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叫人。我想安,安安静静的。”
“你何时受的伤!”一定是与那队人马躲避时被人伤害的。而她简直糊涂,一路奔来,压根没有察觉到这些,甚至心安理得地让他背着自己。
也许没有自己,他不会伤重至此!
不,她不能让陈隽死,不能让他为自己耗了一条命!
闻人椿如同自我麻痹一般,替他按住伤口,反复说道:“会有救的,你要坚持住。等到了霍府,我让霍钰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看!这是皮外伤,又不是心口,一定不会出事的。你千万千万不准出事!”
她在野树林里快要崩溃的时候没有哭,此刻却为自己流泪不止,陈隽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小椿。”他气若游丝,闻人椿听得一颤一颤,“不要说话了。你要留住力气!你会得救的!”
陈隽不信,仍是配合地笑了笑。他不晓得自己的脸有多苍白,笑得越温柔,便越绝望。
“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姓名?”她好像只在初次见面时叫过他的名字,后来便隐去了。他等了许久,有时甚至故意句句带上“小椿姑娘”,她却还是不给回应。如今想来,也许她知道自己心意吧,只是不动声色地望他死心。
可爱是这么容易死去的东西吗。从他们初次见面,他就种下情根,想教她骑射,想奔回家求着父母提亲,甚至为了能护她,以系岛的名义在明州落了脚。
若不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他也不敢任性。
闻人椿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面对霍钰时候的影子,心疼不已。她伏在他肩头,环着他,颤着声地唤了一声:“陈隽。”
他说:“嗯,我在。”
“你不能死,你知道吗。”昏暗中,闻人椿摸到了他的手,她牢牢地抓紧他每根手指,“陈隽,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还没有娶妻生子,你在系岛还有爹娘姑姑,你不可以为了我死掉,我没法报答你的。”
她恨老天!要是她爱上的人是陈隽,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脱。为何要把他们一个、两个愚弄在掌心!
“小椿,你,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好不好。”他的蜡烛快要烧完了,语气像最后的火苗,在风中飘摇。
闻人椿于是抱他抱得更紧了,贴着他的脸庞念着:“陈隽,陈隽,陈隽。只要我还在叫你,你就不可以睡过去。你不要死,不能死,我不要你离开我。陈隽,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你就不准像爹娘、像小白狗、像箩儿一样离开我。”
“嗯。”
可他骗人,下一秒,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
“陈隽!”任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人也回不来了。
大抵有人悲,就要有人欢。
这世上才可谋得一个太平。
天未亮,霍府便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小厮女使因领到了赏钱,今日干活也格外卖力。除了小梨,她惦念闻人椿,又不敢将心绪说给别人听,便不知不觉成了一只苦瓜脸。
“今日大娘子进门,你是要给人脸色看吗?”管家劈头盖脸骂下来,指着偏远的厢房将她打发了去。
提点完这些个新人,管家继续往前转悠,幸好他筹备得早,几处新建成的屋堂布置得都算妥当,听喜娘讲,那间婚房尤其华贵,雕金的龙凤床,不输临安贵人家。
一切都好,除了门口小小一片地。
管家暗叹,这花匠着实偷懒,换了一夜的花竟还有小半片是那山野村花,让他如何给大娘子交代:“宾客来时,必须把花给我换好!不要坍了门面!”
“知道了!知道了!”花匠想念从前那个小姑娘,她不温不火,好说话极了,还会问起他家中琐事。
“那,这些椿花要怎么办啊?”
“随你,反正别搁我们府上。”
第66章 红衣
有大诗人写过, “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闻人椿自然想不到这般瑰丽的词,只是街边路人念起, 她觉得格外应景。
霍钰要求财、要入仕,摆两亩山野椿花在府门口, 算是讨的什么晦气,不如这满开的牡丹与芍药, 绯红绛紫, 沐着晨光镶出金边, 教人看一眼便知墙后的富贵堂皇。
她不敢往前走了。穿戴齐整的宾客正接二连三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连成一道屏障,堵住了闻人椿的路。
她转过身, 扭头钻进了后门。
看守后门的巴爷难得没有睡着,他一手酒、一手肉,只是脑子还在梦中, 口齿不清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今日不是你和二少爷成亲吗?”
他无心一问, 闻人椿却胸口发闷。本想快步走开, 还是紧了紧拳头, 张口冲他讲了个明白:“今日是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的大喜日子, 还琼姑娘才是这府上的大娘子。巴爷, 你可要记清楚了!”
