中陡然出了件别的事。
御史台台院侍御使韦业青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徐慵,指其身为礼部尚书,借官职之便,于每岁各祭祀、大典、接待藩国使臣之时,贪墨巨资。奏疏中言辞激烈,针针见血,将徐慵贬作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的小人。
朝会上,李景烨避谈幽州之事却独独将这封奏疏掷于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臣震惊不已。
徐家世代为官,徐慵之父更位列三公,是两朝元老。徐家门风素来清廉,徐慵为官多年,虽在政绩考核上始终表现平平,可他为人却始终两袖清风,醉心书画,并不曾听说以权谋利的事。
如今骤然被弹劾,不少人都不敢相信。
唯有杜衡,列坐最近御座的一处,面色僵硬,缓缓抬眸,望向上座的年轻外甥。
李景烨也恰平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杜衡从最初的僵硬与不敢置信,慢慢变作颓然与失望。
徐慵本是六部尚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靠着祖上恩荫,一步步升迁至此,过去政绩平平,从未树敌,为人清廉,这样的官员,御史台如何会忽然大肆弹劾?
他不由黯然闭目。
无非是因为徐慵近来与他这个宰相过从甚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不好直接动他,便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他明白,徐慵自然也明白。
百官议论纷纷间,徐慵面色平静,施施然从坐榻上起身,跪倒在正中,沉声道:“陛下明察,臣自愿入大理寺受审,以证清白。”
萧龄甫道:“徐尚书一向清廉,我绝不信会有如此行事。想必即便入大理寺狱,也能很快出来。”
徐慵哪里还想不到,此事背后便是萧龄甫,闻言只冷冷瞥他一眼,毫不掩饰地轻哼一声。
与杜衡过从甚密的官员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他这个不起眼的礼部尚书?无非萧龄甫想借机扳倒徐家,给萧淑妃在宫中扫清障碍。
萧龄甫面色登时有些难堪。
李景烨道:“徐尚书清正廉洁,朕一直都看在眼里。然而凡事都要查清才能腹中,只好委屈卿,先入大理寺。卿放心,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督办,定会还卿公道。”
徐慵一句不辩,闻言叩首行礼,昂首起身,跟着步入殿中的侍卫们阔步离开。
杜衡挺直脊背,略显苍老的面庞慢慢露出疲惫之色。
他身为宰相之一,自觉事事为大局着想是本分,不论陛下接受与否,都需痛陈利害。
他知道,这两年里,陛下处处受制,早已不满,若直接驳回他的谏言,他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拿无辜之人开刀,实在令他心寒不已。
“幽州之事,诸位还有何话说?”李景烨将那封奏疏放回案上,重新转回方才之事,“杜相公?”
杜衡神情颓然,无力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做主。”
李景烨微微一笑,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裴将军领河东军,往幽州边地,助卢龙军退敌。”
说罢,他只觉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渐渐吐出。
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抵挡不住的疲乏与无力。
……
入夜,张御医提着药箱,跟着内侍匆匆步入紫宸殿内。
他本已下职,正要离开,便被内侍匆匆请来。这一路上,他向内侍打探陛下情况,那内侍却语焉不详,令他心中紧张不已。
此刻进来,却见温暖的殿里燃着香,陛下正静卧在软榻上,何大监垂首守在一旁,面无异色,应当并无大碍。
张御医这才悄悄放下半颗心,躬身上前。
只听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淡淡“唔”了声,从榻上缓缓起身,伸出手来,道:“朕今日忽觉乏力,心神不畅,卿且看一看是何故。”
张御医先观其气色,又将号脉枕取出,伸出双指搭上皇帝手腕,凝神片刻,最后略问了两句,方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操心劳力,静养数日便好。”
李景烨收回手,闻言蹙眉:“只需静养?朕上回自围场回去后,静养确见好了,可才过了月余,怎又如此?”
