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次不一样,本就不多的好运真的耗完了。
她不晓得自己跑了多少里地,大抵是这辈子从没有跑过也不会再跑的长长路程。而她不能停止、不能回头。见坡,就要想也不想地滚落,河水再深也得迅速地将脚伸进去。越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杂树林后,她的身上擦出各种红的绿的伤痕,可她感觉不到。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一定要逃!
她不能掉进霍钟替她写的结局里,不能一辈子都在无德无才的人家中沉沦。
可那些追捕自己的声音竟越来越近!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似渠村的每个人都来追自己了!
到最后,闻人椿甚至觉得他们就贴在自己的背后,叉着腰,不屑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时的她与霍钟口中的将死蝴蝶真是别无二致啊,激烈的奋不顾身的挣扎,傻乎乎地存着一线希望要搏到最后一刻。
其实在他人眼中都是徒劳工夫,好笑得很。
他们大概在求她早些倒下吧,好轻松将她捉回去。也许要被打一顿,也许会多一个人看管她,不准她逃,不准她死。不过最后都会将她丢进喜堂,对着红烛拜完天地,从此她就要乖乖做那未曾谋面的孙二木的媳妇。
她想死了。
可是渠村的人大抵见过太多像她一样的女子吧,她才把藏在袖口的草药扔进嘴巴,他们便纷纷上前,有的束缚住她手脚,有的直接掰开她的嘴巴,蛮横地抠着她的喉咙。
那人的指甲缝里甚至还有没擦完的泥。
可惜他们白费劲了。
闻人椿认错了,那草只是一株鼠尾根,只能让人陷入一时半会儿的幻听幻视,陶醉于想象里的快乐和平静。
而她压根没服下多少,故而这种虚假的平静都没能保持太久。
在戳人皮肤的红盖头下,闻人椿清醒过来,脚上还是那双鞋,身上——闻人椿微微举起袖子,怎么给她换上了来时的这一身嫩黄色呢。
她想起霍钰,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能料到她将穿着这一身去嫁人吗。
一旁有人唱着“夫妻对拜”,闻人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孙二木对她一见钟情,哪怕她一脸苦相,挂满泪水。他不算高,身材算得上干瘪瘦弱的那一种,不知道是不是红烛烧的,脸上还浮了一层红光。
他不像想象中那样暴力粗鲁,见她哭,唯一的逾越也只是用袖口在她脸上擦了几回。
“你能不能将我放回去?”闻人椿又开始发傻了,以为他能有一丝不同,低声下气地乞求起来,“我不骗你,只要你将我送回临安城,一定会有人给你一生都用不完的财富。我自己也存着一些钱,都可以给你的。到时你与你家人可以在城里买间屋子,再做些小本买卖,你还能找个对你好的娘子。”
她竭尽所能,孙二木却摇了摇头:“这儿不好吗?你刚来,一定是还不习惯。等你待久了自然会喜欢的。”说着,他伸了伸手想去抚摸闻人椿的头发,被她躲开了。
他不以为意,冲她微微笑。
屋子里静了会儿,又听他问:“你是叫小春吗?那个字怎么写,是春天的春吗?领你来这儿的人也没同我娘讲清楚。”见闻人椿不搭理,孙二木用手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春”字。
那字没有风骨可言,就像几只虫子缠在一起。
闻人椿恨恨道:“我是被人拐来的。”
“不是的!”孙二木也很坚持,粗了嗓子,“是你家人不要你,把你卖来的!你不该再想着不要你的人!”
闻人椿被那些话打得一时凝噎。
他没说错。没有人要她,亲者爱者皆选择舍弃她,就连老天都对她不屑一顾。
可是——“即使他们不要我了,我就不能靠自己活吗?”
