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慵自然也没被放出来。
错过一两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撑过最后几日的牢狱,于腊月二十这日咽气了。
消息传入宫中,徐贤妃几乎当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来,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写了书信送回家中,随即又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事务。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时,贤妃分明焦急狼狈得很,怎徐尚书没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丽质蹙眉,轻声道:“并非无动于衷。”
近来几次见她,都觉她虽表面看来全无异样,可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近来瘦了些,本来秀丽的面庞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不知为何,丽质想起梦境里悬梁自尽的徐贤妃,心底隐隐有感觉,她一定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
自调兵的旨意马不停蹄地先行送达,留后张简便即下令军中整装,翌日奔赴北方战线。
河东军本驻河东道太原府,幽州则位于东北方向的河北道,六万大军一路北上,到达灵丘附近时,恰遇领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的裴济,遂由其率领,终于在年关时赶至蓟县以北。
此时恰值隆冬时节,长城以北的大片荒漠与草原间都被风雪覆盖,正是物资粮草最短缺的时候,突厥人为了抢夺粮财,也比平日更凶悍数倍。
裴济才赶至前线,便发现卢龙军竟一时呈抵挡不住的态势,先前一个不慎,已让阿史那多毕的铁骑扫荡过两座县城,不但将城中粮仓一抢而空,更掳掠当地人口妇女,情状凄惨不已。
他心中有疑虑,只是来不及细思,与张简一同迅速定下战略,先派轻骑为先锋,从西面伏击,引突厥人追赶,借机将其兵力分散,与卢龙军共同作战应敌。
一番鏖战,七八日下来,待战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时,他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已是正月,这日,在两军联营中,与众将商议过后,他终于分出心神来,趁着周遭人都已离去,走近许久不见的睿王李景辉身边,斟酌着词句,将积压多日的疑惑问出:“殿下,臣先前赶来时,见我军似有不敌之势。可分明数月前,朝中便已知晓了突厥有异动的消息,这些时日来,卢龙军应当早已在备战,怎还会令敌军如此肆无忌惮?”
李景辉身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亦兼理防御军事,地位仅在节度使之下,如此大战自然也是统帅之一。
他面色微沉,半眯着眼打量裴济,道:“咱们日夜备战,阿史那多毕自然也是如此。大约是几年不曾有如此大的战役,将士们低估了敌军的凶悍与残暴,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吧。”
裴济没说话,对李景辉的话并不认同。
与突厥之间停战不过数年,饶是军中士兵已换了不少,将军们偶有调度,却大体仍是先前的人。尤其安义康身为卢龙节度使,在幽州附近已有多年,从前战绩不俗,如何会在已有所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敌人来犯反而措手不及呢?
他先前已看过那几次交锋时双方的情况,卢龙军似乎是为了拉长防御线,将兵力分散开来,才让阿史那多毕有了机会集中兵力猛攻一处,趁虚而入。安义康顾全大局,不敢舍弃一处战线,看似没错,却实在巧合了些,与他从前狠戾大胆的作风有些不符。
非但如此,这回前来,睿王也变了许多。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表兄,只觉陌生感扑面而来。
从前的李景辉为人爽朗,潇洒恣意,少年气十足,而如今,那张与过去一样年轻英俊的白皙面容,不但被边塞的风霜打得粗糙了几分,连过去的青涩与明朗也褪去大半,都化作深沉与狠戾。
前日,他亲眼见到李景辉将一名因连日上阵杀敌而疲累不堪,于夜间值守时昏昏欲睡的小卒当场斩杀。
饶是他早就习惯了厮杀下的血腥,也明白李景辉的本意是要杀鸡儆猴,令将士们打起精神,不得松懈,仍忍不住觉得此举有些过分。
短短数月,他的这位表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
夜色之下,二人各怀心思,立在帐外呼啸冷风中,沉默不已。
良久,李景辉忽然嗤笑一声,一掌拍在裴济后背,仿佛又成了过去那个年轻无忧的闲散亲王,朗声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数月不见,你小子也不知道给我来信,我这做表兄的,当年真是白关照你了!”
裴济望着他的眼神闪了闪,随即慢慢移开视线,道:“怕殿下不愿见臣的信罢了。”
他与李景辉一同长大,情同手足,自然也想过写信往来。可李景辉当日离开长安是迫不得已,他只恐去信多了,反令其想起过去的伤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瞒着睿王与丽质纠缠不休,日日都在深深的愧疚与矛盾中挣扎,又怎敢再写信往来?
