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啊,你怎么找我找了这么久。”又像问他,又像喃喃自语。
他实在找了太久了,久到她心成顽石,一切难挽回。
不,来得及的!
霍钰急得跪在床边,他将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中,恳求道:“没有孙二木了,没有孙家,也没有渠村了。这里是明州,不会再有人逼迫你、禁锢你。小椿,你不要担心,从今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人再阻拦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的!”他不要看她这样失去灵魂的模样,他不能让她真的一辈子都在受罪,“小椿,我们一起想办法忘记那些。一生还有很长时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霍钰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跪在地上,只是为了求一个孤苦的寡妇。
闻人椿知道他的诚意。
但他的话,她真的不配相信、也不需要相信。他怕是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果知道了,怎么可能继续爱她呢。
不过是一时的愧疚罢了。
也许从前也是,一直都是。
根本与爱无关。
闻人椿没有挣扎,没有迎合,任由霍钰握着她的手。她的脸上有一些像是眼泪的东西,嘴角又挂着疏离的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她的回答。
比之前的躲闪回避更无情。
身子稍有好转,闻人椿便去药材铺的后山替箩儿做了场法事。小梨原想陪着她一起来,可她想了想,小梨总归是个大肚婆,被白事的东西冲撞了总归不好。何况前头置办衣冠冢的事情已经麻烦小梨多回。
闻人椿大概忘了自己的肚子也很大,就像随时都有东西要掉下来一样。
经文念了起来,密密麻麻,很快塞满了她的耳朵。一阵风起,彩色的经幡将原本阴沉沉的秋日萧瑟填补得热闹。
闻人椿没有哭,她将那块地方让给高僧,自己则走到了边上。像后山这种无人看顾的地方,常年长着白的黄的小花,闻人椿随手摘了几朵,一朵插在小白狗的坟前,剩下的都给了早已回到系岛的陈隽。
那最后一朵小白花怎么插都要倒下。闻人椿索性将它簪进了发髻中。
她看着小屋子似的一个个墓碑,忽然想到遥远的事情,譬如——她会死在哪里,是否有人愿为她送一枝花。
罢了,闻人椿轻哼了一声。人死如烟散,立再好的墓碑、插世上独一枝美的花、请高僧做百年法事,不过都是在给未亡的人一个安慰。
法事还有好几个时辰,闻人椿索性托着肚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也是奇怪,在活人身边她坐立不安,现在被这些冷冰冰的墓碑包围着,反倒觉得平静起来。
风将脆弱的小花吹到远处,那儿站着的人仍是多年之前的两位。
一个背着手,瞧着沉默寡言;一个踮着脚尖,满脸焦灼,像是时刻就要冲出去。
都与从前无忧的世家公子大相径庭。
霍钰想了很久,还是将脚收了回来。她刚逮住了一只蝴蝶,正将它放在手背上,与它玩得专心致志,比在他面前平和放松多了。
微微呼了一口气,霍钰才对文在津开口:“既然你来了,找机会多同她说说话吧。她现在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哭不闹,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好像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真是宁愿她恨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明明当年是因为他,闻人椿才会堕入霍钟设计的诡计,可她看他的时候总是漫着一股淡淡的体谅,甚至还有同情。
这些情绪将他们隔成楚河汉界,时时刻刻提醒他——无法弥补、无法再相爱。
文在津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你又不是她的夫君,自然无足轻重。”
勿论当事人,便是文在津一个旁观的,都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场悲剧,他几乎在几年之前就已经预见了,或玩笑着或严肃地劝说他们不下数十遍,但命运弄人,走着走着还是到了这一步。
呵,这么多年他修的到底算是什么法,渡来渡去,归根结底还是自私自利。
霍钰知道他的愤恨不平。
