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想到淑妃在江湖中的那些故交好友,猜这果干可能就是某个神医人物的压箱底好东西吧。不然依着淑妃的性子,也不至于藏着掖着,半月送一回。
雍皇宫内的年节办得热热闹闹,姜太后还领着些位份高的宫妃去明山求了符箓,给王皇后压在枕头底下,意为平安。
大红的宫灯燃起,高高挂起。午夜一过,段嫣倚在王皇后膝上,长了一岁。
挨过大雍漫长阴冷的冬日,又是新的光景。
春来红豆生,柳叶似裁,过后夏至,芳草未歇,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殷疏花了几天时间,照着段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雕了个木偶。十分满意.jpg
段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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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阿姐, 往左边挪一点。”
一颗高大的桂树里传来孩童带着些奶气的声音。从枝桠缝隙里可以瞧见雪青色的袍子,说话的孩子约莫五六岁,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 长得却是俊秀无比,一双眸子恍若星辰, 极是漂亮。
“不对, 移过了,阿姐要再往右边一点儿才行。”
简直就是把人耍着玩, 心思恶劣极了。
段嫣仰头看着树上的人,磨了磨后槽牙,脸黑成一片。“你若想玩, 便在这树上待着, 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下来了, 你再能下来。”
说完, 她便转过身吩咐含细:“你在这儿守着,让他老老实实的。没我传话不准下来。”
交代完之后,便不再理人,径直离开。
透过枝杈叶影, 能看到身影不消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段嘉瑾抓着身边的枝杈的手都松开了一些,方才脸上折腾人的笑意一下子就没了。他低下头,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红了眼眶。
突然一下子天旋地转, 有人抱住他飞身而下。
落地之后, 一双手把他接过去,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该让你这个烦人精在树上晾着。”
段嘉瑾愣愣抬起头,发现他阿姐正臭着张脸睨过来,怀里也暖烘烘的, 顿时鼻子就更酸了。他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又强忍着不愿意让人瞧见,特别是不愿意让段嫣看见。于是相较于同龄人更为细瘦的小手努力抓住段嫣的衣襟,整个人埋在她的肩颈处,一抽一抽的,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段嫣动作一僵,她还是不太习惯这种亲密的接触。但叹了口气,还是护住小家伙的后颈,顺带拍了拍他的头。
“回去喝药罢。”
六年前王皇后胎像不稳,初时孕吐严重,到后面又失眠多梦,日渐消瘦。从大雍冷沉的冬日到初春夏至,无数人都升起了小心思,打算等王皇后没能熬过这一劫,后位悬空的时候将自家准备好的人选送进宫去,一博后位,抢占先机。
却没想到在这么不好的情况下,王皇后还是一日一日熬过来了。
那时候,段嫣想尽了办法。不管是淑妃认识的江湖名医,还是世家传下来的各种古方,她都不惜手段,拼上脸面去弄了过来。
王皇后这一胎总算是保了下来,可那些原先就打着小心思的人,已经膨胀起来的贪念却不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同时宜妃虽然没有大动作,却还是见缝插针,时不时弄些恶心人的小手段,烦人得很。
那时候姜太后执掌后宫,虽说她极为关注王皇后,却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让王皇后不慎中了招。还好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也是因为这样,段嘉瑾这位大雍朝昌平年间第一位嫡子出生的时候,未曾足月,先天体弱。而王皇后却是因为伤到了身子,被太医断定为难以再孕。
昌平帝为嫡子取名为嘉瑾,无暇之玉。
虽然看似关怀,却一直没有定下太子之位。不少人私下议论是因嫡子体弱,恐怕不能继承大统,昌平帝打算另外培养继任者。
段嘉瑾确实自幼身子骨弱,吹风便倒,隔三差五一小病。坤宁宫中弥漫了五六年的药味,那股苦涩的药味就像是埋在人心底,难以除去,无可奈何的阴影。
昌平帝的野心一直整装待发。自殷疏回到赵国后,赵国国内确实发生大乱。但其余几国也虎视眈眈,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盯得紧紧的,于是昌平帝六年来一直没能找到好的时机。
这一等,就等到了如今,段嫣十二岁,有了个病弱还性子恶劣爱哭的胞弟。
回坤宁宫的时候,段嘉瑾又闹起来了。
原本段嫣便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抱了段嘉瑾一会儿后就将人给含细抱着了。没想到那家伙顿时就冷了脸,推开含细不管怎么劝都要下来自己走。蹭在段嫣腿边,挨得极近,却扭着头,怎么也不肯看段嫣。
段嫣也没管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回到坤宁宫后,段嘉瑾也不用人催,冷着张脸端起宫婢一直温着的药碗,几口吞下去。可还没等宫婢们松口气,他就又条件反射一般吐了出来,躬着身子蹲下去,痛苦干呕起来。
