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几乎令他一下就想起了中秋那夜的情形。
那一回,六郎私自去寻丽娘却扑了空,今日又会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跟着众人一同微笑抚掌,心中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就在他忍不住将何元士招近,要命其悄悄去寻两人时却见六郎沉着脸回来了。
他蓦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那种带着戒备与怀疑的不适又卷土重来了。
丽娘与六郎是否见了面?他们说了什么?会不会因他近来将她禁足宫中,让她生了怨言,偷偷向六郎倾诉?
脑中纷杂的念头不断涌现,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扶着何元士起身,往御用偏殿中去,欲借着更衣的时候稍歇片刻。
何元士一面引他踏出正殿,一面低声回道:“陛下,方才裴将军已命人来知会,要往各处去巡查,便先离席了。贤妃也道支撑不住,要回仙居殿去了。”
李景烨点头“唔”了声,努力抚平心底的躁意:“你叫人亲自去送贤妃回去,她身子不好,夜里得早些歇下——”
正说着,目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稀少处,正立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一身艳色长裙正衬出窈窕身形,那张与他心中的面容有三分相似的脸庞似有所觉地转过来,一双眼含羞带怯地望向他。
竟是钟家四娘妙云。
李景烨停住脚步,不再前行,双眉慢慢拧起。
“钟娘子!”何元士忙道,“此处是陛下御用之殿,旁人不得靠近。”
他知道眼下陛下情绪不佳,半点惹不得,不由暗暗骂起今夜该守在附近的内侍们,竟让个小娘子到了这里。
先前他便觉钟家这位小娘子同贵妃完全不同,心眼多得很,今日见果然胆子越发大了。
妙云搅着衣袖,仿佛有些紧张害怕:“妾并非有意闯入,只是一不留心,误入此处,请陛下恕罪。”
李景烨面色阴沉,双手背在身后,冷冷道:“朕记得你先前都胆大得很,今日怎就怕了?”
妙云小心地抬眸看他。
“把你的心思收起来吧。”李景烨不再看她,重新大步往殿中去,“朕见得多了。已有了最好的,何必还要一件次品?”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巴掌般毫不留情地打在妙云的脸上,令她难堪不已,再无地自容,仓皇地低着头转身离去。
……
西侧偏殿附近,裴济一如往常一般,一一巡查过每一处值守点,确认一切无虞,便欲离开麟德殿,往紫宸殿附近去。
然而不知为何,今夜他总觉有几分心不在焉,一时竟也不愿轻易离开。
方才在宴上,他便注意到丽质似乎心绪不佳,早早地就离席了。
他后来借着同将士们说话的时候,又悄悄看了两回,始终没见她再出现。
她一向是冷静自持,不将喜怒直接表现在面上的,方才离席前瞥见她时,也并无异样,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在西侧的一处熟悉的偏殿外。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行到了中秋那夜,与她共度春宵的那间偏僻宫室。
他的呼吸窒住,心口也不住地跳动起来。
黯淡的月辉下,丽质正倚坐在廊柱边的栏杆上,静静凝望着远处的黑暗。
夜风徐来,吹动她的衣裙。
她似有所觉,慢慢转头,正与他的视线遥遥相对。
那张泛着柔光的妩媚面庞间慢慢浮现出一个妖冶动人的笑,带着几分放肆的引诱和恶意的畅快,钩子一般牵引着他一步步走近。
“三郎啊,”她轻软的嗓音仿佛在唤最亲密的情郎,“你来了。”
裴济慢慢闭上眼,由着她伸出双臂,牢牢地缠绕上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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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
身处麟德殿最偏僻之处, 丽质抬头毫不犹豫地吻住将自己牢牢抱住的年轻郎君,一双眼却不曾阖上,只微微抬着, 注视着幽长廊边的那一盏孤灯。
又一阵清风拂过时,唯一一盏灯也被熄灭, 光辉随着正殿的喧嚣声一同被摒除在黑暗的远处。
她轻轻闭上双目, 纤长的胳膊与双腿都紧紧缠绕在他身躯上, 轻轻扯动着他领口的衣襟。
裴济呼吸渐热,双掌托住她的腰,直接走进那间熟悉的狭小宫室, 一转身便将她用力摁在门板上, 一路亲吻而下,动作熟稔地解她胸前丝带。
盛大的宫宴,偏僻的宫室, 幽暗的光线,眼前的一切都异常熟悉, 令裴济心中一阵起伏激荡, 连解着她丝带的手也微微用力。
丽质抬眼望着他半掩在黑暗中的面庞,伸手轻轻抚过他坚毅的轮廓, 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裴济手上的动作顿住。
他微微蹙眉,松开她胸前的丝带, 一手搂着她,一手捧起她的面颊, 轻声问:“你今日怎么了?方才我不在, 发生了什么事?”
