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大少爷操心。我自然会向他问清所有事情!”
“他会告诉你吗?还是吃一堑,长一智吧。”霍钟的声音渐渐没了。他身上古怪的兴奋劲儿消散了许多,反而一直摸着自己的膝盖,有时整个人会触雷一般停住,像是有针刺进了他的天灵盖,却没听他哼哼一声痛。
闻人椿收起了眼神。她不想问,也不愿问。
她连自己都顾不好。
嘭。
声响剧烈,让闻人椿从短暂的蒙蔽心智的瞌睡中醒来。
等她适应了微光,才发现霍钟竟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着。
“你……怎么样了?”她很不喜欢死人,还是冲他问出了声。
“呵,很高兴吧。”他的每个字都像乘着波浪,上下起伏,大得惊人,“你,你可以逃了。你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现在是天赐良机。”
“是腿疾造成的吗?”闻人椿忽略他的疯言疯语,不由分说将他的裤管扯高。
触目惊心。纵使她侍奉霍钰的腿疾那么久,仍是被霍钟腿上的伤痕吓到了。新的、陈的,烙伤的、棒打的,甚至还有针眼的痕迹。
她情不自禁问出口:“你这到底去哪儿遭的罪!”
“你不是也打过嘛。”他倒抽一口凉气,还在说玩笑话。
“我……”
“我不怪你。没有霍钰他娘亲打的底,你又算什么?”
“这些——都是二娘做的?”
“不信就算了。”霍钟很快收声,他习惯了,从来没什么人会信他的话。他和他的娘一向都是府上多余,包括说的话。
闻人椿替他查看完伤势,最终还是拿出了神鞭草药膏。
反正霍钰大抵是不需要了。
“你擦什么?”他畏惧,却已无力反抗。
闻人椿上着药,看都不看他一眼,过了会才平静回以两个字:“毒药。”
“呵,你没那能耐。”
“是啊。”闻人椿跟着骂了自己一声。她就是这么窝囊,只知道如何付出衷心和善意,不懂使阴谋诡计。
可为什么做个好人就不能在这世道太太平平地活。
为什么一个个都会变了嘴脸。
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能心满意足。
“大少爷,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放下仇恨啊?”
这句话,问到了霍钟的症结所在。他顿时怒不可遏,使出唯一一点力气将她推倒在地,而耗尽她心血的神鞭草药膏也随之掉落在地。玉与石相撞,发出了极为好听的一声清脆后,沿着青苔一路滚到了石头缝里。
闻人椿连忙伸长了手去捡,平白无故手臂上又划一道伤。
“你若是想靠一瓶药膏就妄想让我放下仇恨,那不如让我痛死过去!”见闻人椿还要继续替他上药,霍钟极为抗拒。
闻人椿在他腿上使了劲,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浪费这些药。”总归是花了力气的,哪怕不能用在她心爱的人身上,换个人治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不能再揪着霍钰不放。闻人椿重重地晃了晃头。
偏那霍钟爱猜人心思:“这药是你给霍钰准备的吧。”
“……”
“可惜他用不着了。”
“……”
“二弟真是命好,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个个掏心掏肺。”
“你说够了没有!”闻人椿在不伤要害的地方狠狠地敲了一记。
霍钟一阵龇牙咧嘴,等疼痛消了一些才用食指碰了碰她的袖口:“我不愿意欠人,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欠你一条人命,这不算什么。”
“人命抵不了。”
“好。”她自知那个孩子的死与她脱不了关系,罢了。
霍钟又讲:“你要我放霍钰一马,也绝无可能。”
闻人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那她与他之间还有别的能说的嘛:“就当谢你今日救了我吧。”
“不可。我要你活着自有我目的,并非真心要救你。”
至此,闻人椿不想再开口,只期待这夜能短一些,而霍钟留下的标记能早日被他手下的人看到。
她想亲口问问霍钰,一切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她——她应该可以永永远远消失在他们的身边。
“需不需要我替你杀了许还琼?”霍钟执着,说出的报答竟然一个比一个残忍。
闻人椿叹了口气,敷衍道:“这么不愿欠人,那你就将霍府陈年积怨同我讲一遍吧。你娘的,二娘的,还有你和霍钰的。”
这下轮到霍钟沉默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讲这些,偶尔漏出一两句,人也当他是疯狗咬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我娘是个比你还傻还善良的女人。她出身名门,却三言两语被父亲哄去,非要拿出嫁妆跟着吃苦,又不懂为自己筹谋,一生一世只知道讨父亲欢心、为父亲而活……谁怜惜她呢,被二娘害去半条命,缠绵病榻,神志不爽,府中照样歌舞升平,父亲照样小妾娶了一房又一房……没有我娘,哪来这府上一砖一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何能傻成这样,父亲待她的好分明只是一时假象,她为此受尽委屈折辱,临死还不准我记恨……我若不记恨,谁还记得府中有过一个她!”
