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点头,哑声道:“他们一直很好,待我,待祖母,待其他亲人,都一直很好。”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
他知道她家中的情况,幼年便失双亲,跟着长姊寄人篱下,又偏遇上钟承平夫妇那样刻薄的,恐怕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别人家的和睦美满,于她而言大概是一种残忍。
“丽娘,以后也会有人这样待你的。”他本下意识地想说自己也愿待她这么好,到底暂且忍住了。
丽质面色平静,半点没有因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失落与羡慕。
“我只是想说,难怪你这样可靠,原来都是大长公主与裴相公的功劳。”
裴济严肃的面上露出微笑,夹杂着几分难得的羞赧。
好半晌,待她已真的昏昏欲睡时,他忽而轻声道:“我父亲待母亲好了二十余年,从来没变过。”
丽质半梦半醒间呢哝一声。
“睡吧。”裴济扣住她的五指交缠在一处,没说后面的话。
我也会如此的。
……
第二日,裴济趁清早离开承欢殿回到九仙门附近后,稍整仪容后便往延英殿区去,趁着朝会的时候替裴琰向陛下主动请战。
朝中众臣一片叹服之声,就连萧龄甫等人也未说什么。
卢龙军与义武军都是边疆大军,常年同北方夷狄对战,早已习得了他们迅捷狠戾的作风。而离开边疆,到了腹地之中,各州军队的抵抗能力便一下弱了许多。毕竟,大魏已太平了十余年,即便常备大军,时常操练,也难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卢龙军与义武军相提并论。
昨夜,最新送入长安的战报中,叛军已越过定州,进发至刑州附近。若再不能在北方对突厥的防卫上有进展,以便早日调出兵力来应对叛军,恐怕当真要面临山河易主的局面了。
大约是眼看叛军的攻伐突飞猛进,就连李景烨也有些紧张起来。他心中也明白,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纵观整个大魏,唯有河东军能与叛军,与突厥一较高下,而河东军是裴家一手练出来的。裴家四代皆任河东节度使,即便如今裴琰与裴济都常年在京中为官,只是遥领节度使一职,其对河东军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他坐在御座上恍惚犹疑片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点头应了。
随后又是一番议论,最后定下再从河南府调兵十万,往刑州方向驰援,尽力阻挡住叛军朝长安进发的脚步。
待朝会散后,裴济往兵部将重要事务处理毕后,便匆匆告假回府,要将消息告诉裴琰。
燕国公府中,裴琰一早便已起来,正从屋中取了已多年未用过的长/枪,在院里一招一式地挥动着。
屋门敞着,大长公主坐在门边,一边指挥着婢女给他收拾行囊,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生怕他用力太猛,承受不住。
二人一见儿子回来,忙同时将目光投去。
裴济先行礼,随后肃然道:“陛下允了。”
裴琰如释重负一般长叹一声,手中握着的长/枪一端重重触击到地上,发出一声响。
原本还有些微担心,生怕陛下因先前的事不愿让他出征,如今事情定下,再不必担心。
他将目光转向门边的大长公主,见她目中闪过一丝失落,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过去拍拍她的肩,低声说起话来。
裴济在旁看了片刻,随即默默转身去了书房,提笔写了两样东西。
一是给皇甫靖的信,令他不论叛军动向如何,都要死守蒲津渡,二则是给裴琰的。
他先前一次往突厥与阿史那多毕对阵后,便与张简一同仔细分析过此人的来历、性情与行军作战的喜好,如今父亲既要去,他便将这些都一一理清列下,好让父亲知己知彼。
第二样写起来颇费神,他在舆图上几度观察、推演,才终于在傍晚时分终于写完四张纸,亲手交给裴琰。
因情况紧急,裴琰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因此父子两个一番促膝长谈后,便一同往裴老夫人处告别,与叔伯兄弟们吃了餐简朴的践行宴。
老夫人未料到这样的年岁还要送儿子上战场,百感交集之下,破例饮了一杯酒,拉着裴琰谆谆嘱咐了许多。
……
第二日一早,裴济没往父母处请安,而是直接跟着其他叔伯兄弟一道站在大门处,等着送父亲离开。
他犹记得年幼时,父亲还在河东任职,母亲有时留在长安不便跟着同去,便要含着泪亲自替父亲穿戴,服侍洗漱,那时候,谁也不该去打扰。
到天将将亮,坊门要开时,裴琰一身戎装,与大长公主两个并肩过来。
裴济仔细看了看,果然见母亲眼底还有未消的红血丝。
裴琰拍拍妻子的手,随即肃着脸上前,同几位兄弟与小辈道别,到儿子面前时,略一停顿,沉声道:“三郎,记住为父的话,守好陛下。”
裴济对上父亲凝重而满含深意的眼神,绷直身子静了静,道:“儿子明白。”
裴琰拍拍他的肩,这才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上马前,他又转过身来,冲大长公主笑了笑:“臣要走了,请公主保重。”