他未至二十七的年纪,却频频身亏体乏,实在令他放不下心。
张御医忙躬身:“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陛下圣体的确无恙,只因操劳国事,方会如此。若时常见此症状,不妨平日偶饮些参汤等益气补元之物,再少些劳心忧思,便能缓解。”
李景烨仍是蹙着眉,显然对御医的话并未尽信。然而他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思量片刻,终是挥手:“罢了,你去吧。朕听你的,在紫宸殿静养些时日。元士,去弄些参汤来。”
何元士领命,与张御医一同退出内室,只留他一人坐在榻上,兀自出神。
……
后宫中,徐慵入大理寺狱之事已传得甚嚣尘上,就连掖庭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宫人也已知晓此事。
人人都道徐贤妃将失势,徐贤妃自然都听在耳中。
可眼下的情形,她已有些乱了方寸,无暇顾及宫中流言,只一心为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向李景烨求情。
然而她几次往紫宸殿去,却都被何元士拦在外面,劝她回仙居殿去,陛下自有决断。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本有心帮她,可还未有进展,却忽然传来舞阳公主流产,胎儿不保的消息,当下又惊又痛,再不管别的事,带着人匆匆出宫,去了公主府。
夜里,丽质蹙眉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
她才将丸药服下,口中正苦涩不已,一枚蜜饯入口,酸甜滋味蔓延开来,这才令她眉宇舒展。
春月在旁絮絮地说着徐贤妃的事:“听闻太后本想管一管,特意请了大长公主入宫,大约是要让裴相公斡旋一番。哪里知道舞阳公主就出了这样的事?徐贤妃瞧着也着实有些可怜,这两日又去紫宸殿,仍是连门槛也不曾踏入。”
丽质颇有些出神。
李令月的事,她本恐与钟家人有关,昨日特意让春月回去见了长姊,知晓近来因钟灏受冻后风寒反反复复,始终未痊愈,钟家人一直未再踏足公主府,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担心女儿本是意料之中。况且,即便没有李令月的事,太后恐怕也帮不了徐贤妃。
李景烨此举显然是拿徐慵针对杜衡,若杜家再牵涉其中,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她到底对徐家的变故怀着几分感慨的歉意。
若非她与裴济的事被徐贤妃撞破,徐贤妃何至于走上争权夺利之路?梦境中,她分明记得徐贤妃淡泊一世,直到李景烨出逃时,凭着一身傲骨,不肯离去,在仙居殿中悬梁自尽。
她心中有片刻喟叹与悲悯。
若她有能力,绝不愿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犹挣扎苦海,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忌旁人。
盘里还剩了两颗蜜饯,她出神地望着,只觉口中被酸甜覆盖的那一点苦涩变得更苦了。
春月见状,一时也没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内室窗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春月面上扬起笑,轻声道:“应当是裴将军来了,奴婢去隔壁守着。”
不知为何,裴济来的次数不多,可她却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慢慢变成如今的欣喜期待。
小娘子心思深,身边也没有贴心的人。裴将军待小娘子好,她自然欢喜。
丽质略敛了神色,轻轻“嗯”了声起身往内室去。
床边的窗已经开了又阖。
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床帐边,带着一身萧瑟寒意,借着昏黄烛光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丽质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极淡的惆怅。
她缓步走近,不顾他身上衣物间浸透的寒意,伸出双臂环住他腰身,将脸靠在他胸膛间。
一冷一热两种温度迅速互相侵袭,渐渐分不清彼此。
裴济顿了顿,哑声道:“我身上冷,别冻着你。”
话虽如此,他却未将她推开,而是展臂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她整个身躯与他毫无缝隙地紧紧相贴。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时间大法呀,小裴不去三年那么久,很快就会回来,他要做京官的。前一章用的是“遥领”节度使,就是挂名的意思,人在长安,具体事情是别人管。
皇帝的存在,是所有矛盾的集中点,他很坏,优柔寡断又自私自利,会慢慢众叛亲离,离所有人越来越远。女主慢慢的也会几乎不用再和他睡了……会有其他人出现……感谢在2020-09-10 00:16:44~2020-09-10 23:4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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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
丽质靠在他坚实的臂膀间, 侧脸贴上他胸口,隔着微凉的布料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两手在他腰际轻轻摩挲。
裴济抚着她的后背, 一下一下,十分温柔。
不知为何, 他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先前她虽大多是主动的那一方, 却几乎不曾这样一见面便温顺地抱他, 仿佛有说不出的淡淡愁绪。
“怎么了?”他右手抚上她的面庞,粗粝的质感剐蹭过柔嫩的肌肤,流连不已。
丽质也不知自己方才的惆怅情绪从何而来, 只是眼下抱了他片刻, 已都好了。
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唇边含笑, 似真非真地轻声道:“你要走了。”
短短的四个字,一下就将裴济心口的空缺填满大半。
他小心地捧住她的面颊, 仔细地打量着, 眼神幽暗,连嗓音也愈发喑哑:“突厥有八万铁骑, 虽个个茹毛饮血,凶悍如豺狼, 可咱们大魏的将士们也都骁勇善战,坚毅不屈, 人数上更是略胜一筹。这几年里, 卢龙军不曾松懈,河东军更是数年如一日地操练,十分熟悉突厥人的作战方式, 此战不会长久,至多两月,定能将他们赶回北边去,那时我就会回来。”
裴家父子虽都身在长安,可如今遥领河东节度使的仍是裴琰。留在河东知留后事的张简曾是裴家旧将,虽已全权负责河东军事宜,却时常来信问候,向李景烨上奏述职的同时,从不忘将日常的操练、驻防、变动等一并述与裴琰。
对那支军队,裴济信心十足,说起这话时,眉宇间隐现出骄傲与信心,与平日的成熟稳重相比,终于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与志气满满。
“好。”
丽质抬眸望着他,目光有些出神。
她知道裴济是个一心为国,效忠皇帝的忠臣,与他的父亲,与朝中大多臣子们一样。
可他同时也是李景烨的表弟,亲如手足,余下的日子里,他要看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兄长,一点一点变得面目陌生,众叛亲离,心中恐怕也痛苦异常。
可饶是如此,他也要撑着最后的信念坚定地站在李景烨那一边。
她忽然想问问他,这样做值得吗?
可是现在的他还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其实自她魂穿过来后,有许多事已经与梦境中不同了。谁知道余下的两年多时间里,是否还会有什么变故呢?
兴许到那时,他也不会是梦里她见过的那个他。毕竟,一向最忠臣坚韧的裴将军,早已悄悄与她这个皇帝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其他的事,又如何说得准呢?
她心神慢慢回笼,原本有些恍惚的面上渐渐浮现熟悉的令人忍不住沉迷的艳丽笑容:“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裴济眼神愈深,体内像被一簇火焰点燃,正愈烧愈烈,再扑不灭。
他张了张口,想说今日又拿了药来,让她记得按时服下,不必担忧,其他事他也安排好了,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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