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后路了。
“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问,“檄文可拟好了?”
安义康露出笑容,当即将檄文铺陈在他面前:“都好了,殿下的夺妻之恨、公主的兄妹嫌隙,乃至几位蒙冤甚至枉死的朝臣,尽已写下,请殿下一观。”
有这样多的理由,檄文自然能写得义正言辞,气势磅礴,引天下人热血激荡。
李景辉看罢,霍然起身,扬声道:“万事既已俱备,两日后,便是我起兵之日!”
……
入夜,丽质沐浴过后,便预备早早入睡。
她这两日来了月事,虽因用了大半年的药,已不会如先前那样疼痛难忍了,却还是会感到浑身酸软,困倦乏力。
况且,今日又听说了裴琰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春月知她疲倦,已然备好了药,看着她饮下又漱过口后,便出去了。
谁知灯还未熄,却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贵妃,陛下来了!”
丽质动作一顿,心中登时有些紧张,只得披衣起身,到外间去迎。
屋门已经打开,李景烨踏进来时,脚步有些迟滞,望着这座已数月不曾踏足的宫殿,眼神也有些恍惚。
“陛下今日怎会来妾这里?”她尽力露出笑容,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一分疏淡,既没有上回那样直白的拒绝,又没有先前的过分温驯。
李景烨走近两步,静静打量她,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
“今日子晦劝朕,要朕将你放出宫去。丽娘,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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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兵
丽质对上他平静无波的脸色, 心里顿时一凝,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掐住,直到疼痛传来, 才掩饰住眼底的慌乱与恐惧。
她脑中飞快地回想着他方才那短短一句话,来来回回仔细琢磨。
裴济怎会突然劝他将自己放了?他又为何忽然来问她?难道——他知道了?
她悄悄咬着舌尖, 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 半点不闪躲。
他仍是容色淡淡, 看不出喜怒,只静静打量,耐心地等着她答话。
他不会知道的。
她慢慢定下心神。裴济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 既然已做好准备要靠手中的羽林卫来帮她离开, 再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对李景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
她细忖片刻, 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李景辉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心口登时砰砰狂跳起来。
她极力压抑着异样的激动, 作出毫无动容的模样, 道:“妾没什么好想的。”
“是吗?”李景烨双眼微眯,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忽然轻笑一声,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 背在身后,“没有就好。”
丽质也跟着微笑, 双眼弯得像月牙一般:“妾如何想的, 于陛下而言,难道有关系吗?妾身在宫中,生与死都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李景烨的目光抚过她晶亮的眼眸, 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似感慨,又似遗憾。
“是啊,丽娘,你的命在朕手中握着,一切都不过在朕的一念之间。”他轻轻抚摸她的唇瓣与脸颊,话音近乎低喃,“所以,朕爱的究竟是这副皮囊,还是别的,又有什么关系?朕,绝不会放开你。”
他在回答中秋那日,二人间未尽的那段对话——
他爱的是她的皮囊也好,是她的人也罢,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都逃不脱他的掌控,至于她的意愿如何,无关紧要。
有那么一瞬间,丽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猛然窜起的愤怒,一双杏眼死死瞪着不远处一枝插在瓷瓶中的行将枯萎的桂花。
再美的花,开得再得意,待花期一过,也只有恹恹凋零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冷冷道:“妾明白了。今日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陛下若无事,便请早些另去它处歇息吧。”