大长公主没说话,捏着衣角庄重地立在阶上,直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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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近
裴琰自长安迅速出发, 不顾老迈的身体,日夜兼程赶往前线军营中。
张简领河东军奋力搏杀,虽靠着从前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与实力, 暂与突厥人旗鼓相当,双方相持不下。
他本下了严令, 不许任何人在军中提及睿王与安义康叛军的情况, 可阿史那多毕早与安义康有勾连, 每一回对战,都学着汉人作战时敲起战鼓,不但如此, 一面击鼓, 还一面派了数十人列队,齐声高呼着将叛军最新的消息当众念出来。
如此反反复复,眼看叛军进展堪称神速, 朝廷状况则岌岌可危,着实已动摇了军心, 令许多将士的气势都渐渐短了。
幸好在张简焦头烂额之时, 裴琰赶到了。
他虽已多年不曾真正上战场,到底还是军中老人, 人人敬仰不已,更重要的是, 他身居高位,又年岁不小, 这时义无反顾披着战甲亲赴前线, 什么也不必做,便已令军中一片欢腾,仿佛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士气大振。
张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当即迎裴琰入主帐,将近来的战况言简意赅地汇报一遍,又对着帐中的沙盘说起即将要来的一次进攻。
裴琰早先便听儿子说过阿史那多毕的情况,这几日又仔仔细细将儿子写来的东西熟读于心,早已心中有数,迅速与张简等几位将领商定战术与安排。
接下来一连多日,两军对峙下,河东军一扫先前的疲软状态,一如这十多年来始终保持的水准,将突厥人打得渐渐有显出弱势。
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汗,从前与裴琰交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虽早听过他的威名,却因他年岁不小而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交手下来,这才对这个老将军忌惮起来,迫不得已暂将先前的猛攻策略改为持久消耗。
北方战事有了进展,南面的情况却愈发令人担忧。
河南府调来的十万人起先的确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拖住了十多日的时间。
可安义康此人奴隶出身,一路摸爬滚打,身经百战才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不但心思缜密,十分有魄力,其行军作战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令人摸不着头脑。偏偏领援军而来的几位将军都是正经熟读兵书之人,这几年没经历过真刀实枪的交战,事事都照书中所学而来,才不过半月,先前积累的优势便已通通没了,狼狈之下,竟与各地守军一样变得不堪一击。
叛军很快越过刑州,攻至潞州。
消息传至长安,终于连宫外的平民百姓都真正开始急了。
潞州已是河东道境内,再经泽州、绛州,便是蒲州。从蒲津渡越过黄河,便进了京畿道,长安近在咫尺。
城中与城郊的百姓中,有些胆小的、在南方有亲属的,已琢磨着是否要收拾行囊早些南下避祸。
宫外如此,宫中更是人心惶惶。
不但宫人们时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悄悄议论,嫔妃之间,也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如萧淑妃、王昭仪、韦婕妤等入宫多年,年岁稍长的,尚能沉得住气,那些才入宫不过数月的新人就不同了。
她们都还是花一样的稚嫩年纪,许多人都是抱着满腔的憧憬与希冀入的宫,如今有的人连陛下的面都未见过几次,连紫宸殿也没有靠近过,却突然遭了如此大的变故,个个像天要塌了似的萎靡不振。
就连丽质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她坐在寝殿中,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拿着镊子往悬在一旁的银香囊中添香料,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春月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冯御女昨日傍晚主动去了紫宸殿,陛下连殿门也未让她进便遣回来了。”
丽质也不知听没听见春月的话,点燃香料后,将银香囊的盖盖上,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好半晌才道:“他如今也没这些心思了吧。”
横竖一时半会儿有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已无关紧要了,前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紧张,抱住手中的皇位才是最要紧的。