他义愤填膺,誓要杀光砍绝的模样。
听的那人却是难过得悄悄背过身,忍了一夜的眼泪不知不觉布满了脸。
第65章 任性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可怜霍钟的一天, 甚至眼泪一度连成线,同石头缝里源源不断的溪水一般。
霍钟断断续续又说了一些二娘的事迹,还谈起他和霍钰短暂的兄弟之情。尽管他说得悔恨无比, 将其喻为彻头彻尾的骗局,闻人椿却想象出稚子天真、胡乱打闹的场景。
谁想时隔多年, 他们的打闹已变成针锋相对、你死我活。
闻人椿不知为何,眼泪淌得更凶了。
霍钟瞥了一眼, 别过头。他没有再说话, 一个人隐在黑暗里沉思了许久。
“你走吧。”他的口吻少见地平静, 闻人椿甚至听出一丝丝霍钰的影子。
然霍钟是有条件的, 他凝着闻人椿,定定说道:“离开明州、离开霍钰, 我就当不曾见过你。”那一刻,闻人椿在他眼里看到慈悲又决绝的光,百般挣扎, 好似下一秒就会反悔。
只是闻人椿迟迟没有应下。
远处, 天将露出鱼肚白, 投来一缕并不算亮堂的光, 将闻人椿脸上所有的执迷不悟照得清清楚楚。
这将霍钟激得怒意再生, 最后一丝怜悯都消散不见。他起身, 点着她鼻子大骂:“愚不可及!你只配跟我娘一个下场!”
“可我的籍契还在他手里。”
“借口!”他压根不信,“你不过就是不想离开他!非要害死自己、乃至害死自己的孩子才肯清醒。”霍钟越说越荒唐, 简直将对自己娘亲的恨意都挪到了闻人椿的身上。
闻人椿看他发狂,并不生气,只觉得可悲。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弥补的吗?你们非要纠缠不休,一代代斗下去吗?”
“弥补?”霍钟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字眼,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响彻山洞,“闻人椿,你给我记住,这世上多的是不能弥补的事情。人死不可复生,便是头一桩!”
闻人椿于是不再相劝。
他说的偏激,却实在挑不出错。若他今夜讲的每一句都是真话,那……闻人椿惆怅极了,她好想马上见到霍钰,她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只是她低估了霍钟的疯魔。他的善良就是三更流星,转瞬即逝,一生只潦草出现几次。当他的手下寻着标记找到他们时,霍钟冷笑一生,命人将她反绑于石块上。
她挣扎过,奈何人多势众。
最后只能在霍钟的余音之中渐渐冷下心。
他说:“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一句,包括霍钟之后的其他断语,都成了闻人椿一生逃不过的判词。
闻人椿死了的消息随着霍钟的马车一起回到了明州。
霍钟有心操持,那消息便像坐在汗血宝马上,快马加鞭,一日千里,传到陈隽耳里、传到霍钰耳里、传到所有有心人的耳里。
陈隽冲进来请命时,霍钰正在试一身喜服。自从系岛回来,他风吹雨淋的次数少了许多,面貌也变得如从前般俊白,衬得红衣更加浓艳。
“霍先生,我想去找小椿姑娘。”陈隽还处在弄丢闻人椿的自责与悔恨中,他不确定闻人椿是死是活,但就是死,他也得找到她。
他微微仰头看了眼霍钰,以为霍钰同闻人椿经历那么多,势必难掩激动。
可霍钰只是面无表情地任由小厮在他身上比划。
“下去吧。”他重新披上外衣,淡淡地同小厮挥挥手。如今他身边能用的人越来越多,心思却是越藏越深。
陈隽看他有条不紊,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莫名地替闻人椿感到不值。
“陈隽。”霍钰离他近了两步,“你是不是承诺过,一定会护小椿安全?”他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字压抑得更重,陈隽来不及反应,就被霍钰抓住了前襟。
他太用力,陈隽甚至觉得有一丝难以呼吸。
“是。”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隽知错,是他低估了霍钟,更没料到在场还有其他人派来的势力。想到闻人椿最后恍惚的那一眼,陈隽就觉得自己罪无可恕:“我会去找她,哪怕是……”
