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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作者:富美
  新面孔被他唬住,夹着尾巴掉头走了。
  霍钰将目光转回许还琼的身上,他脸上闪过一丝厌烦,问道:“舅舅又有何处不满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听张信哲和太一版本的《太想爱你》,高潮部分歌词和现在的霍钰有点配。
 
 
第89章 立冬
  许还琼是个明白人, 霍钰一旦称呼许大人为“舅舅”,事情可就有一些难办了。不过仅此而已,只要她顺着他心思迂回地多绕几句, 霍钰还是能重拾其中利害关系,绝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
  当年他娶她, 又迟迟不娶闻人椿。
  不就是她和她父亲掐准了这一点吗。
  正是因此,她嫁给她的钰哥哥多年, 从未向菩萨求过什么深情挚爱。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细水长流的陪伴, 和一生风光的大娘子名分。
  许还琼清了清嗓子, 她的肚子也大了,习惯性地支着腰。
  “钰哥哥。”她常常这样称呼他, “兹事体大,衙门怕是存了心要借此事在朝廷面前立一大功。若是迟迟阻挠,恐怕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反倒害了小椿。”
  “你也看到了这些官差的戾气。小椿连床都下不了, 被他们当作嫌犯拷问半个时辰, 还能好吗?”若是她再有什么三长两短, 霍钰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大概也要学她吃鼠尾根, 才能把日子囫囵过下去。
  不, 他不能让那一天出现。
  只要他活着,就不能再让闻人椿出事。
  许还琼看他坚决, 又向前倾了些身子,她身上素来有股暗香,说有宁神的用处,闻多了好像作用也不大。她说:“女人家怀孕确实有些虚弱。不过小椿素来坚毅,她能撑得过去。而且她这般善良, 一定不想被人看作是杀人犯。”
  “还琼,这话你从前是不是也说过。”霍钰没有指责她,语气更像是在回忆什么。
  他近来将系岛回来后的事情又过了一遍,原来每一次都一样,都是将她置于险境,都要她独自支撑,都是她迁就、她体谅。
  当时麻痹自己,以为无路可走,以为她的坚毅顽强一定不会在意这些,如今串在一起,只觉得自己实在负心而可笑。闻人椿说他不心疼她、不爱她,实在用词太轻。
  许还琼被他一句话噎在原地,不敢再开口。在闻人椿的事情上,她的手不算干净。
  霍钰于是又问她:“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他一开口,许还琼的心就沉到了谷底。她并非一分不爱的,霍钰重她敬她称她是霍府宝贝的时候,她的欢喜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从始至终让她思慕过的男人只有霍钰一个。
  她绞着肚皮上的布料,最终还是给了霍钰想要的话。
  “关心爱护,应有尽有。”
  “那你觉得足够了吗?能对得起娘亲的嘱托吗?”
  “钰哥哥……你要做什么?”许还琼了解他,当下就急了。
  他明明一直粉饰得很好啊,药材生意一日比一日兴旺,她与他也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不是还答应了父亲要疏通关系入官场吗。就因为闻人椿?
  说到底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卑贱孤女,如今更是嫁为农妇,为人产子。霍钰难不成要为了她连整个霍府都不顾了吗?
  她不愧是懂霍钰的,猜得都对。
  只听霍钰缓缓说道:“等小椿的孩子生了,她若还是想走,我不会拦。只是外头险恶,我不放心,得陪着她。到时霍府上下、生意宅院就统统交予你定夺吧。”
  “可我还怀着孩子啊!”
  孩子?霍钰笑了:“当年小椿替我们去霍钟府上的时候,她也怀着孩子。”
  她是奴,他们是主,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许还琼咬着牙,他恐怕真的忘了,少年时他们属意她,无非是看中她澄澈单纯,可以做一条忠诚的狗。
  不过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说出来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钰哥哥。”许还琼褪下端庄,眼中只剩下女儿家的纠缠。她知道哪种模样是霍钰喜欢的、怜惜的,绝不会用错。
  只是今日,霍钰的眼里、脑中都是闻人椿。他不过淡淡出声,为她指明未来道路:“你身子需要休养,那便将一切事物先交给大哥、大嫂料理,或是许府任何人都好。再不济就同舅舅讲一声,他不可能没有办法的。”
  “那孩子们呢,他们需要父亲教导。这个孩子出生后,万一又……”许还琼不忍心诅咒,又说,“何况脐带血的效用还未可知,珑儿的病若是不能好转,我们母子三人要怎么办啊。”
  “找舅舅吧。他如今只手可遮半边天,他若没法子,我便是陪着你们也是一道受罪。”他此回去意已决,眼神都比从前冷峻许多。
  “钰哥哥,不可以!”许还琼痛哭出声。
  没有主君的大娘子,还算什么风光大娘子啊,她岂不是要成为明州城的大笑话,“难道钰哥哥忘了,姑姑从小便要我们同心同德,我们应当彼此扶持发扬家业,尽姑姑未成之事。你明明有那么多抱负,那么多雄心!你怎能把一切拱手让给哥哥和父亲呢!”