丽质笑声渐止,慢慢对上他的视线,却并不回答。
半晌, 她又踮起脚尖,凑到他唇边轻轻吻了下。
“我想回承欢殿。”不待他反应,她便迅速退开,拉拢衣襟,转身打开门,跨出半步,又回头来饱含暗示地笑望着他,“你敢来吗?”
裴济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伸手挽留,指间却只触到一片光滑柔软的布料,飞快地便溜走了。
她没再回头,只沿着长廊信步离开。
……
仙居殿,徐贤妃好容易忍着不适从宴上回来,正面色苍白地半卧在床上,半阖着眼休息。
听荷捧着才热过的汤药上来,小心奉到床前,轻声劝:“娘子多少喝些,这样下去,只怕要撑不住……”
一个多月前,女官曾说贤妃年轻,好好饮药,多加休养,不久便会无碍。
那时,仙居殿的宫人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可谁知,不论每日多少汤药煎好送来,贤妃都坚持让她偷偷倒了,半滴也不愿沾,落水那日受的风寒始终没好,整个人的生气也一日比一日少。
她暗暗着急,劝了多次,却始终无济于事。
徐贤妃勉强瞥一眼那碗乌黑的药汁,仍是无动于衷:“倒了吧。”
听荷眼眶渐红,顿了片刻,才默默起身,将药汁倒入一旁的花盆中。
这时,外间宫人道:“淑妃来了。”
徐贤妃一怔,原本半阖的眼慢慢睁开,随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轻叹一声,勉强支撑着起身,端坐在床边:“叫她进来吧。”
脚步声渐近,萧淑妃跨入屋中,绕至内室,缓缓行至她床边的榻上坐下,望向她的双目中既有疑虑,又有担忧。
徐贤妃捂着口压抑地咳嗽两声,随即微笑道:“你来了。有什么话想问便问吧。”
萧淑妃想问什么,她猜得到。
上元夜的事,查到今日,已不了了之,那个叫芊杨的,听闻已被陛下处死,贵妃的禁足也已经解了,宫中已有不少人开始传,道当时本无人推搡,只因池边湿滑,淑妃脚底打滑,落下前左右碰到了人,这才误以为被人推搡。
可到底是否有人动了手脚,淑妃心中清楚得很,若知道不是贵妃所为,自然会怀疑到她这处。
毕竟,那日离淑妃最近的,除了贵妃便只有她这个贤妃了。
果然,萧淑妃命身边的兰昭到外间守着,犹豫片刻后,才问:“上元那日——是不是你?”
“是我。”
徐贤妃苍白的面上笑意加深,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回答,一如先前钟贵妃否认时一般斩钉截铁。
萧淑妃一时呼吸窒住,好半晌才回过神,问:“你为何要如此?你我都入宫多年,从来都是相安无事,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双目:“是因为我父亲,是不是因为我父亲让徐尚书蒙冤入狱,你才想报复我?”
提起父亲,徐贤妃沉静无波的眼里终于泪意涌动。
她先点头,又微微摇头,泛红的眼眶嵌在苍白凹陷的面颊间,憔悴又可怜:“我是想报复你,可我更想报复的人,是陛下。”
她抹去顺着脸颊淌下的泪水,目光中渐渐露出冰冷:“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没有李景烨的默许,萧龄甫怎会明目张胆地联合韦业青构陷她父亲?后来,他分明已答应令她父亲先行出狱就医,可转眼便因旁的事食言,导致父亲凄惨而去。
她徐家数代为大魏效忠,从来兢兢业业,即便她父亲政绩平庸,也从没做过半点愧对君主的事,不过是因为在朝堂上不再如从前一般明哲保身,而选择站在杜相公一边,尽力规劝皇帝,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多疑又软弱,除了自己谁也不爱,谁也不信,又凭什么指望旁人能始终如一地对待他?