他不答,长吁了一口气。
好在他的不讲道理到此为止,之后只是劝了她几句,要她早些睡、不要再胡思乱想落眼泪,便和着衣裳席地而睡了。
因孙二木还算庇护,她也不是擅惹是生非的,孙家人没再刁难过这个买来的媳妇。月余,甚至准许她跟着孙二木的娘去田里做工。
只是孙二木的娘总爱打量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脸就长在肚子上一样。
忘了是第二回 还是第三回做工的时候,闻人椿见到了箩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们有着一样的困惑。
然而没能回答。她们各有姑婆婶子盯在背后,才对上一个眼神就被双双拉回了家。直到又过去大半个月,她才得以和箩儿说上话。只因她主动笼络了孙二木,为他添了碗饭。
“小椿姐。”箩儿扑在她怀里,存在肚子里的话一骨碌往外倒,“他们对你可好?有没有挨打?有没有受饿?二少爷不是要娶你的吗,怎么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小椿姐,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闻人椿不知从何答起,想问一句你好不好又觉得是明知故问。
若箩儿过得好,怎会蓬头垢面像个疯子,教她当日差些认不出。
于是她只能敞开怀抱拥紧箩儿。
苦命人,只有苦命人。
箩儿没有哭泣太久,她知道渠村的人不会让她们相处太久,便抓着闻人椿的手询问起要紧事:“孙家那位待你如何?若是还留有一丝人性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小椿姐,我知你生来心善。可你看到了,好人并没有好报。你不要再怕伤害谁,骗他也好,利用也罢,一定要让他相信你已经收心认命,打算做他媳妇。这样才有机会……”剩下的话,她不敢说,闻人椿也听懂了。
相识十数年,闻人椿终于觉得箩儿长大了,却是因为这摊子烂事。她想笑笑安慰箩儿,眉头却皱得像是黏住了。
“小椿姐,你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要离开。”箩儿不敢逗留太久,一边走,一边回头冲她做口型。
她背着太阳,大半张脸都是灰灰沉沉的。
这世上的明媚,终究还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之后一回的见面,其实箩儿已有了些变化。但闻人椿自顾不暇,孙二木几次提出要与她睡到一张床上,她用葵水挡了一次,又装了几日吃坏肚子,实在不知还要如何周旋下去。
箩儿听她说完,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小椿姐,会不会这里真的就是我们的归宿。”
闻人椿不会骗人,她垂着眼睛,没说希望的话,也没说绝望的。
箩儿在她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说道:“替孙家生个孩子吧。”箩儿自己是知道这话有多残忍的,她见过相爱的霍钰与闻人椿,见过闻人椿手上的椿花,见过那一身好看名贵的鸳鸯喜服。
所以她说完自己先哭了。
闻人椿都舍不得怪她,捧着她的脸连问怎么了。
“我……我听闻隔壁人家的媳妇迟迟生不出孩子,被……丢给家中老少男人当xie欲的玩意儿了。”
天,闻人椿倒吸一口凉气,很久才吐出“畜生”两个字。
“所以小椿姐,能生就先生一个吧。等你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这样严加看管。到时候就有更多法子。”
“那你……”也许是女人天性,闻人椿在当时有过一丝疑虑,但箩儿一句“我已经有身孕了,你摸摸”,她又被骗了过去。
等到孙二木对她提起箩儿自尽的事情,闻人椿才明白,箩儿所说的那个媳妇恐怕就是她自己。
她顾不得了,握住孙二木的手,求他带她去见人,才勉强在箩儿咽气之前赶到。
所谓的夫家根本不管箩儿,将她丢在一堆干草上,只等她咽气,就连着干草一道运去荒郊野岭烧了去。
闻人椿叫得嗓子都干了,才听箩儿回了一句。
“小椿姐。”
“不是说好要……你怎么……”闻人椿泣不成声,生怕随时就是最后一眼、最后一句。
箩儿在此刻反而只有笑容了,她捏了捏闻人椿的手心,傻傻地说道:“我好想吃临安的糖葫芦。过年时候的糖葫芦最好吃了。”她似乎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了,脑子里只有吃的,一想到就笑得比糖葫芦还甜。
“小椿姐。”她又叫了闻人椿一声,就像头一回见面一样,带着没有任何杂质的热情,“你要替我吃到糖葫芦噢。”
说完,她便松了手。
“箩儿!!”
可惜无论闻人椿怎么叫,那个女孩都不会对她笑了。
第86章 安慰
箩儿的死对于渠村而言不痛不痒。听孙二木的娘说那户人家的新媳妇来了, 这回特地挑的另一个穷村落的女儿,怕城里来的不好驯。
闻人椿知道,她故意几次提起此事, 就是在警告闻人椿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比起被糟践,比起死, 安安分分地做他们家的媳妇才是上选。
“只要你给我们二木生几个大胖小子,我保证你能过得好好的, 以后连活都不用干。”孙二木的娘在说这话的时候, 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矛盾, 既淳朴又恶毒, 且带着不自知的愚昧。
闻人椿总是敷衍了事,孙家的耐心快要耗尽。
某天她听见孙二木的娘在训斥孙二木, 说他过分心善,对一个破了身有过孩子的女人还要费心思感化,等圆了房有了孩子, 自然能生出感情。
闻人椿不知道孙二木答了什么, 只听得孙二木的娘呵呵笑起来, 刺耳极了。
是逃, 是死, 还是留一副躯壳浑浑噩噩地活在这里。
那一段时间, 闻人椿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游魂,很多东西看见了、听见了, 却很快忘记了。她真正的灵魂躲了起来,日日夜夜对天虔诚祷告,希望霍钰能在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来救她。
她想逃的时候,他不是总要强留吗?
