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些什么?”
“忘了。”
闻人椿嘴上嫌麻烦,手上动作却多得很,才擦完脸,又去擦头发,就是不愿同他好好说话。于是霍钰一个箭步上前,又将她手上的帕子抽出,扔到了一边。
她瞪着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就跟赭色宝石一样,能发赤红的光。
“难道我不能忘吗?”她反问,“反正霍钟说什么我都不该相信的。”
“可你信了。”
她是信了,因她从巴爷和霍老爷那儿得到的往事都与霍钟所说相差不远。霍钰的亲娘,并不值得光明正大的复仇。
她甚至想要霍钰也停下这一切,但她不知道霍钰还值不值得她为他犯蠢。
“小椿,大哥他已经畸形了。他不想要过正常人的日子,也不希望旁人好好过,所以会用一切办法使我们分离。你要信我,不要去听他捏造出来的话。很快的,很快我就会把许诺你的东西都给你。”霍钰的声音绕着她,能听出扎扎实实的慌张。
害怕失去闻人椿,大概是他在与许还琼成婚之前落下的阴影。可是他没有选择,要想长相厮守,他就不得不将闻人椿带入局中,闻人椿必须学会站稳、心狠、为自己考量,才能与他走下去。却不想如今有些弄巧成拙。
他只剩怀柔一条路可走,只能将那些真心话反反复复不断地说。
吻落下来的时候,偏有一道雷不识相地劈下。闻人椿借机躲了过去。
他大失所望,苦苦发问:“小椿,你不爱我了吗?”
闻人椿不想撒谎,努着嘴不说话。
霍钰便耗在原地,与她冷冷对峙。直到他打了个寒颤,闻人椿才说:“快去热水里洗个澡吧。”
“你先答我!”
“我……自然还是爱着你的。只是再这样下去,在我不爱你之前,你便会不爱我的。”
“我不会!”
闻人椿不愿同他争,便点了点头,直言:“那我会。我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你,不想闻见你的身上有别的女人的气息。若要一生待在这里,与人斗争计较,我只能慢慢习惯不爱你,才能好好活下去。”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严重!明州城那么多人家,哪一户不是这样过的?”
“是小椿狭隘。”
“我答应你,决不会再娶。”
可她在意的何止是后来的人。
霍钰见她脸上并无动容,又说:“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难熬。等我娶你过门,我再想法子让你去药材铺里管事好不好。到时候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很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缠着你,就不会再整日揪着一件事不放了。”她心中所想,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他甚至还知她对苏稚的无穷羡慕。
“可明州不是系岛,我已经做了所有我可以为你做的了。”
今晚的他足够有诚意,说了太多真心话。
随着水汽氤氲,闻人椿不再挣扎,霍钰放开了手脚。他在啮咬之中偶尔出声。
“记不记得你我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那夜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着我。”
“小椿,不要走。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大抵是这些话给了闻人椿信心,她扭过身,攀着他的脖子哀求道:“霍钰,到此为止好不好,不要再为了报仇算计那么多了,我不想看见再有人、甚至你自己都……”
他的柔情须臾间消散,闻人椿不敢说下去。
有许多痴心妄想,原来真的只能来世再求。
她在心上人的怀中,在那些柔弱亲昵的吻里,在切肤的痛与爱中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79章 杨柳
院里的古树抽出了第一支新芽, 小梨欢喜地将它剪下养在屋中。
她的性子比进府之前活泼许多,不管外头的风起云涌,总是时常弯起嘴角说着讨巧的好话。闻人椿猜她有了意中人, 便假装随口问起。
“没有的事。”她红着脸否认,却慌得差点把花盆碎了。
闻人椿心中便有数了, 凑近之后,故意打趣她:“是哪一位?你是喜欢他模样俊还是喜欢他心地好?”
“就……待我挺好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待我这样好的人。”她眼中冒着情窦初开的亮光, 像极了曾经那个闻人椿。
她们都把自己想得太卑微, 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个会对她们好的人, 于是沉沦得又快又深, 奋不顾身。
她不想小梨步她后尘:“你还年轻,慢慢来, 再多看看。”
小梨点了头,却显然听不进去,仍顾着说自己的意中人有多好:“来年回乡省亲, 他说要带我一起呢, 还要让他爹娘杀一头猪给我做好吃的!”
