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翊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静轩阁。
看着匾上三个大字,乃是昔日他亲笔所题,这一眼看过去,过往种种霎时涌上来,又是没来由一阵烦躁。
男人眉头紧锁,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进了门。
屋子里没点灯,也没燃碳,刚进门,便一股冷意袭来,令他不自觉发了颤。
这样走进这间黑漆漆的屋子里,裴承翊下意识就往床榻方向看去。
他诸事烦扰,许多时候到这里她都已熄了灯,而他每每夤夜进来,帷帐一掀,便覆上榻上那抹软玉温香。
他忽地口干舌燥。
男人坐到榻边,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这床榻这样冷硬过,明明那时他抱着她搁在檀木书案上肆意掠夺都不觉得书案硌人,此刻这铺了数层软被的床榻,却觉得冷硬非常。
没一点儿人气儿。
在这屋子里待久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发现这里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在的时候他并未太过注意,如今人走了,甫一看,才反应过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房间变得冷冰冰,没有了她喜欢的花草,没有再布置成她喜欢的、生机勃勃的模样。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回了她住进来之前的样子,寻不见她住过的痕迹。
他有一瞬的恍惚,恍惚觉得,她好像从未来过。
男人片刻失神,然后便像是为了证明她存在过似的,打开一旁的橱柜。
柜子里倒是有东西。
整整齐齐放着一列规整的锦盒,像是有人特意理过。
裴承翊一个个打开,脸色愈发难看。
都是他送她的东西。
她真的如她那日所说,来时孑然一身,走的时候也仍是两袖空空。
他嗅到了蓄谋已久的味道。
忽地想起那夜她颤着手解衣扣,低声问他——
“真的是伺候好殿下,就会放我走么?”
那时候,他以为她在闹,原来,却早有去心么?
手中的锦盒几乎被攥碎,裴承翊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在暗夜中隐隐发红。
他强自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下去,疏忽觉察到身后有动静,熟悉的香气袭来,男人有一瞬怔忡。不过是这一瞬,对方就已扑了过来,藕臂一伸,勾着他的腰身就从身后抱住他。
他心中一动。
是她?
裴承翊身子有些僵,良久,才拉开那手,转过身。
身后的女子好像很慌,下意识娇声唤道:
“殿下!”
然后便还要再正面扑上来。
全然没注意到此时此刻,听到这声音的男人已然横眉怒眼,扬手就是一搡。
裴承翊寒了声:
“果然是你。”
看来今日不用等崔肆回来复命,就已经有人自投罗网。
他愈发烦躁懊恼,咱在阿谣说要给春喜开脸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的。
“陈忠!”
外头一阵脚步声,陈忠进来见到春喜数九寒冬还穿一身半透薄衫,颤颤跪趴在地上,登时心中明了:
“奴才在。”
然后便听他们太子爷冷面寒铁下了令:
“将这卖主求荣的奴才拖出去打三十板子,发配到永巷去伺候!”
永巷,那里住的全是失意人。
疯的疯,傻的傻,乃是整个宫里最不堪的地方。
陈忠想起今日他在裴承翊面前撒的谎,霎时有些瑟缩。
这些日子瞧着裴承翊对林谣无微不至、温润而泽,让他险些忘了他们太子爷本是手段果决,不留情面的。
很快有人进来,将春喜拖出去,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里回荡的都是女子的哀哭声。
吵的人头疼。
裴承翊一股恼火涌上头,抬脚就将边儿上的椅子踹出去。
“哐啷啷——”
上好的梨木碎了一片。
“让她闭嘴。”
“是。”
陈忠出去传了令,果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过他一进门便双腿一软,跪到了裴承翊面前,
“奴才有一事向殿下请罪。”
男人眼皮一掀,神情莫辨:
“说。”
-
今日卫国公府也是一派人仰马翻,大公子带回来的陌生女子竟是公府走失多年的二姑娘,这消息一出,就震惊府中众人。
京中权贵之家总有些阴私,卫国公府算是清白门庭,只有二姑娘自幼走失这一桩。
卫国公府虽然从来未说自家二姑娘是幼时丢了,只说身子不好,自幼便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着,到了年岁才能接回来。
可是府中下人哪个又不知道这其中真相呢。
丢失多年的二姑娘回家,原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大好事。
可谁知,听到胡氏说要将这件大好事昭告京中,还要大摆流水席庆祝,阿谣登时脸色煞白,哭求胡氏:
“……夫人,可否,可否莫将这事告知众人?”