闻人椿消失的第一个月,文在津便从临安赶来,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在霍钰胸口送了一掌。他修养极好,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吓得众人纷纷避让三步。可后来也是他调来文府的人马,陪霍钰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闻人椿消失一年整,霍钰不听人劝,非要去山脚寻人,直至跌到不省人事。醒来时,那旧的腿疾如同解了封印,疼到浑身不能碰。文在津又来了,听说此回非神鞭草不能治愈,文在津一边看着医书一边冷冷点道:“小椿当年倒是采过一株,可惜啊,天时地利都沾不上,最后全浪费了。”于是大夫来了劲,忙问此人在哪儿,可否再采一回。文在津便说:“她要是在,他也不会摔断腿了。”
这些年,文在津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显得冷漠不可测。可只要沾上闻人椿的事,他就非要像亲兄长一样跳出来,为她说几句。
“其实我也不是心疼她,就是意难平罢了。”否则当年他拼上文府都该将她带离霍钰的身边。“毕竟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他与霍钰,本质都是一样。差别在于他看透彻了,霍钰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有所不同。
人啊,怎么可能什么都得到呢。
“就当我求你。”为了闻人椿,“求”这个字都快挂在霍钰的嘴上了。可他没辙了,谁让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呢。
第87章 否定
要劝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谈何容易。
文在津看着眼前如常言语的闻人椿, 几句过后便没有词了。他甚至在想,闻人椿如今的感悟造化兴许已在自己之上。
正如前朝唐三藏,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难, 终归是与凡人不同了。
“还是你的手艺更好些。”吃完手中的桂花素饼,文在津拍了拍手上余留的碎屑, 他故作轻松,不禁感慨一声。
闻人椿的眼眸却暗了暗, 难以苟同。她许久没烹煮了, 孙家在这方面很“疼”她, 不曾让她的十指沾过阳春水。因而现在再让她去做什么观音面、炙牛肉, 一定难吃得很吧。
坐在她对面的文在津一直瞧着她,却看不懂她的神情, 只觉得此刻真正的她像是悬浮着的,哪怕外头突然刮风下暴雪,都不能教她湿了衣衫。
文在津问了一声, 打断了沉默。
“有想过往后要做些什么吗?”他化解心结的本事不大, 只敢说以后, 就怕一不小心碰到了闻人椿的伤疤。
闻人椿倒是诚恳地脱口而出:“我想去临安吃糖葫芦。”随后她反问, “文大夫, 你知道临安最好吃的糖葫芦在哪儿吗?”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不过我可以给你问问。等你想吃了,随时可以来临安!”
闻人椿说了声“嗯”, 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身上,实在很难看到那些劫难的恐怖模样。
就像霍钰说的,她愈是拼命隐藏,愈是云淡风轻,就愈让人心疼。
“小椿, 你可愿意跟我回临安?”他的询问夹杂着叹气。
闻人椿听完却是笑了,摆了摆手:“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会给文大夫添麻烦的。”
“等你……”他看了眼她的肚子,脑中飞速换着措辞,“等你恢复好身子,你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摆弄药草,如果你想正经学下去,还可以拜个师傅,往后济世救人。”说到这里,他注意到闻人椿的茶盏晃动了起来,连忙改口,“又或者你愿皈依我佛吗。每日抄写经文,诵读佛法,同临安其它佛家子弟一道……”
“不要。”她拒绝得很果断,像是听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
文在津皱了皱眉,还在解心中迷惑的时候,就听闻人椿说:“文大夫,你无须管我。也请你转告他,我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闻人椿了。”
“等我死了,一定会去地狱的。”她越说越轻声,每个字的分量却是加倍沉重,就像起初一颗小石子,到最后变千斤泰山。
霍钰躲在门外,一只脚刚迈上石阶,差些踏了空。
屋内是文在津劝导的声音,他急得语气都变了:“小椿,你素来踏实勤恳,不爱争斗,你怎么会去地狱呢。所有事情错不在你,于你都是天降的灾难。如今孙家是死了,可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买走你、禁锢你,还要指望你真心相救吗?”