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蜷缩成一团。
段嫣垂下眼帘,走上前去将人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然后又转头对含细道:“将备着的药端上来。”
她并没有因为看到这副惨状而心生怜惜似的,冷静得近乎残酷,让人拿了新的药来。
段嘉瑾干呕得浑身抽搐,听到段嫣的话却没有反对,明明不久之前还因为想要逃避吃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躲到树上,不许找过来的侍卫碰他,只能让段嫣来。
不过才六岁的人,却已经喝了寻常人一辈子都没喝过药。即使平日里也注意护养,肠胃却是越来越虚弱,性子也在坤宁宫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与越来越严重的排斥反应里变得古怪恶劣。
又一碗药被端上来,段嫣看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道:“快点罢,我赶着去骑马呢。”
段嘉瑾捧着药碗,呆呆地回头看段嫣,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然后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就出现神采。他像是生怕段嫣反悔,大口大口把药喝完,等到胃里翻腾,几乎又要吐出来的时候,就连忙捂住嘴,整个人再次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冷汗冒出。
六岁的孩子,轻得可怕。即使是段嫣都能稳稳将他抱在怀里。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段嘉瑾的背,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看得含细眼眶发酸。
她们公主虽然平日里总是冷着四殿下,却也是最痛自己这个胞弟的。只可恨老天没开眼,竟然让四殿下的遭受了这么多苦楚。
含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难过得很。
段嘉瑾这回终于是没有再把药吐出去了,他白着脸仰头看段嫣,弯起嘴角小小的笑了出来,有些得意和炫耀的意味。段嫣淡淡“嗯”了一声,生疏地捏了捏他的脸,“干得不错。”
然后段嘉瑾便像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眯着眼睛,笑得脸上总算有了些孩子气。
众人都知道,于四皇子段嘉瑾而言,长公主的话比什么都管用。
四月份已经入夏,宫里池中早早开了大片粉荷。暑风干热,宫墙之外的淮河夜色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宫中的水榭亭台也常常三两嫔妃相约而坐,赏景听乐。
这等暑气,狩场自然不是什么值得玩乐的好地方。但段嘉瑾一直向来,段嫣便把这个当作他好好喝完药的奖励了。
不过,她还是让人准备好了挡风的斗篷,把段嘉瑾惯用的东西都带上。皇宫西边才是狩场,段嫣带着段嘉瑾,便也顾不上以往尽量低调的原则,乘了轿辇,带了大批宫婢内侍从坤宁宫出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招人眼球。
近两年段嫣已经很少往学堂去了,因着平日里段嘉瑾又总爱缠着她,段嫣也很少见到段妘段睿两人。钟粹宫那边同坤宁宫不对付,两边走动少得可怜。
于是到了狩场,看见那边成群的宫婢内侍,段嫣就挑了眉。
没成想偶尔来一回还会遇上宜妃。
段妘和段睿已经牵了各自挑好的马,见到段嫣等人也看了过去。段睿这些年性子愈发跋扈,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宜妃会教导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不是效仿宜妃当初那样只是在伪装也不好说。
他一看到段嘉瑾也来了,完全没有兄友弟恭的念头,尖着嗓音道:“小四儿怎么也来了,等会儿吹个风病了,又得哭着躺上几天。到时候可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你。”
所有人都知道中宫嫡子身子不行,能否继承大统都是个未知数。大皇子段启生母身份低微,如今养在贤妃膝下。而二皇子母妃出身江氏一族,手握边关十万精兵,实力强劲。近些年来六国局势愈发紧张,烽火将起,这时兵马便是一切。所以不少人都认为二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极大。
这些言论段睿自然听过,心里隐隐便觉得自己比段嘉瑾强上太多了。虽说他不是嫡子,可那完全没有影响,他自认为不会比任何人差。于是每回看到段嘉瑾,他就要明里暗里比上一番,说话句句带刺,极为难听。
段嫣牵着段嘉瑾的手,垂头看了看他的表情,抿着嘴,看起来是很不开心了。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鲁莽得冲上去大骂。段嫣是个不怎么喜欢作口舌之争的人,遇上段睿这种嘲讽她一般都是直接忽视。
但段嘉瑾不同,他年幼便受了那么些苦,有时候段嫣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会忍不住想再迁就他一些。他是自己的弟弟,是大雍唯一的嫡子,本一出生就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而不是因为来一次狩场便觉得欣喜,还要在某些风言风语里隐忍沉默。
