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许大人和霍钟当时已经逼到了脚跟前, 必须背水一战、主动出击。
他说他让陈隽保护她, 只是没料到出了差错。
他还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 不会让她白白受了惊吓和委屈。
每句话都在耳边, 闻人椿却没听进去几个字。
甚至在霍钰的余光之外, 闻人椿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你就不怕我真的死掉吗?”她气若游丝。天知道她拖着一条命回到霍府时, 看到张灯结彩、大红喜字是如何的难捱。
就像泰山压在心上,变着法地往深处撞, 非要将那颗心碾成灰不可。
霍钰不懂,他只是贴了贴她的脸庞:“你没有死。”
“就算我死了,你还是会风光嫁娶的,对不对。”闻人椿冷笑,“我总是告诉自己不可以相信霍钟, 他是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结果没想到,他所说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她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霍钰的轨迹,他甚至都没有给她立一座霍钟口中尊崇的墓碑!
混蛋!
闻人椿想得心酸至极,一口气咽不下,直接埋下脑袋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霍钰猝不及防,向后躲了一记,但想着她在外流落这些天,不知又受了什么苦,便忍着痛随她继续咬下去。
血腥味到了嘴里,闻人椿却还是不肯放开。她想到陈隽死的那个夜晚,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怎么止都止不住。而霍钰这点伤,哪怕叠成千倍百倍都不足为道。
她讨不回来,她怎么讨回来。
算了,闻人椿擦了擦嘴巴,将霍钰轻轻推开。她好似瞥到他绷紧了眉毛,但她实在没法像以前那般全心全意地护着他。
“主君。”闻人椿正坐,两个字,就让相逢的两个人再次回到各自的世界。闻人椿不敢看霍钰,她清楚自己的弱点,怕他的一点点柔情就让自己动摇了决心。
“能否将我的籍契还给我。”
这句话之后,屋子里静得可怕,却又热闹得可怕。落叶缤纷,索索作响,不知明日会不会看到光秃秃的一片林子;倦鸟归来,收起翅膀在屋顶瓦片上行走三两步;还有彼此的呼吸,越发沉重,像被石块拖着往下坠。
它们填满了整间屋子。
“即便我是逼不得已出此下策,你也要走吗?”霍钰声音不大,却把闻人椿震得晃了晃。
她不自觉地磨蹭牙齿,因为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又连忙咬住了嘴唇。
霍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逼着她回答。
“闻人椿,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如今要放任我一个人吗?”
“主君身边有很多人,已经……不需要小椿了。”
“你从何得知我不需要你!”他再也忍不住,张开拳头,将满桌的物什统统拂倒在地。
霍钰比从前容易动气,闻人椿这一回算是以身试法。桌上的白瓷酒盏到最后被他摔得只剩下一个。
他从前再如何也不会动怒至此。
“主……”
“不准再叫我主君!”霍钰喘着气,瞪着她。
闻人椿心想,这最后一个酒盏看来也要保不住了。
她的心不在焉彻底让霍钰失了控,竟一把将人锁在怀中,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迟到了好久啊。
若是在她落难时分,霍钰能从天而降给这一个安抚的吻,闻人椿或许真的要把这条命都送给他。可他只是躲在帷帐之中。
运筹帷幄。呵,她可是实打实的死里逃生。
闻人椿不要沉沦。他进,她便抗。
然,以为咬破他嘴唇,他便会放开,却看他嘴角扬起。那副又痛又甘之如饴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她再不愿温吞,好似情人缠绵,狠狠地往他右边膝盖顶了一记。可是很快她便意识到,他的腿疾已经被许还琼治愈了,如今又是从前那位无坚不摧、完好无损的霍家二少爷了。
幸好霍钰仍是松口了,他抹着嘴唇,一只手却还坚持搂着闻人椿:“小椿,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命悬一线,受尽辛劳,都是我的错。无论你骂我、打我、给我脸色看,我都不会同你计较。但你不准再说离开,小椿,我不可以没有你!”
他说的情话真是好听,闻人椿只好逼自己去想陈隽的血、甚至是霍钟的血。
想到霍钟,她忽然开口:“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你越来越像霍钟了。”
那最后一个白瓷酒盏还是碎了,里头盛的半满的酒,随着碎片扬起,滴在脸上烫烫的。
“他到底同你在山洞里说了什么!”