屋里先静了片刻,随后才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丽质睁开双眼,一手抓着门框,瞪着他乘上步辇,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好半晌才回神,像溺水得救一般,用力地喘息,将胸中憋闷的浊气重重吐出。
……
今日夜色极好,只一弯弦月,却星汉灿烂。
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仰头望着天幕间闪烁的群星,心中一片空茫茫无处安放。
“丽娘啊……”他想起当初在望仙观时,也是这样趁着夜色,不得不离开她,回到紫宸殿去独宿。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高兴,觉得满足。
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头一回能像梦里想过的无数次一般,从弟弟手中抢来一件他也一眼便看上,想要拿来放在心尖上的玩物——
她生得那样美,那样有韵致,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为他所珍爱,仿佛就是上天照着他的一切喜好生造出来的一般。
这样的妙人儿,生来就该被他捧在手里,养在宫里。
他得到了,第一次违背了众人的期待,利用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她强行带了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孤注一掷地违背所有人的期待带来的畅快。
他很高兴,那时一念之间选择了出格一次,哪怕发现她始终没有真正屈服,甚至永远不肯屈服,也不觉得后悔。
他已经把一切都握在手里。
可是,心中的空洞却越扯越大,大得令他茫然无措,急着想找些什么来填补。
“陛下?”何元士听到了方才那一声低喃。
李景烨静默片刻,轻声道:“将钟四娘带来。”
御辇一路回到紫宸殿,何元士服侍李景烨更衣梳洗,服下丹药,不一会儿,钟妙云便来了。
李景烨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微微蹙眉。
她没像先前一般穿丽质爱穿的衣衫,作丽质爱作的发式与妆容。
唯有那张脸,无论如何变换妆发衣衫,始终与丽质有三分相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令她的长发披散下来。
又像了些。
他眉心稍稍舒展,又将目光往下,落到她浅蓝色的裙衫上——有些碍眼。
“将衣服脱了,不许穿。”
“陛下——”妙云面色有些难堪,咬着唇瞥周围还没下去的两个内侍。
“也不许说话。”李景烨像没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在听到这道嗓音后,再度蹙眉,“笑一笑。”
妙云脸色青白,艰难地将身上的衣衫褪下,□□地站在殿中,勉强扯出一抹笑。
李景烨似还不满意,盯着她半晌,取来一块半透的纱巾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
难堪的表情与尖锐的气质被统统掩下,只余一道朦朦胧胧微笑着的影子,恰与他心里的人重合在一处。
他慢慢牵过她的手走到床边,拉着她并肩躺下。
“睡吧。”
他仰面朝上,轻轻阖眼。
妙云僵着脖颈转头去看他,想将仍盖在脸上的纱巾取下。
“不许摘下来。”他仍闭着眼,却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妙云动作一滞,想开口应“是”,又想起他方才说的不许她说话,忙生生憋住,战战兢兢收回手,隔着纱巾瞪着床顶,不敢再动。
……
等了整整五日,李景烨才终于下令革去睿王官职,命其即刻回长安,同时调动义武军前往幽州一带以震慑的消息。
这是李景烨与几位大臣商议后的结果,与先前裴济所提直接调义武、河东两军前往的办法不但晚了整整五日,更少了一方兵力,的确也符合皇帝一贯谨慎、保守的态度。
而几乎就在第二日,幽州便有急报传来。
派去巡按幽州,重查范怀恩一案的监察御史竟被李景辉命人当众斩杀,就连先前由萧龄甫亲自择选的新任幽州刺史也差点惨遭毒手,多亏他跑得快,才幸免于难。
如此一路狼狈地逃回长安,他连面子、仪容都已顾不上了,当即冲到大明宫外,将捏在手里已皱成一团的檄文交给羽林卫的人后,便当场昏了过去。
当那皱巴巴的檄文送到宫中时,李景烨正坐在长安殿中,听着女官说太后的病情。
母子两个相顾无言。
何元士捧着羽林卫侍卫才交来的檄文匆匆进来,奉到李景烨手中,又将幽州刺史晕倒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李景烨却慢慢展开那一纸檄文,将边角抹平,当着太后的面,一字一句将其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每念一句,太后的脸色便惨白一分,本就虚弱浑浊的眼神,更是从震惊错愕慢慢变得恐慌害怕。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母亲,你看,你先前总怨朕心狠,怨朕六亲不认,要害死弟妹。可是你看啊,先动手的人,是令月和辉儿啊。也许,早在一年前,他便一直盼着这一日了……”