段嫣捏了捏他有些凉的手,示意他提起精神,好好看着。
她先是笑着瞟了眼立在一旁,恍若事不关己的宜妃,然后看向段睿,“二皇弟有空来这狩场,还不如多在诗书上下点功夫。若皇姐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你不就还因为文章写得一窍不通被父皇责骂了么?再说了,就算热衷武道,二皇弟难不成还想上阵杀敌?若真是这样,去北边地界与你外祖一家团聚,恐怕江大将军也会开怀罢。”
段睿脸色顿时就不好了,他狠狠瞪向段嫣,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他确实是重武轻文,前几日也是真的因为一篇文章被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虽然他母妃出身江氏,却一直同族中关系一般。六年前江则璋入宫,就更是不将他同母妃放在眼里。
所以现在一听到江氏段睿就心生厌恶。可不管怎么说,江氏仍旧是他在这宫中的一大□□,于是段睿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父皇斥责二皇弟从不曾学到过什么,我看是有些偏颇了。今日看来,二皇弟哪里是不曾学过东西,只是是把学过的东西都用到嘴皮子上罢了,厉害得很呢。”
段嫣停顿一下,意味深长,“不过,若下回再让我知晓二皇弟这般厉害,那就不得不请二皇弟到江大将军那儿去历练些时候了。”
话音一落,就连在一旁的宜妃都皱起了眉,似乎是没想到段嫣同江氏还有这么深的联系。段嫣仍由她打量,坦荡地笑了下,然后牵着段嘉瑾径直往前走去,宜妃带来的宫人纷纷避开,空出宽阔一条路来。
前面是马厩,左边有一排的是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但段嫣今日也没打算让段嘉瑾自己骑马,她拿了含细递过来的披风,给他穿上,头上的小帽子也细细戴好。
她蹲下来的时候正好与段嘉瑾平视,发现这人又抿着嘴,正在暗自生气。段嫣眼角一抽,自从段嘉瑾出生后就时常觉得无奈,她心内叹气。
“怎么了?”
段嫣倒是从不对他发脾气,也很少表现出什么不耐烦的情绪。她只会冷静又耐心地问明其中理由,然后有条不紊地解决问题。
但段嘉瑾自幼在病痛里养成了古怪的性子,执拗,敏感。时常毫无迹象地,就开始躲起来生闷气,问也不吭声。
可这回问话的人是段嫣,他被那样注视着,头就一点一点低下去,声音也细不可闻。
段嫣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却故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声音太小,听不清。”
虽然大多数人都因为段嘉瑾身体不好迁就他,这也成了段嘉瑾养成现在这样脾气的一大原因。段嫣不会去制止她们,因为往往溺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是被在乎的。而只要她还在,就能站在失控的边界线上,时不时将人拉回来。
段嘉瑾不用成为一个恪守规矩的人,只要有她在,他尽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得自由自在。
“不说,我可走了啊?”
她眯着眼睛,然后做出欲离开的模样。段嘉瑾没忍住,立马就开口了。他握着拳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你同那蠢货说太多话了!”
声音大得不像是段嘉瑾说出来的,就连一旁的含细都吓了一跳,望着段嫣两人,惊疑不定。
“我为何不能同二皇弟说话?”
段嫣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垂眸看着他。
往日里皱个眉就把坤宁宫众人急得人仰马翻的主儿,在段嫣面前却像是仰躺着将肚皮露出来的白毛猫儿,被冷落时满身怨气,一旦被安抚了那么一下,有心花怒放,什么不愉快都忘了。
段嘉瑾随着段嫣的动作仰起头,因消瘦本就格外显眼的双眸瞪得愈发大了。他张了张嘴,心里一大堆理由,可就是不想说出来。分明同段睿那蠢货说话就是不应当的,就算阿姐是为了他出头,但不让她同段睿说话,为什么还要理由?
小孩子气恼的理由总是五花八门某名其妙。
只不过一息之间,段嘉瑾生气的原因又换了一个。不再是因为段嫣同段睿说了那么多话,而是因为段嫣为了段睿质问他。
段嘉瑾撇开了头,气得小胸脯一颤一颤的。
直到段嫣走开,也真的按耐住,守住骨气没再同段嫣说话。
似乎是为了从方才的败落中找回场子,段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段嘉瑾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马的长尾甩过来的疾风,马蹄飞奔时四溅的石子灰尘,空气里越来越浓的马味。
段嘉瑾捏紧了拳头,冷冷扫了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的人一眼。正当这时,一道身影却如利刃窜了出去,如同贯穿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划开天际,一片灰暗间骤然裂开缝隙。
明光、暖风、桂花香。
段嘉瑾怔怔松开手,他看向同样愣住的段睿。然后挑起下巴,扯着嘴角,回了个猖狂至极的笑。
骑着马跑了一圈,确定这匹马还算温顺,段嫣便拉了下缰绳,在段嘉瑾身边停下。她今天穿的衣裙并不适合骑马,但只跑个几圈却也不会影响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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