春月反映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他”说的是陛下。她走近些,轻声道:“是呀,这几日,陛下除了参加朝会,留在延英殿理政,还每日都去大角观中亲自焚香,连长安殿病得一日比一日重的太后和拾翠殿的皇子都顾不上,更不必说别人了。”
丽质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荷包,没再说话。
她不必亲眼看到,也能猜到近来众人都过得惶恐不安。连裴济也越来越忙了,每日都得往羽林卫营中加紧操练。
叛军到了潞州,一旦接近蒲州,这大明宫便再要待不得了。眼看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的心也悬得一日比一日高。
可除了紧张,先前预期的欣喜与兴奋却并没有出现。只要一想到战火已起,即便还没亲眼看到外头被无辜牵累的普通人,她也感到高兴不起来。
没有外敌来袭,也没有横征暴敛的昏君令天下生灵涂炭,这一场大战仅仅是起于皇室兄弟两个之间的嫌隙。
丽质颇有一种匪夷所思又可笑不已的感觉。
战争双方的李景烨与李景辉兄弟两个,她私心里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获胜。
只是,这实在不是她能决定的了,眼下还是先确保自己的离开一切顺利才最重要。
……
又过二十多日,进入十二月,冬雪下了好几场,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朝廷的形势也一日比一日恶化。
十二月初五,清晨的朝会上,兵部急送来最新战报:叛军已攻下绛州沿线的几座城池,逼近蒲州境内。
京畿道近在眼前。
消息一出,延英殿中便如炸开了锅,上百朝臣再顾不得朝堂礼仪,坐在榻上左右观望着激烈议论起来,焦虑恐慌的气势几乎到达顶峰,令宽敞气派的延英殿也显得逼仄起来。
李景烨如一尊木胎般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朝臣们,迟迟没有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陷入焦灼的朝臣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抬眼观皇帝神色,住口安静下来。
大殿又从方才的嘈杂鼎沸一下变作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景烨四下扫视,冷声道:“诸位有何对策,尽可说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落在宰相萧龄甫身上。
萧龄甫头一次感到如芒在背,顶着庞大的压力坐在榻上,冲李景烨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叛军入蒲州,一旦打破蒲津渡最后的防线,便几乎要直奔长安而来,为保陛下安危,护我大魏根基,臣请陛下,尽早做下准备。”
李景烨瞥一眼他旁边其他暗暗点头赞同的朝臣,问:“萧相公以为朕该做何准备?”
萧龄甫沉默片刻,缓缓道:“必要时,请陛下当放则放,撤离长安。”
话音落下,殿内有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一个朝臣试探着拱手:“陛下,萧相公所言在理,臣附议。”
有了一人开头,其他人便也跟着陆陆续续表态,除了少数几个一向刚直不屈,甚至有些顽固不化的年长臣子外,其余人大多持赞同的态度。
就连裴济,也头一次与萧龄甫意见统一。
李景烨双手搁在扶手上,脊背僵直着,好半晌没说话。
数月前,他治下的大魏还是一片河清海晏,如今,臣子们却开始谋划劝说他抛下皇宫,出逃长安了。
“突厥的情况,如何了?”他没立刻回答,只先问了这句。
众人明白他恐怕是还寄希望于裴琰已打退了阿史那多毕,领兵回援,不由纷纷噤声,只有新任的兵部尚书应:“裴相公如今已想法打破与突厥相持不下的局面,正奋力反扑,兴许早有一月的时间便能得胜归来。”
此话乍一听,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一个月,长安城却撑不住。叛军已在蒲州,蒲津渡的驻军即便抵死阻挡,也只区区三万人,能撑下十日便是奇迹了。
李景烨的希望落空了。
他默默闭目,绷直的后背微不可查地微微弓起,搁在扶手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轻叹一声,颓然道:“叛军抵蒲津渡之日,便是撤离长安之时。”
话音落下,便算是定了。朝臣们纷纷悲哀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
皇帝准备撤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宫中上下,许多宫人吓得抱在一处,才入宫的嫔妃们更是有不少当场泪流不止,恨不能现在便奔出宫去同家人相依。
萧淑妃到底入宫多年,又一向沉稳,早从母亲处知道了情况,当即下令六局的女官与宫人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丽质终于不必再躲着旁人与春月悄悄地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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