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又有小厮敲门。霍钟让他在门外将事情交代了,他便喊得很大声,教闻人椿听得一清二楚。
“二少爷府上的大娘子要生了,恐是难产。”
屋中两人都没应他。
“要不要和我赌一把?”霍钟随意罩了件衣衫也下了床。
她斜着眼望向他。
“真凶啊。”他抱怨了一句,才说到正题,“你可以走,但必须立刻离开明州。当然,你也可以在这儿等霍钰来救你,不过天亮之前他没有出现的话,小椿,别怪我再也不放人。”
她想都没想,直接往外走去,身后是霍钰的哈哈大笑。
她没回头,只在门槛前略微顿了顿。那里躺着一块玉椿花,它不再光滑美丽,细缝布满它的身体。有一瞬间,闻人椿的身体自然地想要去捡起,但那只手刚刚张开,就被她贴回了裙边。
不要了,要不了了。
到此结束了。
天快要亮了。霍钰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闻人椿那一身暖洋洋的鹅黄,等她回来,他会给她做十身、一百身的鹅黄裙子。
他承认自己失了定性,乱透了,甚至想要罔顾礼法。
踏出门,院中则更乱,都是产婆小厮的喊声,许家大嫂一逮住他就将他往还琼的院子里拽:“妹妹生死关头,你得守着她啊。”
小椿也在生死关头啊。
他忍不住看向门口,临安的人还是没有音讯。
不等了!功亏一篑又如何。
霍钟疯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在无数人的惊异目光中解了缰绳跨上马,后头就跟了几个魁梧些的小厮。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下了马,霍钰总觉得四周有人在叫他。
小厮们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有的。
在那艘疾行的泔水车上,有个被人捂住口鼻的女人正透过被虫蚁啃出的一个小洞拼了命地叫他。心肝都要呕出来了。
她泪流满面,宁愿他没有出现。
在这一天之后,闻人椿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想霍钰两个字。
“小椿在哪里!”他单枪匹马闯进霍钟的屋子,后者却是一派慵懒闲适。
满屋子的淫mi气味逐渐包裹着他,霍钰不敢细想,拔刀对向霍钟:“你把小椿交出来。”
“二娘的骨灰和许家祖传舍利我都给你了。你怎么好意思问我讨人呢?”霍钟轻轻一推,就将刀尖挪了过去,“别这么激动,真杀了我,世上就没人告诉你小椿在哪里了。”
“我的人守住了所有门,她不可能出去!就算你死了,我掘地三尺也会把她找出来!”
“真是自负啊。可你算计的本事实在没有二娘好。你肯定猜不到小椿根本不相信你了,她不愿等你等到天亮,宁愿自己……”他的目光飘向远处,没有继续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一声呵。
不可能的,霍钰坚信闻人椿还在这里:“霍钟,你把她交出来,等上了公堂,我会想办法留下你的命。”
“就凭你?”霍钟轻蔑地摇了摇头,“一切不都是许大人说了算吗?要不是受制于他,你也犯不着拿小椿冒险。”
“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小椿!”
“是你不愿交出许还琼的!”
“我不能……”
“你怕辜负你娘的嘱托,又怕得罪许大人坏了你的前程,却还要将闻人椿强留于身边。霍钰,不放过她的人并不是我,一直都是你啊。”
“不!没有你,再过不久我就会娶她进门,待我的势力生了根,她就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我们……”
霍钟用嗤笑打断了他:“这种话连闻人椿那种傻子都不信了,你这是要说给谁听啊。”
“霍钟,你要报复的人一直都是我,你大可以冲我来的!所有一切都和小椿没有关系!你放了她吧。”
“可她爱你啊。二弟,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与我娘如丧家之犬,你同我说要弥补我的事情吗?从那时起,我便觉得你可笑、虚伪。不过小椿替你弥补了,与你爱的女人床榻缠绵鱼水交融,多多少少我都觉得好过了一些。她在床上真是很不一样,平日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掐一掐都艳极了,还懂情趣,跟条蛇一样灵活。啊,许久没人将我服侍得这么开心了,我算是知道为何你要留她在身边。”
“你闭嘴!”霍钰不再留情面,将刀直直地捅进霍钟的肩膀,“你不必诳我。你根本早就不能人事!”
“你倒是了解得清楚啊!难怪舍得让小椿来这儿。可是让女人快活的法子多了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还是——你在自己骗自己。”霍钟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肩膀,手掌立马沾满了血,稠稠的,他往衣服上蹭了蹭,笑着讲道:“又是血。你要是想见血,要不要掀开被子看看,那儿还有小椿的血。不不不不不,我猜那是你和小椿的孩子的血。”
他的每句话都落在霍钰的死穴。
刀又进了一分。霍钰克制着浑身颤抖,交代外头的人不用顾着分寸,直接搜!