“啊?”巴爷眯了眯眼睛,以为自己做了场冗长的梦, 又回到几年前。
“你听清了吗?”闻人椿大声问道。她实在很怕有心人利用,替巴爷、替她再惹来无谓的是非。所以她要巴爷记得明明白白,决不能再错一个字。
“二少爷与还琼姑娘才是主子!”她又讲了一遍,“而我只是一个女使。你可千万千万记牢了。”
“这……好。”巴爷替人守门这么多年,此时已是心领神会, 他看着闻人椿的背影,还是多嘴一声,“小椿啊,别去了。”
闻人椿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那般哀伤渺小,像极了折了翅的小蝴蝶想要挥动翅膀。
她不会吵,不会闹,不会举着刀非要霍钰将自己娶了去。她只想等他得了空,哪怕只有半柱香时间,同她讲一讲这段日子的风云变幻。
若他有苦衷,没法讲,那并不碍事。
若她确实耽误他前程了,也不打紧。
只要他把自己的籍契还了便好。
她有些累,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不想再陪着他陷于霍府的陈年纠葛之中。何况他已经不是当年落难的少爷,身边左膀右臂,多的是效劳辅佐之辈,少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使又有何妨呢。
还没走几步,她便被眼尖的小梨瞧到了。小梨当即丢了扫帚,又惊又喜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椿姑娘,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娘说过的,好人长命百岁!”
“谢谢。”她的心正在悬崖底下,见着小梨也未见高兴。
“椿姑娘,今日……今日……”想必又是一个想拦下她的。
“我知道。”闻人椿低着头,低着声,此刻日头大好,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邋遢不堪,一身衣服上什么脏污都有,怕是连当霍府女使都不够格。
她缩了缩脚尖,问道:“小梨,可否带我去换身衣裳?”
“好!”
“等等。有没有人说过不准带我进府啊。”
小梨摇了摇头:“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字被吞进肚子,小梨忙着去看她脸色。
不过闻人椿反应不大,只说:“那便好,不会连累到你。”
小梨领她去的是之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那时宅院的大多屋子都还在修葺,就辟出一个前厅、几间厢房。如今去了云梯、架子,没了忙忙碌碌、瞌睡打盹的工人,四处精雕细琢、游龙画凤,她忽然找不着从前住过的那一间。
幸好小梨领着,她才到达。
闻人椿推开了房门,匆匆迈几步,又推开了柜门。她猝不及防,见着了那一身刺眼的喜服,浓得就像临安城里最好的匠人调制的颜料。
一笔,一点,浓厚得再也擦不去。
她下意识地用一件洗得陈旧的衣服盖在上头,然后一件件衣衫从头翻起。柜子里并没有惨白的、死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哀伤的衣衫。因霍钰夸过一回,说她穿嫩色好看,她的柜子早就被芽绿、鹅黄填满。找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找到一件乌灰的。
小梨见她一直没有动静,主动搭话:“椿姑娘,主君让我每日都要来打扫这间屋子。”
“……嗯。”
“主君好似也不相信你会死。”她诚惶诚恐地开口,以为闻人椿知道了能好受一些。
可闻人椿并不接话,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从屏风后面快步走出:“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椿姑娘,今日……”
“我会同他好好讲,不会不识趣的。”
“椿姑娘,主君和……和大娘子该是要拜堂了。”
许霍二府请城中最好的方士排了霍钰与许还琼的八字,此刻便是吉时良辰。
天公赏光,留一段又和煦又明亮的光,送一缕轻轻悠悠的细风。
许还琼着一身玉绿色喜服,面前掩着一把金缕扇,她缓缓入门,像曲水流觞在翠玉中滚动。终是等到了,千帆过尽、历经挫折,她和钰哥哥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之中。
他们会举案齐眉、会瓜瓞延绵。
他们会有圆满荣华的一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司仪的唱词响极了,廊上缠着的红缎子都被唱得似要飞起来。
闻人椿在红缎子下飞快地小跑起来,她的步子迈得还不够快、躲得还不够远,终究还是将祝贺的鼎沸场面听了个明明白白。
同霍钰对质?