她刚刚离开东宫,卫国公府转头就宣称二姑娘回来了,岂不是明明白白说她在卫国公府了?
阿谣从未想过有此际遇,未想过自己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离开东宫,她就只想淡云流水地过,什么太子,什么皇后,什么秦大姑娘……她希望永生永世不用再见这些人。
瞧见阿谣情绪这样不稳,胡氏也不敢多问,只得应下。
府中下人就只知,当晚,国公爷就下了死令,此事若有人走漏半点风声,严惩不贷。
……
阿谣的身子还是很虚弱,同胡氏说了没几句话,她思及之前种种迹象总以为自己是真的有了身孕,可又被请来的大夫告知并没有,那日东宫门前血崩只是因为癸水至,她说什么也不肯信,又是狠狠哭了一场,损耗了气力,没过一会儿,便又陷入昏迷。
国公夫妇的寝居之中,向来不苟言笑的国公爷难得动气,大步进门径直就走到案前一把拔了佩剑。
“刷拉——”一声,胡氏抹着泪一进门,就被那剑上凛凛寒光晃了眼,她霎时明白姜叙这是真动了怒,忙拦着人问道:
“……公爷这是作甚?”
卫国公攥着剑柄的手又紧几分,手背青筋毕露,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害我儿至此,我去将广云楼和那登徒子杀个干净!”
卫国公手掌重兵,乃是朝廷一员大将,刀山火海闯出来的,说这话时分明让人觉出浓重杀意。
胡氏心里何尝不恨?可她尚有理智,不能看着夫君涉险,只能劝道:
“这是京中,公爷万事须谨慎思量,如此不可啊!况且,况且谁也不知那登徒子所谓何人……”
方才他们亲眼瞧着阿谣捂着肚子哭的险些气绝,一直喃喃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苦在儿身,痛在娘心。
胡氏甚至不敢想阿谣这些年在外头,究竟遭遇了什么。
只能努力劝着卫国公:
“让诏哥去查,查到那登徒子是谁,咱们定替谣姐儿讨回来!”
从来战场上尸山血海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却倏然红了眼,连声音都是咬着牙的哽咽:
“老夫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在线虐狗
国公爷是真的会揍人
第30章
回到卫国公府几日之后,阿谣的情绪终于渐近平静,能够慢慢地收起那些负面情绪,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她的住处也被搬到了距离卫国公夫妇所住院子最近的一个院子——映月阁。
这里原本就是给阿谣准备的,虽然这些年来她一直流落在外,可是胡氏日日都不忘叫人清扫,院内院外都是精致整洁。
这里比她在东宫住的静轩阁还要宽敞明亮,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草,仿佛让人一踏进这个院子,就心旷神怡。
只是阿谣还是高兴不起来,整个人怏怏的,闷闷不乐。
不过,每每在胡氏或者公府中其他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总要作出高兴的模样,好不叫对方忧心。
她能看出来,自从她被胡氏认出身份,成了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之后,府中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围着她转。
阿谣这一生,有记忆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被所有人关心着、守护着、疼爱着的感觉。很奇妙,也令人倍感珍惜。
漂泊在外十余载的经历,让阿谣养就了一副有恩必报的性子,旁人对她一分好,她便想十分百分地还回去。
更何况卫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对她好得不得了。
雪下一连下了五日,这日才终于拨云见日,有一日晴空得享。
连日的积雪堆得地上万物皆是一片银白,不过因为今日晴天,太阳照下来,表层的积雪已有化的趋势。
屋檐下“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像清越的钟声。
亏得胡氏这些时日流水一样的补药吃食送进来,阿谣的身子好了不少,如今已经来去自如。
她这些时日虽窝在映月阁,不过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卫国公府的规矩,知道公府教养子孙要勤勉,要求家里每个人都要早起一道用早膳。
阿谣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未能去,如今已大好了,自然不能拖着不去。