“难受了?呵,你看,世上就是有那么多无法弥补的事情。死掉的人,死掉的心,统统救不回的。”
“哥,你非要弄到如此田地吗!”
“我不是你哥!”霍钟徒手捏着刀刃,将它拔了出去,他像是没有痛觉的,又立马将它戳在了自己的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哥!”
“闭嘴!你自私自利,和你爹你娘一个模样,怎会同我是兄弟。即使我不死,你也会和许大人一道,看似光明正大地将我暗地里裁了去。我还不如自己去地狱。不过不要紧,我会在地狱里看着你和你的小椿在这人间炼狱里煎熬。你们都不准死,我要你们都活着!都生不如死地活着!”讲完,他像是完成了一生中最得意的表演,骄傲地、疯狂地笑了起来。一用力,血流得更快了。
痛楚不能再忽视,霍钟失去所有力气倒在了地上。他又反悔了:“不,你不会的。你会让自己光鲜地活下去。只有那个傻女人,一步错,步步错。希望她下辈子学聪明点,跟我一起做个十恶不赦的人!”
真的快死了,霍钟才开始怜悯闻人椿。
其实他这后半生,和他恨了一辈子的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
那一日是九月十七。
他的儿子出世了。
他的兄长死了。
闻人椿彻底消失了。
霍钰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抗住了许大人施加的压力,费钱费力笼来明州城乃至临安城里所有的能人异士。
却就是没有闻人椿的下落。
一切期待都会变成失望。
直到某一个烈暑日子,他抱着三分信心,终于在一堆疯女人中找到她。
她跟他走了,却不看他一眼,不说一句话。
第82章 归来
“是不是——恨透了我?”霍钰坐在床边, 少年气所剩无几,外头初升的太阳都似是被他罩了个盖子,不那么和煦了。
他看见闻人椿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滚了滚, 仍是不愿搭理的模样。
无碍,他安慰自己, 他的小椿已经很坚强了,在外头一定吃了无数苦忍了无数痛, 既然她回来了, 无论她做什么, 他都会极尽宠爱。
绝不能生出一丝丝气馁退缩, 绝不能再害她伤心。
因此他动了动喉结,再度开口的时候只剩下温柔:“小椿, 睡了一夜饿不饿啊?他们拿来的东西你是不是不爱吃,这儿有碗刚煮的观音面,起来尝一两口好不好?”
观音面, 闻人椿心中发涩, 她早就不爱吃这玩意了。世上若有观音, 怎会将她保佑至今日这田地。
霍钰则怕自己的诚心没教闻人椿都看见, 又急急说道:“这是我亲自煮的, 不会吃坏身子的。你尝一口, 若是不合心意,我可以重新再做。”
闻人椿觉得他真傻, 大概是把聪明智慧都用在了生意前程上吧,轮到她的时候,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她要的就是一个庇身之所,他无需拨出精力,过来同她说这些蠢话的。
但霍钰不懂。
他常常来, 都不满足于隔三差五了,一日之内便要来个三五回。他又给她带了些菜,炙牛肉,银丝凉面,云菇鸡汤。
都被完好无损地撤了回来。
厨房同他说,不如按着大娘子的餐饭为闻人椿也准备一套,他怕她知道了嫌他不用心,当即拒绝了,可他自己费心想的也不如人意。
见闻人椿一整日不吃不喝,小梨情急之下,在院中贸然问道:“主君,椿姑娘到底爱吃什么啊!”
他不知道。
从来只有闻人椿将他的喜好记在心上,他只要受着这份爱便好。至于他口口声声的爱,一直都是口说无凭。
霍钰忽地记起有一回他请了高人去搜寻闻人椿,人家自然要问起她的家乡在哪儿,亲人多少,她是几月几日生人,可有处得好的玩伴。
葫芦似的一串串问句,像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差些拂袖而去。
哪怕得了霍钰的大恩大惠,小梨还是气到红了眼,手指都要顶到他的鼻梁,又碍着分寸放下了。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多痴心错负的人。
“梨小娘!”有严厉的声音闯了进来。自从闻人椿归来,这个院子着实热闹,一日比一日吵闹。
闻人椿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菊儿。瞧瞧她,本本分分做女使,下场还不错。
菊儿看不起小梨,哪怕如今小梨亦算得上是她的主子。她侧身立到小梨身后,教导小梨的时候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纵使有主君另眼相待,梨小娘也不该对主君指指点点!大娘子遣我教您规矩多次,您都忘了吗?”