  “你已经负了小椿,非要再来负我吗?”最后一句,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霍钰却是硬下心肠,看着她那张愈发肖似娘亲的脸,狠心道: “还琼,全天下都可以说这句话,可你不行。”
  他遇难,她嫁人。
  她在夫家受苦,他不计代价营救。
  她要嫁,他就娶。
  他待她真真是极好,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
  “难不成过去你待我这么体贴,事事顺我心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同小椿远走高飞?”许还琼苦苦一笑,眼尾都折了起来。她快分不清了,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更清醒,谁算得更高明。
  “当然不是。”霍钰冲她摇了摇头。他曾经那么自负,何时想过要与闻人椿做对自由野鸳鸯,顶多也只是想给她一个名分罢了。如今……
  “她快死了。”霍钰不再遮掩,同许还琼讲了明白话。
  许还琼一愣,竟一时扭曲了脸庞。
  “你既然知道了,就替我向舅舅带个信,要他不必费心,世上——很快就没有闻人椿这个人了。”光是说说,他都快透不过气。
  霍钰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大夫在他的咄咄逼问下透漏了实情。那句遗憾的“药石无用”如同咒术,生出千丝万缕绑在了霍钰的心上。
  活一刻,就收一寸。
  霍钰至今还不能相信,她居然快死了,居然连快死了都不告诉自己。
  她想一个人躲去何处?
  非要孤孤单单挣扎完最后一秒,如同从前的每一次受难吗?
  她还真是想让他坐实不爱她的事实啊。
  然闻人椿并非针对霍钰。她只是看破了,觉得大家过得都还算圆满,犯不着为了她乱了宁静。虽说她给箩儿置办了个高阔的衣冠冢,又请人吹吹打打做了法事。但她自己倒没有迫切地渴望过一场漂亮的身后事。
  生的时候,无名无姓、无人疼。
  死了还想怎么样呢。
  还不如考虑一下如何在阎王面前诉苦,怎么投个好胎。
  若是有的选,闻人椿决心下辈子再也不投人胎。哪怕投个少爷姑娘的命,活得像霍钰、霍钟,抑或许还琼之流,也瞧不出什么好的。
  还是做棵树吧,或者与箩儿一起做朵漂漂亮亮的花,它们可以在轻盈的空气里绽放,然后平静地等待宿命中的凋谢。
  没有尊卑,没有战争,不必担心抛弃和拐卖。
  哪怕做不了树和花,她可以做云、做泥、做世间任何一样没有心的物什。这辈子,这颗心跟着她实在太疼太累了。
  闻人椿此时已经疼到了下一个境界,脑海中布满命啊运啊生啊死的,感觉再往前走一走,就能见到阎王。产婆嗓门虽大,但她也只能当个嘈杂的背景。
  “别睡啊,姑娘。”
  “用点力,再用点力!”
  很快,有一片人参味道的东西塞进了闻人椿的嘴里,她这才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
  没辙啊,做人的一世,她还有最后一段路要走。
  “啊!——啊!啊!——”
  在产婆的怂恿刺激下,闻人椿的小声呜咽终于变成了嘶吼,她吼到后来脑子都空白了,连生生死死都想不了,只是本能地呼喊。
  一声接一声,喊尽这么多年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楚。
  外头的人不少红了眼,霍钰直接咬牙趴倒在石桌上。
  就连替她接生的产婆后来都忍不住私下打听,问这姑娘受过什么罪,为何喊起来这样揪心决绝。
  不过她是该揪心。
  因产婆费尽力气从她身下抱出的乃是一个死胎。通体紫黑,一声啼哭都没有,饶是入行十多年的产婆都有些发抖。
  一直守在旁的大夫抹了把眼泪,默不作声将孩子扎进了锦绣花纹的襁褓里。
  “让我看看它。”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闻人椿伸出了手。她看见了它的小手,寻常小娃娃的手根本不会这样发紫的,就譬如苏稚家的,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大夫不忍心,抓着她的手劝道:“姑娘……咱还是不看了吧。”
  闻人椿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都顾不上了,散乱着头发用力扑向襁褓。
  “求求你们了,我想看看它!”好歹在她身体里也待了九个月啊,好歹也是她许久没有拥有过的——亲人啊。
  她虽然一直不准备养她,可也期许着喂她吃第一口奶的。
  闻人椿最终还是看到了她。
  一个女娃娃,头发已经长得很茂密了。
  可惜母女情分浅,第一面亦是最后一面。
  后来她学会安慰自己。也好,这世道对女子不佳,早死则早超生。
  只是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怨天不公。
  难道她闻人椿就连一个亲人都不配拥有吗?