霍钰本想避之不谈的。那些从别人口中传出、甚至从霍钟口中亲自说出的话,他全部视为虚假。可闻人椿非要一再提及。
眼下她更是猖狂,像审犯人一样接连质问他:“大娘流连病榻十数年,还有霍钟的腿疾,是不是二娘为了夺权故意为之?”
“这是娘与大娘间的陈年恩怨,难不成你还信了霍钟的片面之词。”不该的,霍钰难以置信地摇头,闻人椿怎么能不站在他的一边,“你定是被他蒙骗了。”
“他救了我。”
“他不过想利用你报复我!”霍钰气急,“你瞧你如今这副模样,非要与我割袍断裂,岂不正是如了他的意。”
“可……”可偏偏霍钰走的每一步都与霍钟所言分毫不差啊。
“小椿,我才是你的男人。你不要落了他们的陷阱!”他再度捉着她的手,这一回,闻人椿终于能感受到一丝丝温度了。
闻人椿很想抓紧。
但他手上那枚宽重的金戒指真的教她硌得心里慌。
“不!”天人交战,闻人椿还是摇了头,“陈隽说得对,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该卷进去的。我本来愚笨,顾好自己已是很不容易……”
又来了,霍钰扶额长叹:“自从你回来以后,说过多少次陈隽了?”
“他为了护我,又死在我面前,我放不下他。”
“那你是要我也死在你面前吗!”
“我没有!”闻人椿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我只是不想他枉死。”她很快又放低了声。记得戏班子旁边有户夫妇,一开始也是眉眼柔情无数,到最后对簿公堂。
她和霍钰,不至于吧。
而一旁的霍钰,怒气都快烧完了。他只剩无奈,无奈他的女人太善良,伤害无辜,哪怕是意料之外的,都让她难以释怀。这一点,还琼的确更少让人操心。
霍钰重新放平语气,讲道:“我知道陈隽忠心,又是英年早逝。你放心,这笔账我会替他讨回来的。”他以为能说通闻人椿,谁知后者只是客套了一声:“多谢主君。”
“闻人椿,你!”他又要冲她发火,又不敢冲她发火,一只手最后还是拍在了桌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消停下来!”
“只要主君将籍契相还。”
“绝无可能!”
话落,他已经弯身将闻人椿抱起,几步绕过屏风,直接摔在床上。
“我不要!”闻人椿顾不上疼,撑起身子就要逃。可男女力气是天生注定,她根本没本事沾地,身上的大半衣裳已经被霍钰剥去。
“霍钰,不要这样。”
“不叫主君了?”他反问,而后一口含住了她的肩头,方才她就咬在这个位置,那么用力,那么舍得下心。
闻人椿倒吸凉气,忙着拿脚去踢他的。霍钰却只当闺房游戏,想压时压,不想压时便由着她踢。
“你混蛋!”
“你放开我!”
“陈……”
随她怎么喊,只是绝不准她在他身下再叫别的男人!霍钰因此放过了她的肩,转而攻向她的嘴,趁她不备,直接来了一场相濡以沫。闻人椿没有多少防备,恨得眼泪都流下来。
可他不过是一滴滴吮走,毫无放过的意思。
他是那么深情,说:“小椿,留在我身边。”
又是那么可怜,说:“不要让我一个人。”
明明可怜的是她,被违背意愿,任凭怎么摇头求饶,还是只能由着他一次次往深处抵。
闻人椿从未觉得床帏之事如此煎熬,一边极乐一边绝望。她想放肆,却被现实的枷锁牵扯。霍钰倒是兴致大好,吻她的眼泪吻得乐此不疲,在她身上足足驰骋了小半个时辰。
便是餍足之后还要纠缠。
闻人椿伸手去拨霍钰的手臂,拨不动,便用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刻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刻得她都不忍心了,霍钰依旧不躲闪。
“你是不是疯了!新娶的大娘子不去疼,来这里讨没趣!”
“原是吃醋了!”
“我没有!”她讨厌他偷换概念。
“我会娶你的!小椿,你要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还要再信吗?