现在她想回去了,能不能快点来接她。
不必为了爱的, 就当是为了良心、为了当年她在大海里救下他的恩情也好啊。
求求他了。
老天大抵是听到了她的祷告,很快让她明白求人不如求己的人间真谛。
她终于认清,要想逃出去,要想博得信任,就只有怀孕一条路可走。于是她二度吞下了鼠尾根,在朦朦胧胧的愉悦中,她彻底成了孙二木的媳妇。有名也有实。
可惜这草比不上霍钟的药,产生的幻觉不够真实、也不够弥长,害得她半夜就在孙二木的臂弯里醒了过来。
她惊得脑袋犹如针扎,甚至以为自己去了别人的躯壳里。
不可能的。
她是闻人椿啊,是霍府二少爷口口声声要娶的女人,怎么会下贱成这样。
闻人椿在那一刻就像疯了,赤着身坐起,拼命地叫着霍钰的名字,好像只要叫得够多、够响,霍钰就真的会听见一样。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找不到她呢!他不是一次次说爱她吗,为什么总是错过她!
她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遇见了也不要爱上,爱上了也绝不开口说。
这样她的人生至少会比此刻好吧。
如今的她,呵,真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些什么了。
大抵也就是为了箩儿口中的那串糖葫芦才留了一口气。
那天,闻人椿几乎喊完了这辈子该喊的所有“霍钰”。
孙二木很快被她喊醒,他没问霍钰是谁,只是一直紧紧地抱着她。他并不在意,他打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媳妇的样子,清丽、可怜、倔强,他会一辈子待她好。
“好了,别再想从前的事儿了。我们在村长族人面前拜过堂的,我一定会疼你,绝不丢弃你。你我百年之后还要一起埋在山上呢。”
他越温柔,闻人椿就越害怕。
自此她沉迷于鼠尾根带来的短暂的安宁,直到肚子大了起来才慢慢收手。
回忆刻骨,将闻人椿折磨得嘶吼起来。
她捂着头,无法控制地往床头上撞,那上头刻着繁复的花开锦绣,很快就在她的脑门上落下深浅不一的红印子。
若不是霍钰冲了进来,她非得破皮流血不成。
“不要这样,小椿,不要。”他终于有借口将她抱在怀里,终于可以捂着她的脑门,轻轻地往上面呵气。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没有明确地抗拒他。
“霍钰?”闻人椿将信将疑,问得细若蚊蝇。怎么会是他,真的会是他吗。
闻人椿在真实和虚幻中折返太多次,她觉得自己快要错乱了,她真的被人带回明州了?还是又是一段狂妄的臆想。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睁开竟还是霍钰。
是不是吃了太多鼠尾根?闻人椿习惯了绝望,在那一刻宁愿相信他是孙二木,于是谨慎地小心地将他往外推:“我有身孕了,孙二木,你不好碰我的。”她紧张、恶心,却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因为知道起了冲突,功亏一篑的还是自己。
至多一秒,霍钰却觉得自己愣了万年之久。
他不想让闻人椿继续畏惧,连忙松了手。一双眼,不知何时红成了鸽血。
“小……”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嘴巴动了好久仍旧停留在第一个字。
人间炼狱。
他想起霍钟临死前的发愿。可惜霍钟的愿望只成了一半,明明霍钟恨的是他,他却活得多得体啊。只有他的小椿,一个人真的掉进了炼狱的怒火。
要什么别人怒骂指摘,霍钰自己最明白,闻人椿这一生,所有伤、所有痛,全是为他所害。
他该如何弥补。
霍钰看着故作平静的闻人椿,她正在压抑自己的难受,一切毫无头绪。
“小椿,回家了。”他很轻很柔地出声,试着打破屋子里的对峙气氛。说话时他微微探出头,收着下巴,向上仰望着。
闻人椿却觉得眼前卑微的男人更像是孙二木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别怕!你看着我,我是霍钰啊。”霍钰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的,却还是在这句话后落下眼泪。闻人椿在他的泪眼之中,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
旁人说起闻人椿的话,他听了许多。他们说闻人椿变了,世上没有人能在那种地方保有常人的善良与理智,她的心早就和她的面孔一样乌黑粗糙。
但他觉得没有,闻人椿依旧是闻人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最纯洁的女人。
闻人椿终于肯相信了,掰着手指,低头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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