是以,这日她便天还没亮就起了个大早,到院子里的小厨房精心熬了汤品,做了茶点。
阿谣心灵手巧,从前为了讨好林妈妈,后来为了讨好裴承翊好生学了些手艺,各种精致的早膳、糕点几乎是信手拈来。
约莫瞧着时候差不多,阿谣便叫丫鬟端着她做的早膳,一路往公府饭厅而去。
……
饭厅内,除了阿谣以外,卫国公府的其他主子此时已尽数落座,正看着早膳一样样地上桌。
不过,今日的早膳样数不知为何少了一半,显得偌大的桌子空荡荡的。
赵氏还没看桌上的菜点,又是注意到今日给阿谣留的位子还是空的,她向来嘴快,张口便来:
“二妹妹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么?回来这些时日了,还未与全家一同用过膳呢。”
她是嘴快,对阿谣倒是没什么恶意,胡氏便只淡淡回应道:
“谣姐儿性子内敛,还不适应,再等等吧。”
两人正说着话,倏然被旁边的姜谈打断,只见他掩面打了个哈欠,然后指着桌子问一旁的张婆子:
“这怎么今日的早膳就这几样?”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一下子全落到张婆子身上。她是胡氏身边儿得力的助手,府中许多事情都由她管着,其中就包括膳食这一项。
张婆子一听二少爷这话,忙答:
“这是二姐儿昨晚递来的吩咐,至于为何,奴婢就不知了。”
能被称作“二姐儿”的,除了刚刚回府的阿谣,再没有旁人。在座众人听到这话俱是一愣,一时不知道阿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面面相觑。
阿谣掐准了时候进来,一进来,就落落大方给在座几位行礼请安。
然后才道:
“未经长辈们同意擅自做主是阿谣唐突了,只是各位长辈百般照顾,阿谣身无长物,便下厨做了些早膳,但愿诸位长辈不嫌弃。”
胡氏一时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卫国公开口:
“好孩子,快,快坐下。”
“是。”
阿谣在赵氏身侧落了座。丫鬟们这才一样样将她做的早膳放到桌上。那些食物从食盒中端出来,还热腾腾的,飘着浓浓的香气。
与桌子上膳房做的吃食放在一起,不说别的,单是卖相就已经全赢了。
食物一碟碟端上来,倒是叫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勋贵人家的主子也看愣了愣。
莲子百合红豆粥、枸杞黑豆薏仁汤、豆腐虾仁烙饼、牛肉汤面、芝麻糯米饭团、南瓜豆沙饼、牛肉烫面小笼汤包……
样式繁多,色泽新颖,精致又浓香,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动筷。
阿谣顿了一下,然后才试探着拿起汤勺,盛了小半碗牛肉汤面。
在座众人,包括两位长辈俱没有动筷,只有阿谣抬手盛汤,委实有些不大好,一旁的赵氏忍不住提醒:
“二妹妹刚刚回府,想来有些规矩……”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阿谣将手中的碗递给身后的丫鬟,先是冲她淡然笑了笑,然后才道:
“二少奶奶说的是,阿谣出来乍到不懂规矩,日后还要烦长辈们照顾。我听闻……国公素喜牛肉,便煮了这面,您请用。”
虽然知晓在座这些人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眷,可阿谣始终难以将“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这样的称呼叫出口。
一是她从未这样叫过人,不知如何开口;二是她总觉得他们都是贵人,生怕冲撞半分。
说话间,丫鬟已经将碗放到了卫国公面前。
阿谣又如法炮制,按照喜好,给在座众人都盛了汤。
这一番操作,让旁边的赵氏几乎看的愣了,她这从外头回来的小姑子似乎比想象中强得多,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一家人哄得开开心心。
也不知是不是厨艺当真那么好,叫那几位都连连夸赞。
就连最挑嘴的老二江谈都竖起指头夸阿谣:
“小妹这一手好厨艺委实难得,这汤包做的甚合哥哥心意!”
阿谣宠辱不惊:
“您喜欢就好。”
她刚刚给江谈盛了汤,现下只剩下赵氏的没盛,便盛了一碗枸杞黑豆薏仁汤,恭恭谨谨亲手端给赵氏,低声说:
“连日下雪寒凉,女子最是怕寒凉,二少奶奶用些这个试试。”
这倒让方才腹诽的赵氏不好意思了,她应谢后尝了一口……果然出奇的甜润爽口,十分别致。
故而忍不住向胡氏道:
“难怪婆婆连日来因为二妹妹回家高兴得不得了,二妹妹实在是个知礼懂事的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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