“闭嘴!”霍钰松了手,难得露出了无法控制的情绪。他不停喘着气,甚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小椿不会死的,她不可能死的,霍钟不会让她轻易死掉,不会轻易罢休……你去查霍钟府上的人,尤其是同霍钟一起回来的,一定能找到小椿。”
“霍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我太了解他了。”
“好,我一定会找到小椿。”情急之下,陈隽直呼闻人椿小名,于是霍钰不由地幽幽望了他一眼,“你待小椿倒是真心。”
“……小椿姑娘为人善良,我不过是将心比心。”
“也好。除了你,恐怕旁人不一定能救出她。”
陈隽望着他,没有说话,他在想霍先生为何不亲自营救小椿姑娘,若他出马,经此一番恐吓的小椿姑娘定然更生安定与欢喜。可他竟是要继续成亲。
霍钰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深呼了一口气:“小椿比你想象中更坚强。”他相信她会熬过去的。
可山洞中的日子实在难熬啊。水,尚且能解决,食物却是极难寻觅。闻人椿原本就是干活的人,饭量不算小,又因挣脱捆绑耗了许多力气,此时头脑都在发昏,简直要就地晕过去。
一旦晕过去,该是必死无疑了吧。
她闻人椿绝对不能被饿死。于是强撑着两条绵软的腿,打了野果、摘了野草,若是还饿,她打算吃虫子、啃树皮,就像当年家乡蒙难逃去临安时一样。
思及此,闻人椿捧着酸甜的野果,笑着笑着便哭了,她怎么活了一圈又活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难道她这一辈子只能陷在苦难之中吗。
闻人椿连忙拿手腕根部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眼下生死关头,不许胡思乱想。
等她勉强能忘记饥饿了,她又在山洞外头的野树林迷了路。那里的每棵树都长一个模样,细长树干,似要撑破天。逃难时容易隐蔽,逃出时却是每一步都将信将疑。可闻人椿没有力气一个个方向试过来,哪怕是条死路、绝路,她也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陈隽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有些脱相,蓬头,垢面,衣服也因为要留下误人的标记被撕成了一条又一条。
“都怪我!”最后几步,陈隽是奔上去的。他顾不得宋人规矩,将闻人椿扶在了怀中。
闻人椿气息不稳,连睁眼都觉得费力,却还是用力笑了笑,安慰他:“不怪你的。多亏你来救我。”她知道陈隽是个好人,是个跟她一样傻的好人,所以她怎么好去怪他呢。
不过她没能坚持太久,很快便睡倒在陈隽怀中。
明明她还有好多话想说的,譬如你应该很累了吧,辛苦你了,譬如霍钰在哪里。
她等不到答案。
才歇了不过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精气神,又被一队人马纠缠上了。这回,陈隽像是早有准备,并不贸贸然往上砍,而是躲在暗处布网,但凡有人落入陷阱,他便拔刀往死里杀。如此,才算勉强离了那些人马。
他们再不敢顾及休憩,着魔般往前奔,陈隽怕闻人椿体力不支,索性二话不说将她背在了肩上。
闻人椿从他背上感受到了强烈的起伏,真的有几分当年逃难时的惊心动魄。
“我原以为只有两国交战才会这样的。”坐在去明州的小船上,闻人椿累极了,却还是没法安心入睡。
陈隽同她讲,船夫是自己人,她经过此番波折,已经不敢完全相信。自己人,谁和谁才是自己人,或许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闻人椿的脑袋垂在一边,冷冷望着天上。大抵这夜星星太少,无法点亮她暗淡的目光。
“陈隽,霍钰呢?”她终于还是问出口,还是不死心。
闻人椿始终不明白,为何她生死不明多日,他都不见人影。当年他落难,她是如何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难道他以为她是什么不求回报的菩萨再世吗。
或者——真如霍钟所讲,她碍着他成亲、碍着他复仇了。
陈隽迟迟不应,闻人椿想他不是无礼的人,奇怪地扭过头。
血,又是血!
闻人椿惊起,立刻抱住他身体。
“来人,快来人啊!”她喊得极为大声,几乎是不想要这副嗓子了。
50/80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