“淑妃,”她幽暗的眼神仿佛带着异样的鼓动,“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是真心爱他的。可是你看,他是怎么对你的?又是怎么对我的?甚至贵妃——他费尽心思才抢到手的贵妃——又是怎么对她的?别人不知,你我却都明白,芊杨与贵妃有旧怨,他也知道,却仍是将贵妃禁足一月有余,任由旁人怀疑、议论。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的话字字句句戳心不已。
萧淑妃紧抿着唇,不住地喘息,几度想开口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想起了方才宴席开始前,丽质在她耳边的那些话。
陛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仰慕了许多年。
他是万民之主,可他爱自己胜过爱万民。
“我本以为,他不爱旁人,却总该怜惜自己的骨血。”徐贤妃仿佛还嫌不够,眼神淬了毒般继续道,“可是,如今想来,到底是我太愚蠢了。后宫有这样多女人,他怎会为此担心?淑妃,我徐家也曾如萧家一般显赫一时,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你呢?你替他生了长子,若那一日他翻脸无情,又会如何对待你们?”
萧淑妃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飞快地向上蔓延,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好半晌才强作镇定道:“不,不会的,我侍奉陛下多年,我父亲也深受信任……”
她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呵!”徐贤妃毫不留情地冷笑出声,“我祖父曾一力主张先帝立陛下为太子,杜相公与裴相公当年也曾于先帝驾崩时,竭力替陛下稳定朝局,裴相公还曾亲自统河东军镇于边地,以防突厥与吐蕃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又如何了——”
“你别说了!”萧淑妃打断她的话,猛地起身,胸膛快速起伏,瞪了她许久,终于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徐贤妃捂着心口,直等她背影消失,才捏着帕子捂住口鼻,猛烈咳嗽起来。
洁白的丝绢被滴滴鲜血浸染,触目惊心。
听荷从外间匆匆回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奔到床边:“小娘子怎么咳血了!”
徐贤妃用力地喘气,可胸口却向被一层潮湿的纱布裹住,外头的气进不来,内里的浊气也出不去。
她伸手推听荷:“去,将陛下叫来。”
听荷踟蹰着不动,期期艾艾道:“小娘子,奴婢还是去请女官来吧!”
徐贤妃冷着脸,猛地将手边的茶盏推落在地,厉声道:“快去!就说,我有话要告诉他。”
听荷抽噎不已,只得将她扶着躺下,又唤了个宫人进来,这才匆匆离开。
……
承欢殿中,丽质褪下在宴上穿的繁复衣裙,在浴房中沐浴后,便换上平日最爱的轻薄裹胸长裙,连罩在外的衣衫都没披,裸着双肩便回了内室。
她令春月回去休息,自己一人在屋中,将床边那扇窗直接推开,便坐在妆奁边,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
今夜她有种格外的躁动,明知才解禁足不久,李景烨有可能会来承欢殿,她却仍主动引裴济前来。
方才对李景辉毫不掩饰地吐露心底的不屑与厌恶,仿佛令她身体的某一处闸门被打开,蠢蠢欲动地想要打破眼下的局面。
心底的恶意像是克制不住,明知时机未到,也仍有止不住的冲动。
只是,不知道裴济会不会来?
他真的会像他曾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会将一切罪责一力承担吗?
丽质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心底生出一丝迷茫。
敞开的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悄然靠近。
他立在窗棂外看了她片刻,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复杂与担忧,最终还是翻身入内,关严窗户。
丽质慢慢笑起来,透过铜镜与他对视:“你怕吗?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今夜,没人能保证李景烨不会来。
裴济站在原地,握了握拳,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近,直接欺身而上,一手从身后握住她裸露的肩,另一手则直接以蛮力撕裂她仅剩的单薄长裙。
柔软的布料无声滑下。
他已用行动回答了她的话。
她侧过脸去与他深吻,许久才气息不稳道:“今日我见到睿王了。”
裴济的动作猛然一滞。
“我告诉他,我根本不愿意嫁给他。”她再度吃吃地笑起来,杏眼里闪着一层水光,“我谁也不想嫁,谁也不想要,他们谁也别想掌控我……”
裴济浑身僵硬不已,目光紧紧凝着铜镜中妖异的女人,心口一阵冷一阵热。
良久,他忽然蛮横起来,强硬地将她的手扣在身后,又扭过她的脸,强迫她望着镜中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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