李景辉笑了声,又在他背后捶了下:“子晦,你我的关系,我怎会不愿见你的信?你小子,还是从小到大的老样子,肃着一张脸。”
说着,他也似乎也渐渐想起离开前的种种,满是笑意的面色也收敛几分,抬头望着边地寒冬里的孤月,在呼啸的北风间轻声问:“子晦,丽娘——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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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
裴济僵立着, 忽然觉得被北风刮过的双颊有些生疼。
他握了握拳,沉声道:“她一切都好。”
李景辉面色有些模糊,一动不动凝视着他, 直到他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愧疚与复杂,要移开视线时, 才重新转头, 望向天边孤月, 自嘲一笑,低声道:“是啊,她是贵妃, 跟着陛下, 怎会不好……”
裴济心底压了满腔的话,张了张口,终是一字也没说。
此事已无解, 多说无益,反会令事更糟。况且, 现在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 哪里还有资格说旁人?
二人在帐外又沉默了一阵。
裴济垂眸道:“殿下,臣还要再召河东诸将交代事宜, 便先告退。”
说着,转身往不远处自己的帐中去了。
李景辉立在远处, 望着他熟悉的背影,面色有些恍惚。
“殿下。”身后的帐帘被人掀开, 行出个魁梧威猛的身影, 停在他身边,正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
李景辉收敛心神,俊朗的面庞上神情渐渐阴沉起来:“子晦恐怕已察觉不对了。”
“想不到这位小裴将军年纪虽轻, 却十分敏锐。”安义康冷笑一声,浅棕色的瞳仁中闪过厉色,“殿下,是否要动手?”
他说着,抚了抚腰间的佩刀,面目狠戾,意味深长。
李景辉蹙眉:“他是我表弟,是姑母的独子,与此事无关。安中丞似乎有些逾越了。”
安义康默了片刻,缓下脸色,扯出个笑来,道:“臣不过是玩笑。小裴将军是皇亲国戚,臣怎敢在他面前轻举妄动?殿下放心,此事臣会处理。”
李景辉这才点头,面无表情道:“告诉阿史那多毕,先前商定的咱们都已做到,要他信守诺言,适可而止,否则,莫怪我大魏将士不客气。”
……
边境附近,大魏与突厥对峙多日,河东与卢龙两军合力,终于大获全胜,将阿史那多毕重新赶回荒凉的北方。
紧绷的弦得以放松,两军上下欢欣鼓舞,当即于蓟县城外营地中烹羊宰牛,犒赏将士。
河东军中本就有不少是从前与裴济一同出生入死过两年的旧将,眼下见战事平息,自然因此而开怀,又知道他不日就要回长安,心中难免不舍,遂借此机会与他叙旧。
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裴济也知道众人的心思,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不拘小节地与将士们一同畅饮,大快朵颐,半点世家子弟的架子也没有。
几个三十余岁的河东将领喝得半醉,在张简的带头下,从人群中拉出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来,将他往裴济身边推搡。
“听闻此次大将军回京,要带上几位战场上立大功的将士一起,可不能忘了魏彭!别看他才投军数年,他可是从最普通的小卒当起,次次冲在最前,如今已升至旅长,下统百人,这回更是一人斩了十六颗敌军的项上人头!”