桌侧燃着清净的檀香,此刻袅袅之烟吹不尽烦躁。
最不想提及的事情被翻了出来,闻人椿掐了掐手指尖,忍不住,下意识地磨起了牙齿。
她似乎回到了孙家六口人死去的那段时候。
那时暑日刚刚开了头,一连竟出了十二日的大太阳,闻人椿日日晒,一日不落,到后来,一张脸日日夜夜都是黑里透着红。
孙二木的娘倒是更喜欢这样的样貌,说闻人椿和孙二木有了夫妻相,往后一定能越过越好。她还动不动扒拉着闻人椿的手掌,说只要生个儿子,她就把这个家里唯一值钱的金戒指给闻人椿戴上。
除了不准她走,孙家人待她的好几乎可以胜过闻人椿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他们不让她干活,害怕她受伤受凉,孙二木的娘更是一日五顿地填着闻人椿的肚子,花钱买了土方子替闻人椿推拿抽筋的小腿。还有拄拐的孙二木的奶奶,“孙媳妇”长“孙媳妇”短,不管闻人椿笑着还是冷着,都会慢悠悠地给她讲起渠村过去的故事。
偶尔晃神,闻人椿几乎就要把孙家当作自己想象里那个迟迟没能拥有的完整的简单的家。
只要忘了她是被买来的。
某天孙二木的娘又在路上捡回一些杂草叶子。家中人多,菜却少,孙二木的娘习惯了将杂草叶子混在菜中一道煮。
闻人椿一眼就瞧出那是有毒的东西。电光火石,她张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当夜起,孙家的人接二连三,或于灶间,或于鸡棚,或于卧房,一个个口吐白沫,青紫着脸,发出最后挣扎。
孙二木的娘咒她没良心,活该被人卖。
孙二木用最后一份力气爬到她脚边,说他是真心待她好,求她看在夫妻一场,留下腹中孩子。
还有孙二木的奶奶,孙二木的妹妹……她们的毒发作得太早,还以为闻人椿也会死。
那一日,闻人椿就坐在空地上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在无穷无尽挥之不散的声音中,摇啊摇,摇到旭日东升又落下。
她的希望,在孙家人死尽之后,也没有被点燃。
“为什么将我买走的人会是待我最好的人呢?”闻人椿揉了揉头,因为太过大力,耳后的发髻散了一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爹娘不爱我,霍钰不爱我,偏偏是孙家!可我不要他们给的好,我不要啊。”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往里刻着,都有了血印子。
文在津只得越过礼数,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小椿,我知道你很痛苦。在那种情况下,你所做的已经比太多人要做的好了。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与你无关。”
“不!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迟早也会杀了他们。杀光渠村所有的人!”话落,闻人椿听见自己的声音仍在房梁上打转。她嘲讽地笑了笑,摇头,“文大夫,我真的不想这样恶毒的。可你知道看着一个又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里认命乃至送命,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吗!你可还记得箩儿?那个跟我一起进霍府的女孩子。因为得罪了大娘子,被赶出霍府,被拐去渠村,她无法生养,最后沦为了一家老少男人的玩物,自尽而死,葬于乱岗。这些,你们听说过吗。纵使听说了,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姑娘,顶多念一句可怜人。剩下的苦痛,你们真的能懂吗?”
曾经,她以为有一个人会懂。毕竟他总在此伏案写着民间疾苦,要让寒门显贵不再泾渭分明。现在想想,若非亲自做过一回人下人,怎可能懂。
闻人椿早已泣不成声,好像喉头酿着血。她停了会儿,抹了抹眼泪看向别处,眼神飘忽,没有一个落点。
“不,我杀不了人的。”她看清了自己,“我天生懦弱,不思争取,别人骂了、打了就硬生生受着,别人要害我、杀我,只会逃跑。我既没有脑子,也没有骨气,活该每个人都不心疼我,活该不能好好活着。”
说这些的时候,她渐渐停了眼泪,门外人却撑不住了,抽了脊梁骨一样,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不心疼她。
闻人椿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啊。
从前他们之间的每一桩,无不是在牺牲闻人椿,直至今日,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可以牺牲的。
她连爱都没有了。
文在津亦是仰头擦了擦眼睛。
“小椿啊,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辜负自己曾经受到的苦。活下去,哪怕是替箩儿活下去,你可以去帮帮那些和你一样的弱者,让他们在这个错误的世道里活得好一些。我会帮你的,还有——霍钰也会帮你的。”
可我活不了那么久啊,闻人椿哀哀地想到,却只说了不痛不痒的话:“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业,不必为我操心。我在渠村都能活下去,何况是在这儿呢。”
“这是应该做的不是吗。若我有难,你难道会置之不理吗?”
“也许真的会呢。”闻人椿迎上他眼睛,虽然并非定论,她却说得很笃定,“主君与大娘子的孩子天生残疾,你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我猜是惊松木,当初大娘子既要点惊松木,又要解惊松木,两种药物相生相克,结果害了她自己的孩子。”
“你?如何知道?”话落,文在津已有了答案。
当年,闻人椿为了不让霍钰陷在噩梦之中,向他借阅所有记载惊松木的卷则。也许早在那时,她就料到了。
“可偏偏那时大娘子让人剜去了我手上的椿花,我痛得快要死了,便不想说了。”说着,闻人椿扯起了袖子,隔数年,那儿连一缕椿花的痕迹都见不到了。而后来被道士刺上的符,也不见了踪影。大半截的手臂内侧,只剩密密麻麻的纹路。
她在渠村贪食鼠尾根最厉害的时候,常常犯糊涂,有一回砸了热水都不觉得疼,等到手腕上生了一大片水泡,逐个破水,她才恍恍惚惚记起来。
不过算是因祸得福,新伤掩去旧疤,再也不必见到霍府留给她的这鬼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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