“大郎……”太后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儿子,盈在浑浊眼里的泪终于滚滚而下,不知是安慰的泪,还是后悔的泪。
“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母亲,这是你养的好儿子啊,让我不得不杀他了。”
他起身后退一步,让太后伸过来的手落了空。
太后整个人扑在塌边,一手捂着心口,沉痛不已:“是我养的儿子,你们——一家子兄弟啊……”
说着,她只觉心口绞痛,捂着心口的手开始用力捶打,面色也渐渐涨红。
女官忙带着银针上前来要给太后施针。
李景烨望着母亲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层水光,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燕国公府中,裴济自听说消息后,心便已跌到谷底。
陛下已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又果然没全听他的建议出兵,如此一来,以安义康的深沉心机,定早有应对的后招,大约不久后,朝廷便不得不来一场大调兵了。
只是,这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力挽狂澜的,除了关心军国大事,他亦十分担心父亲。
好在,几日后,裴琰的事便有消息了。
在刑部大牢中关押了数日,经三司推定,也始终没将那封信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既没有证据证明此信就是裴琰写的,如先前的御史大夫所言,便该定裴琰无罪。
李景烨未再为难,当即同意了放人,只是同杜衡的处置一样,暂令在家中休养,不必操心政事。
大长公主已顾不得别的,一听消息,便亲自带着儿子到刑部大牢外将人接了回来。
裴琰到底老了。
牢里待了七八日,虽然没人敢为难他,他整个人却还是憔悴了许多,尤其是反复发作的伤痛,更折磨得他数个夜里都未能安睡,出来时,原本魁硕的身形萎缩了许多。
裴济将父亲搀回屋里躺下,又请了御医来问诊开药,待将药熬好,看着母亲一勺一勺亲手给父亲将药喂下,只觉眼眶有些泛酸。
他默默走出屋去,望着辽远的天际,第一次生出一种大厦将倾时,面对众生百相的无力之感。
周遭的一切看似都还在一如既往地运转,可分明底下一个缺口已经裂开了,裂痕正飞快地往四方蔓延,而他,从最初的那个小小缺口出现时,便已最先察觉到了,却始终没能填补上。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生出一丝困惑。
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倾颓的一切控制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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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
裴琰在家休养数日, 每日的药既内服又有外敷,再兼有大长公主请了御医亲自来施针,垮下的身子终于有了重新恢复的迹象。
只是, 他的精神虽好了不少,面色却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些日子里, 他赋闲在家, 仍一日不断地听裴济从兵部带回的前线消息, 实在担忧不已。
叛军准备得十分充分,早于檄文发出那一日便集结完毕,迅速进发至定州附近。
定州属义武节管辖之内, 然其南临深州、赵州两地, 皆非边疆范围,未设节度使之官职,自然也没有如此强大统一的常备军在。
义武军收到朝中调令, 匆匆南下追赶,欲与叛军一搏。
然就这时, 北方沉寂了许久的突厥却毫无征兆地大肆兴兵。阿史那多毕几乎倾手下部族之力, 以整整七万精锐朝着义武节与河东节交界处猛烈进攻!
裴琰坐在书房中听儿子说到此处,终于忍耐不住, 右手攥拳,狠狠砸在桌案上:“竟有这样的道理!睿王——他竟连大魏子民也不顾, 与那些胡虏勾结在一起!简直不配为中原汉人!”
裴济亦沉着脸,眼里除了愤怒, 还有几分懊悔:“当初儿子领军击退突厥时, 便曾怀疑过那一场仗有不寻常之处,令张简派人盯了这大半年,始终未查到别的踪迹, 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行卖国之事!”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叛军的后招,就是与突厥这一次联手。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君,野心勃勃,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两方之间的勾结定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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