还要如何相信。
闻人椿没看他,她还是想走。哪怕方才情动过后的余颤还在。
那晚,闻人椿做了场噩梦,梦里她还在逃难,梦里见到了陈隽,她知道陈隽因此送命,求着他非要他一个人走。可他还是不听,又一次死在她怀里。
醒来,正对上霍钰铁青的脸。
他一句话没说,瞪了她一会儿便捞上衣裳快步走了。
闻人椿觉得他就像是恩客。
自己是没有银子拿的廉价娼妓。
她甚至比娼妓还惨,每一次侍奉都会噩梦缠身。而更离奇的是,有时她睡不着,竟发现他也在做噩梦。
第69章 遗物
两个人, 在一起入眠只能做噩梦,多可悲。
然而时间长了,闻人椿偶尔跳出儿女之情的条条框框, 又觉得蹊跷。还有霍钰大变的性情,他原是一介书生, 倜傥自在,虽在系岛收起了玩心, 但也不至于如眼下, 渐渐有了暴戾、精侩的影子。
霍钰、二娘、霍钟、大娘, 还有许还琼、许大人, 甚至还有隐得更深的人。他们之间究竟谁对谁错、谁在说谎、谁更棋高一着。
闻人椿如今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不必做活, 只要霍钰不来,她便有大把的时间去想这些错综复杂。
若是离不开霍府,她想, 至少要替自己、替陈隽报一回仇。只是这样, 她不得不辜负陈隽对她的无邪祝愿了。
见闻人椿渐渐收了刺, 霍钰的态度也越发柔软了。他常常抱着她, 轻抚她额边的绒毛, 不再逼着她亲吻, 更不会在她的眼泪里一次次侵入,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那张四方床上相拥着。
他说:“我知道小椿对我最好了。”那么笃定, 还带了一点点无人问津的可怜。
闻人椿差点就要再次张开翅膀往火炉里飞。
但那枚金戒指、那串檀木手串、那些许还琼留下的印记,她无法熟视无睹。
她算什么呢,小娘、外室还是通房。明明她也曾想过退到这一步,但真的发生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豁达。
这明州城有这么多的高宅大院, 只娶一房娘子的少之又少,那些个女子聚在一块宅子上,当真都是心甘情愿吗。再想下去,什么府宅斗争都能想得通了。
闻人椿拍了拍霍钰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到屋子外面走一走啊?”她可能只有五分楚楚可怜,但为了不再被困,要演到七分。
霍钰紧了紧怀抱,没有说话,呼吸间的停顿比方才要长。
“你放心,我就在院子里,不会出去的。”闻人椿大抵猜出来了,他不喜欢她得寸进尺,所以她得画地为牢。
呵,他们之间居然会这样相处,真是离谱。
“我不是不让你出去。”霍钰对上她的眼睛,“我只是怕有人要伤你。”
“究竟是谁呢?”
霍钰只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可我习惯了忙东忙西地做活,整日待在这里,只会胡思乱想。”
“好好养身子,不好吗?”这算是他最近欣慰的事情之一,闻人椿的身形补回了不少,“我不是还让小梨给你拿了字帖、药书、话本吗?”
闻人椿抿抿嘴,小声回道:“看完了也不能学以致用。”
其实——也许可以的!
闻人椿于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霍钰的手串,试着问起:“这是哪儿来的?闻起来好像书中写的惊松木啊。”
“檀木罢了。”霍钰挑开她的手,躲闪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闻人椿垂下了眼皮,不再看:“也是,惊松木不利气、不利心,人一旦闻多了,易怒、易生心头噩梦,谁会拿此赠予他人呢。我该是待在屋中待久了,总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好了,不就是要去院子里走动吗?明日天亮了你便去吧。”他口气无奈,就像闻人椿在故意给他下绊子,可眼神却是锐利的。
院子里才晃了两日,麻烦便缠了上来。
她始终是个不得体的存在,这连闻人椿自己都是心如明镜。因而许还琼的造访没让她惊讶到把心绪写到脸上。
“大娘子好。”闻人椿施礼,以女使的身份。
许还琼冲她笑笑。纵有一个霍钰横亘在中间,闻人椿依旧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在临安城里屈指可数。
她没有进屋,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大娘子,石凳太凉了。”菊儿连忙道。
“不必小题大做。”她主意已定。
待菊儿张罗好茶水点心,她便屏退了一干人等,只留下闻人椿一个。闻人椿做女使做惯了,瞧那茶壶盖子砰砰跳,便给许还琼倒了一盏刚刚煮开的菊花茶。
她接过,抿了一小口,向闻人椿道:“你也吃。”
此情此景,云淡风轻,实在与多年之前像了个七八分。
只是当初吃下的是惺惺相惜,如今——算不算针锋相对。
“我听钰哥哥讲了你的事情。”许还琼搁下了茶杯,拣了只酸梅子。青黄青黄的,汁水都有股子酸气,闻人椿光是看看都口中难受,她却一连剥了两只,才说:“你确实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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