她劝不动, 只好笑着安静聆听。
小梨越说越激动, 什么心窝子里的话都被勾了出来, 讲到情郎的好, 她兴奋地扬手,才插好的枝芽都被扫落了。
“对不起, 椿姑娘,对不起。”她赶紧去捡。
外头也传来声音,叠在了小梨的话语之上,一时间嘈杂无章。
霍老爷今日为何急着找自己。
自从他无法下床后,闻人椿每日午后都会去他屋中看望, 难道今日连这一两个时辰都等不及吗。
她忽地想起家乡老人们说的,人在油尽灯枯前都是有预兆的。
于是心中一空,立马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躺在软榻上的霍晖实在精神不济,骨头就像软掉了,让婆子帮忙撑着都坐不起来。他只好放任自己散架。
闻人椿来得很慢。他等着等着,恍惚中发现苍白房梁上正映出他潦草的一生。一房房娘子,一个又一个儿子,朱红金漆的院子有鸿儒阔商往来不绝。他看见那一年大寿,一家人围坐,梓君请来的临安戏班子正在台上耍花枪。后来台上那位弄舞的姑娘成了他的小娘子,日日情意款款,却在他危难之际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弃,连腹中孩子都不要。
哀哉。
世人都道世家贵子出身好,巴不得早去下一世投胎。可瞧瞧他,大儿子失心疯魔,小儿子早夭,剩下一个收留他的,早就被他的娘亲教成了外人。
“老太爷急着找我,可是不舒服了?”闻人椿跑得急,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霍晖“呵”地一声笑出来,终其一生,最关心他的、他最信任的倒是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女使。“你还真的来了,不怕钰儿生气吗?”
她怕他生气,但也不怕。自从上回雨夜之后,她因坚定了决心,愈发珍惜这最后一些陪伴的时光。不曾想倒是被她另辟蹊径。原来只消她多哄哄,多编些信任体贴的话,霍钰就会给她更多自由。
只是这些,闻人椿不会同霍老爷说。她重复一声道:“老太爷,今日是有何事这么急?”
“你要找幕后真凶,我尽力了。如今我也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大抵是怕闻人椿糊弄,他又加了一句,“是最后一桩了。”
“您讲。”
“那你先告诉我,关于我屋中的惊松木你查得如何了?”
闻人椿心下一惊,她总以为那几日他都阖着眼皮在休憩。
“其实查不查,你我都知道是谁在捣鬼。可你不想冤枉人,非得找到铁证才肯下定论,偏偏你脑子生得一般,斗不过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闻人椿无力还击。而且何止是她啊,还有要替陈隽讨回公道的桑武士、苏稚,都因老实善良被人困得团团转。
“非得要等到铁证如山吗!”说完,霍晖拿出了枕下的一封遗书,他心情沉重,喘了好几口气才能说话,“我命不久矣,钟儿心结太深,霍府未来只能倚靠钰儿。可他受梓君教导太多,对许家人信任太深,我只能以死警醒。可惜……”他遗憾地垂下了头,“我也未必撼得动。只能请你替我一道力争。”
霍晖要闻人椿做证人,将他的死因顺利归结到许还琼、乃至许府的头上。
活着的最后一分力气全被他用去与二娘作对。
不知要说爱得深还是恨之重。
见她皱着眉头思索,霍晖的气都要顺不下去了,咒她“活该被许家生吞活剥了去”。他颤抖得厉害,薄被都滑落不少。
闻人椿替他盖上薄被,在霍晖的骂骂咧咧中终于松口:“我知道了,老太爷。”
得此一句话,霍晖脸色大为触动,他一改老爷的架子,要不是身体有碍,怕是要就地跪下。
“小椿姑娘。”他拽着闻人椿的手腕,苦苦乞求,“你定要将许家人连根赶出!万万不能让我霍府百年基业都被许家吞了去啊。”
那一日,闻人椿终于知道霍晖口中的秘密。
原来许梓君对许卫城有着一世痴心,当年竟借寺庙清修为其生下许还琼这个孽障,还步步为营算计霍晖、霍钰父子,表面细心周到,却是将他们统统当作了铺路石。霍晖此时是恨极了许家人,更恨自己,竟是走到最后才想到怀疑许梓君——他最爱的女人,这一世竟都在利用他。
“大抵旁人看来,我比你更傻吧。”
他抱着吊命的人参汤,对闻人椿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阳将将要落山的时候,霍府炸开了锅。
且不说老太爷最后一口气还在不在,那些裁白布、做丧宴、烧纸钱的人都陆陆续续涌了进来。好似老太爷撒了手,下一刻便能锣鼓震天哭起丧。
闻人椿一直守在外头,连午膳都是在院子里用的。期间许还琼来了一趟,捧着个肚子,吃力得很,教人忍不住在她的肚子上多逗留一会儿。
“将许家人连根赶出!”闻人椿想起霍老爷气势汹汹的托付,可许还琼肚子里的这个,要如何处置呢。