裴济喝了不少酒,面色也有些泛红,闻言不禁仔细打量起那个叫魏彭的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往日将士们虽骁勇善战,能杀敌数十者也并非没有。只是斩下头颅,又比寻常的厮杀更难一些,若非平日操练极其刻苦,在战场上又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鲜少有人能一举取得如此不俗的战绩。
只见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五官硬朗,原本被众人推出时有几分猝不及防,见他正打量过来,反倒不慌不忙,略一拱手,向他行礼:“拜见裴大将军。”
裴济见状,颇有几分欣赏,略一点头,伸手令他起来:“一人斩下十六颗敌军人头,的确是少见的旱勇,张将军——”
张简本就有意提拔魏彭,闻言立刻心领神会:“魏彭此番再立军功,我以为,当从旅长擢升为校尉。”
一校尉部可统三旅,算是给他先升了一级。
裴济略一思忖,便轻拍一下魏彭肩膀,点头道:“当得起。待随我回长安,再禀明陛下,到时当能更近一步。”
军中子弟多出身寒微,须得令他们看到晋升的可能,魏彭恰可当个典范。
张简顿时眉开眼笑,又将魏彭往前推了推。
魏彭亦是掩饰不住面上的欣喜,当即单膝点地,向裴济道谢。
这边河东军众人正欢呼不已,另一边的卢龙军中,却忽然一片嘈杂。
裴济不由微微蹙眉,朝李景辉和安义康的方向过去。
只见一略显瘦削的士卒被两人扭在中间,不住挣扎着往这处来。
“殿下,此人方才行迹鬼祟,欲趁众人松懈时,偷偷逃走,定是奸细!我等便将他扭住,搜出了此物。”
扭他过来的其中一人将两张皱巴巴写满字符的纸奉上。
裴济不通这些游牧民族的语言,却也看出了那些样式简单的文字正是突厥人中通行的从粟特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
四下忽然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那个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卒。
李景辉示意将那两张纸递给安义康。
安义康匆匆阅罢,登时勃然大怒,一手当场拔刀,指向那人,另一手则将那两张纸高高举起,怒喝道:“那是突厥人的信,此人是军中奸细,先前泄露我军动向,这才令突厥人有备而来,令我大魏的百姓与将士枉死,通敌之罪,不容姑息!”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便猛然落下。
一声惨叫之下,血雾弥漫,喷洒在洁白的残雪间,凄惨可怖。
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李景辉沉着脸望向裴济:“子晦,你先前的怀疑不错,军中果然有奸细。”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
大明宫中,自太后病倒,李景烨一连数日都在太后殿中侍疾却总不见好。
眼看已是年关,各种朝会典礼接连不断,他分身乏术,再无法侍奉左右。
想起太后信佛,便将数月前从西域远游而归,正在大慈恩寺设道场译经的高僧慧显及其座下十二弟子延请入大明宫中敕建的明德寺中,为太后诵经祈福。
李令月虽才流产不久,到底还年轻,底子好,本就已恢复了些力气,又修养几日,便亲自赶至宫中,陪在母亲左右。
不知是否因才失了自己的孩子,她比从前内敛、懂事了许多,每日白日在明德寺祈福,夜里便在太后殿中守着,不曾有半点逾越。
接连大半月,直到除夕与元日,宫中气氛都沉闷不已。
往年都有的岁末大宴也搁置了,只皇帝一人在礼部、鸿胪寺的安排下,一一见了周边诸国的使臣,受其年节贺礼,又照往年例赐下财物。
直到正月初十,太后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幽州也有捷报源源不断传来,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李景烨阴郁多日的心情也稍稍好转,这才吩咐下去,令在宫中办一场上元灯会,请宗室、外戚、朝中重臣一同赴宴。
事仍由徐贤妃带着六局二十四司与内侍省操办。
离上元只有五日,来不及赶制各式宫灯,幸而年前未出事时,宫中便已在准备,左藏库中也存了不少往年留下的完好的灯。
一番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上元夜。
这日虽冷,夜色却十分晴朗。
太液池边的宫道上,挂满了各式彩灯,无数盏摇曳烛火将四下照得恍如白昼。
太后留在衾殿修养,不曾列席,皇帝与嫔妃们的座设在清晖阁的高台上,其余人则分别列座殿前。
丽质身为贵妃,自然仍如从前一样,坐在李景烨下首的座上,身边依次是徐贤妃与萧淑妃二人。
徐贤妃似乎又清瘦了几分,萧淑妃则因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变得更丰腴了些。
丽质悄然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今日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正出神,一旁的李景烨便含笑望过来:“丽娘,坐近些。”
他稍有些苍白的面色间有掩不住的疲态,伸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先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近来朕忙碌,疏忽你了。”
他忙了多时,几乎不曾停歇,已有大半月未进后宫,除了让人问候过她与萧淑妃外,其他人都不曾顾及。
丽质多日未见过他,本觉得日子惬意,此时又要面对,不由稍觉惋惜。
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如新月:“陛下为国事操劳,妾绝不会有怨言,只盼陛下多多保重。”
李景烨面上笑意加深几分,一面听着教坊司新呈的歌舞,一面牵着她的手起身,指着太液池边的彩灯,道:“今日上元,该赏彩灯,朕也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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