她不想了,她连眼前这一刻都受不住。何况是看着红衣的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娶了新妇进门。
出了府,有药铺的伙计认出了她。他们结伴而来,想讨杯喜酒喝,却被闻人椿吓得惊恐不已。好在他们胆大,很快便知道并非白日见鬼。
闻人椿不想再生事端,轻巧地解释道:“我命大,在野树林里晃了一圈,只受了些惊吓罢了。”
“是是是,吉人自有天相嘛。”有个嘴巴利索的伙计接了话。
“铺子里还有人守着吧。”闻人椿又问。
“留了个新伙计看店。”
“噢,那我去替他。”
“椿姑娘你不去吃酒吗?”
闻人椿淡淡笑了下,她以为自己嘲讽得明显了,伙计们却没看出来。
“你们男人喝酒热闹。我呢,就等过些时日,再向主君与大娘子讨一顿好吃的。”
“也是哦,椿姑娘与主君关系好着呢。”偏有不会说话的人非要插嘴。其它几位伙计连忙押着他告辞。
“你究竟会不会讲话!”
“你们昨晚还跟我说椿姑娘和主君过去是……”
“是什么是,主仆之谊懂不懂。言多必失,这一句你怎么记不住。”
……
伙计们的声音远了,又近了,它们在闻人椿的脑袋中反反复复地环绕。闻人椿觉得脑袋都要被撑开了,却始终知道不能停下步子。
陈隽的尸首还在棺材铺里躺着。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些碎银交给棺材铺的伙计,伙计盘点清楚,便将押在铺子里的玉椿花还给了她。
那是她身上最宝贝、最值钱的物件了,如今真的摘下,她好像不愿再戴上了。
只是彻底舍弃……闻人椿感受着花瓣的纹理,气馁地摇了摇头,仍是将那枚玉椿花塞回了包裹中。
她问伙计:“此刻能否将人送到文家药铺的后山了?”
来时她便问过一样的话,可伙计讲,今日城中有贵人出嫁,棺材不宜冲撞,得等人礼成,才好从小路上绕去。
现在该是礼成了,伙计点点头。
葬完陈隽,天上落了几滴雨,闻人椿抹了抹自己的脸。她感谢这点雨,因它还是心疼陈隽的,让她这个唯一的送葬人的脸庞不至于太干燥、太寡淡。
她实在不知为何,明明心如刀绞,今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大抵昨夜抱着陈隽在船上哭得太久了吧。
为什么她没有哭死过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闻人椿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这条命是陈隽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她不能浪费他的心意。
后山清冷,香灰也烧到了根,棺材铺伙计忙着收工。
他们瞧她只身一人,不好意思让她落单,便问:“姑娘,你同我们一道走吗?”
闻人椿跪在墓前,又续了一支香,摇着头说道:“他客死异乡,回家的路要久一些。”说话时,有风迎面而来,香灰的屑随之飘到闻人椿的鼻子里,她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伙计便讲:“你瞧,这是亡者不忍心看你受罪呢。”
“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我们并非吓唬你,前些日子接了位亡者,便是伤心过度至死,说是她那未出阁的女儿被人拐走了。”
也是邪门,那香火忽然跟着颤动起来。
等到闻人椿起身了、要走了,它才太太平平地继续烧着。
回到了药材铺,天已黑茫茫。
新来的伙计不认识闻人椿,来来回回确认好几遍,才将铺子交给她,而后一边道谢一边奔出了门。
临走时,他听见闻人椿的肚子犯起咕噜,还好心地为她拆了枚喜糕。
“这是主君和大娘子赏的,我吃了一个,可好吃了。”而后他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刚来明州,没见过世面,吃什么都觉得可好吃了。你应该觉得一般吧。不过拿来填肚子还是很管饱的!”
闻人椿点点头,示意他早些去赴宴。
她确实饿了,想了想还是不与自己过不去,咬了一大口。
冷不防全都吐了出来。
并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她的胃接连几日受到了苛待,吃惯了野果子、药草、乃至树皮,碰到如此油汪汪甜腻腻的豆沙喜糕,忽地逆反起来。
哪怕丢了那枚喜糕,她还是撑着白墙空呕了好几回。
熬到打烊的时间,闻人椿才插了门闩出去买吃食。
她寻了个不起眼的小铺子,炉灶旁只有寥寥几张长凳,清静得很。闻人椿要了块白饼、一碗面汤。白饼太干,她便将其撕成小小的碎片,浸于面汤之中。等它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她吃得很细、很慢,每一口咽下都会停顿好久,生怕再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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