“是,规矩比人大。”小梨阴阳怪气回了一声,见霍钰不拦,便自己端上餐盒往前走去。
“请留步。”菊儿也跟了上来,将手上餐盒挂到了小梨的手腕上,“这是大娘子特地教我送来的酥蜜羊奶粥,对孕妇最好不过。还请梨小娘代为转交。”
小梨盯着看了眼,绿茵茵的碧梗米越看越阴险,她并不准备真的给闻人椿吃。
菊儿想她们都是小人心思多,便说:“请梨小娘与椿姑娘放心,大娘子才用过一碗。”
最后还是霍钰出声,将暗暗较劲的两人分了开。
原来小梨已经是他的小娘子了啊。闻人椿心想,自己可真是眼拙,当年一丝一毫的缘分都没看出来。不过霍钰这回儿做得还行,小梨有个名分,总比没有名分活得顺畅些。
这么想着,小梨已经推门进来了。她其实已经来了第三回 ,前两回闻人椿都睡着,单薄的身子顶着个硕大的肚皮,将薄薄的锦被撑得高高的。仅仅是远远看着,小梨都忍不住抹泪。
“椿姑娘!”小梨喊了一句,也不管怀中抱着餐盒,就着急忙慌地扑了过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便拿手背捂着眼睛,一边继续喊着她。
她哭了一会儿,闻人椿才往她的手上拍了拍。小梨透过指缝看见她还在对自己摇头。
别哭呀,她又不是回来惹人眼泪的。
小梨仍旧是机灵的,没有哭太久,就打开了餐盒。她备了两双筷子和三屉好吃的,将它们张罗好,又扶着闻人椿坐了起来。她怕闻人椿坐不舒服,想取多一些靠枕,闻人椿却拉住了她。
只见闻人椿掀开了被子,自己走到了桌子旁,并非霍钰说得那样孱弱不堪。
小梨乐得如此,等她坐稳,就将碗筷递到了她手里,然后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起来。可怜她学的词儿不太多,要将这些佳肴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实在是绞尽脑汁。
闻人椿静静地听着,她整个人平和极了,好像无人的凋寂树林,没有喜怒哀愁。
独自陪笑到后来,小梨又想哭了。
闻人椿悠悠叹了一口气,往她碗里夹了块青菜以示安慰。她自己吃饭却没用筷子,从始至终只掰了一块白馒头。
又过了两天。闻人椿的精神好了许多,看守她的小厮特地奔去药材铺子禀告霍钰,说椿姑娘会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留在闻人椿那儿的小厮都是新来的,并不知道闻人椿从前做过什么、是怎样的性情,但他们都听了些闻人椿在外流落两年的悲惨事迹,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可怜她,一个个地都希望她能好起来。
可闻人椿不需要无用的可怜。那些目光、那些话虽然真诚,但对闻人椿而言,实属无济于事。
霍钰第一时间赶回了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巧迎上要去找他的许还琼。她拧着帕子,满脸焦心:“珑儿又发病了,钰哥哥。”
霍珑,府上有很多小厮女使甚至都还没有见过他。他降生在闻人椿失踪的那一天,命带残疾,一出生就不会哭,至今日,该学步的年纪,又连爬都不会爬。
许还琼口中的发病,说的是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为此,他与许府寻过无数良医,甚至将年幼的霍珑送去高僧身边去除邪灵,均无半点效用。
霍钰没同别人说过,但他自己知道,这就是报应。他们连表面的太平都不配拥有。
从霍珑那儿离开,外头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烈了。走过与厨房相近的连廊,有女使小厮打闹扯皮的声音,热闹得很。
偶尔有几根柴火烧得呲呲响,饭菜随之飘出了香。
霍钰忽然很想念与闻人椿一道煮饭吃饭的时光。
那时在系岛,她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每日为他煮了饭,自己随便对付两口就要往外头跑,非要他冷着脸表达不满,她才肯端端正正坐在一旁陪他吃。
这样的寻常幸福,这辈子还能拥有吗?
他立马加快了步子,决定再试一回,心想闻人椿身体好了,心情或许也好了,会允许他喂她吃哪怕一口饭。
“椿姑娘出门了。”
赶到院子里的时候,他连个装睡的人影都看不到了。小厮战战兢兢解释道:“我们听您的吩咐,不敢拦着她。”他们原先都是不怕他的,只是闻人椿回来之后,他们才知道霍钰也有疾言遽色的一面。
果然,今日也如此。
他瞪着眼睛发问:“那她现在人呢!”
“跟着,都跟着呢。应当还在药材铺旁边吃饼,我现在就领着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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