  旁的人要么天赋异禀,出生王公贵族,次之则能否极泰来、逢凶化吉,可为何等待她的永远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她上辈子是有多穷凶极恶,为何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好事落在她头上。那为何还要让她做人呢,不如做只小白狗,死在故事最开始,死了也不知何谓悲惨低廉。
  为何她还没死。
  半个多月后,闻人椿突然下地,她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快理好行囊。离开之前,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信,大抵是要众人不必挂心。
  多的话她也写不出,毕竟霍钰教她的字并不多。
  可惜推开门,就与霍钰撞了个正着。
  她有一丝惊讶,原以为霍钰的耐心用尽,不会再与她纠缠往事。谁知他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圆,说今日是立冬,要不要尝一个汤圆再走。
  闻人椿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面子。
  两人谁也没觉得奇怪,就站在这高高的门槛两边吃完了一整颗红豆馅的汤圆。
  他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
  他问要不要再吃一个。
  她又摇摇头。
  她看见有泪珠砸在汤圆上,汤圆都被砸扁了头上的尖尖。眼泪不是她的。
  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闻人椿心想。
  “主君。”
  “嗯?”他无意装出可怜样子,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可是闻人椿后来一句话,教他无法不潸然泪下。
  “那日你来救我了,我知道的。”
  山崩地裂,暴雪纷至沓来,不过如此。
 
 
第90章 盼头
  最怕他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眼睁睁看着霍钰伤心痛苦, 闻人椿只有一句“我不恨你,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最初般诚恳。
  霍钰在那一刻宁愿她欺骗、甚至她报复。
  那样他们还能彼此纠缠, 不必重逢之后继续离散。
  站得有些久了,行囊都滚到了手臂半截的地方, 闻人椿将它往肩上提了提, 无意中瞥见霍钰手上那碗汤圆, 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热气, 糯米皮子上都结了一层霜。
  她心想,果然是立冬啊, 天注定的四季兜转,一刻不会歇。
  她默默往前伸出半只脚,去意已经十分明显。
  霍钰知道留不住, 侧过半个身子为她让出一条路。
  “主君, 籍契……”
  “你的籍契……”
  两人在此时竟然有了教人哭笑不得的默契, 闻人椿垂下脑袋, 由着他先说。
  “你的籍契还在书屋里, 让我拿给你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只好让它在风中发颤。
  闻人椿低声谢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这段去往书屋的石板路, 他们都曾走过很多回,多到纵使蒙上眼睛,都不会走错。她在这里为他撑过伞,像所有深爱夫君的娘子一样嗔骂他不知体恤身体;他会趁往来没有小厮女使的间隙,不顾腿疾, 突然将她横抱起俯身亲了又亲,吓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好红着脸往他怀里钻。
  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默默地站在这儿,看着他远去,看着他靠近。
  看到不想看。
  看到不能看。
  这应是他们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吧,想到这儿,闻人椿心上也有些怅然。当年拼死拼活一步步退让,只求能与他共成家庭过一世,如今斗转星移,心甘情愿年年岁岁不复相见。
  物是人非,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如廊边柱上涂抹的金漆长久。
  闻人椿幽幽叹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还是钻到了霍钰的耳朵里。
  于是他也跟着长吁一声。
  扼腕的遗憾快要将书屋撑破。
  闻人椿难得体贴自己,没有进去,她规矩地倚在门后,静等霍钰将籍契拿出。只是思绪禁不住好奇,它伸长了脖子,执着地往里钻。
  因而明明望见的是自己的鞋,想的却是那日玉椿花碎在地上的模样,她其实不曾看到碎裂的那一幕,可脑中的场景逼真无比。她用力地眨了眨眼,逼自己停止想象,眼前画面却蓦地转成霍钰头一回将玉椿花戴在自己颈边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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