遣人通报大约有了一炷香的时刻,却迟迟没人来请她。许还琼的神情有了丝尴尬。身边的婆子很快给了个台阶,说老太爷与主君父子情深,定有许多话要说,又讲她如今身子重,不宜在此逗留太久。
许还琼又候了一会儿,怎么抱着肚子来的,就怎么走的。
听声音浅了,闻人椿才撑着头凝向她背影。
明明就与当年那个抱着小白狗的清贵姑娘一模一样啊。
霍老爷走了。没人知道他与霍钰说了些什么,闻人椿只能看到霍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青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在交代完管家和小厮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去了书屋,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他大抵是知道了许还琼的事,难以化解那封遗书吧。
直到办丧事的人来请霍钰去守夜,他才换上孝服出了门。门前守着踌躇的闻人椿,经过她的时候,他轻轻抱了她一下,怀抱松松垮垮的,却持续了很久。
抱够了,他拍拍闻人椿的后背,留下一句“别担心,去睡吧”。
可那并非闻人椿想听的。
她想要拿霍老爷的托付敲打他,然而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只能看见远去的红血丝和白色绸带。她不愿逼得太紧。
再怎么说,许还琼都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人,二娘又是远近闻名的宝贝儿子,这血淋淋的一切定然让他很难接受。
春风在夜里吹得肆无忌惮,闻人椿躲在被子里都觉得骨头正在被刮过。
她不知道人死之后会不会变成游魂,但她总觉得霍老爷还没离开,与他的嘱托一道反反复复地包围着她。
霍老爷等不起,而她同样等不起。
今夜实则是个良机。霍钰独自守夜,无他人叨扰,她趁热打铁,想必能将一切翻转。想到这里,她立刻起了身,决意要在霍老爷的棺木之前与霍钰好好讲讲许家人的过错。
她电闪一般急促地穿过走廊,先绕去了厨房,很快便有一碗观音面捧在手上。根根分明的面条,裹着浓郁面汤,夹着春夜里的风与雾,发出抚慰人心的香气。
闻人椿加紧步子往正厅去,苍白灯笼在她的余光之中连成一堵矮墙,偶有一两只被风吹走,墙便有了豁口。
她只专心顾着面,甚至还在胡想,若他能回头,同许家割袍断义,或许这碗面还能煮上一辈子。
然,霍钰何时缺过煮饭人,他身边早有了陪伴。许还琼端的是炙牛肉、芙蓉鱼、鸡汤白菜、十几种药材熬的大补汤,一旁摆着饭、面,还坐了两只高粱馒头。
想吃什么,应有就有。
闻人椿只看了一眼,便做贼似的藏到了门背后,心都漏跳好几回。幸好她手上抓得牢,才没惹来注意。
“钰哥哥,你吃一口吧。”阴凉空旷的正厅,许还琼的声音穿过晚风呼啸。她见霍钰不理睬,便费力地撑着椅背蹲到了地上,好让勺子伸到霍钰的嘴边。
霍钰要她起来。
她不肯。
几番往来,最后还是霍钰拿过碗,囫囵吃了几口。
“父亲是否仍旧不信你?”许还琼柔柔问道。上天眷顾,要她拥有羊奶般的温情声线。说完,她举起了手,霍钰没有躲,她便继续向前顺了顺他额前的碎发:“怎么弄得乱糟糟的,你从前最爱干净了。姑姑看到了该多心疼啊。”
“我还记得我刚来明州那年,你才在先生那儿泼了墨水,在屋中洗了好久才出来,等得我们都饿了。”
“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像你呢?”她说着细水长流的事,流到了闻人椿的心里,成惊涛骇浪。
最后一点点星火湮灭了。
是霍钰的声音将她扯回现实。
“父亲到底为何如此相信大哥!娘落难他不管,娘死了他还要捏造这些来抹黑娘!”平静了太久,霍钰突然发火,他对着棺木,每个字都是吼出去的。任凭许还琼怎样替他顺气都不管用。
“越想越荒唐!他竟然连你是娘和舅舅生的孩子都能相信,明明都验过血脉了啊。这么多年,原来他不曾信过娘,临了还敢口口声声说最爱的人是娘,说是娘负了他!还琼,你告诉我,是我记错了吗!他频频纳妾,不顾娘亲生死,只顾自己快活,哪一桩是我记错的!是他负了娘!”
“你别气别气,伤了心肺不好啊。”许还琼连忙抱着他,拉着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有个小生命跳动着,足以让霍钰不再暴怒。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低下来:“他总是觉得有愧于大哥,连死了都要站在大哥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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