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芽身子颤了颤, 她摇头解释:“娘娘曾经遭遇了那些事情,所以才会行事格外偏激。她只不过是想掌握权力, 为奴婢父亲报仇罢了。”
段嫣支着头,眸子冷然。扶芽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尽是废话,她对宜妃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也不想听什么感人的青梅竹马恋情。
若也只是这样, 那这回的谈话差不多就到这里截止了。
段嫣笑了笑, 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人带下去罢。”
见她这样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扶芽咬住唇,眼中狠色一闪而过,她喊道:“公主留步!”
“您难道就不好奇, 奴婢的生父是何人,江袁两家又为何要对奴婢父亲赶尽杀绝吗?”
扶芽气息不稳,双手死死抓着裙摆, 她这话几乎是低低吼出来的, 嗓子又哑又沉。
段嫣这才停住脚步, “你且说来看看。”
这里才是重头戏,方才那些,只不过扶芽放出来的铺垫罢了。若能靠那些打动她,便能借此为宜妃争取机会。只不过算盘打得太好了些。
段嫣径直走到扶芽面前, 眸子低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想说,便莫再说了。”
袁介死时尚未娶亲,扶芽却自称是袁介之女。这个显眼的漏洞,段嫣怎么可能忽略,她方才不问,只不过是为了给扶芽留下一个借口罢了。
扶芽深深吸了口气,“当年,陛下即位不久,为了巩固朝野,向江袁两家隐隐透露出要让娘娘进宫的消息。”
说到这里,扶芽的声音带了点讥讽。
“江袁两家,那是多么的忠心耿耿啊。为了他们的君主,抛头颅洒热血,葬送了多少家族子弟?我生父,为了你们段氏的江山,战死沙场。我娘亲也因此郁郁而终。是,江袁两族是赤胆忠心,最后却连个弱女子都要算计上。什么心疼嫡出小姐,不忍心下嫁,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那是拿着娘娘当自己进贡的物件儿!”
“不过是没影儿的一个消息罢了,也不曾下圣旨,就诚惶诚恐地把娘娘献上去。还担心父亲活着碍着了皇帝的眼,在他送娘娘入宫的路上,派人截杀。也真是可笑,这样的人家竟然也会良心不安,把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袁家人放到父亲名下。之前还说什么主仆有别,把我过户过去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了。若父亲地下有灵,恐怕也会厌弃我这姓氏吧。”
段嫣没有说话,依旧淡漠看向此时已经神色激动起来的扶芽。
“江袁两家,对我们娘娘是有愧的。虽说家主明面上看着与娘娘生分,但暗地里一直在偷偷照顾娘娘。若有人真的对娘娘下手,一定会遭到江袁两家的报复的!大将军领兵驻扎边关,为了稳住你们段氏的地位几次命悬一线,袁氏更是无数青年俊杰战死,你如今却要迫害我们娘娘,你就不怕引起江袁两家的敌视吗?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扶芽仰着头,像是急于冲出束缚的困兽,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甘与愤怒。
那双眼睛满含威胁。
蓦地,段嫣想起前不久同江氏的通信。
若有机会,希望您能宽恕小女几分。但犯无法饶恕之罪时,无需留颜面,任意处置。
那位江氏的大将军在信中这样说道。
对宜妃有愧?或许吧……
但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他人的愧疚。愧疚这种东西,能值几份钱?有时候,前一刻那人还在述说自己的愧疚,可眨眼之间,一个转身,那份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了。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凭着旁人的愧疚与保证,在这世上活得无忧无虑。借着那份愧疚,一世安稳。
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翻脸不认人的绝情狠毒。
江氏大将军对宜妃确实是有愧的。这份愧疚也确实能让他为了宜妃付出。但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付出的并没有超过他能够接受的范围。换个说法,江氏大将军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宜妃付出,而一旦超出那个范围,他就会无情地抛弃宜妃。
如今扶芽却信誓旦旦地说江袁两家会为宜妃撑腰,眼中的那份天真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皇权是什么?
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砌出来的,被人所神化的权力。
这世间还有很多诸如江袁两家这样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巩固皇位上人的权威,不惜将一切投注进去。他们就像世间最纯粹又最疯狂的赌徒,不计较利益,只管倾尽所有。
这种忠诚,令人望而胆寒。
段嫣没有回答扶芽,她静静看着地上女子的神色。最后说了句:“将她与罪妃江氏一齐关押。”
侍卫将扶芽带走后,段嫣也回到了坤宁宫。看着熟悉的环境,疲惫感突然涌上来,铺天盖地地让人难以呼吸。
她扶着柱子慢慢蹲下身,脑子有一瞬间眩晕。
维持着这个动作,段嫣想了很多。
她是大雍朝的嫡长公主,她母后是皇后,有个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还有根深叶茂的士族外族为后盾。昌平帝不能说十分宠爱她,待她却也不算差。
宫中人人见她脸带三分笑意,宫婢内侍不无阿谀奉承,一派鲜花烈火之象。
她是正统,或许在江袁这样无比忠诚的家族心中,她也值得他们舍身保护不计得失。
但若是段嘉瑾不能坐上皇位,那些如今看着忠心耿耿的忠君之臣,届时便会为了新皇,不惜脏了手也要成为清道者,除掉她。
即使她还是这大雍尊贵的嫡长公主,即使那时她可能已经手握大权,可只要她掉出正统之列,便会成为愚忠者最希望消失的存在。
皇权争夺中,从来不存在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场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江袁两族那般,无数士族将赌注压在她这一派。她段嫣,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大雍嫡公主。在皇位争夺上,她代表的是四皇子段嘉瑾,代表的是大雍皇室嫡出。身后的士族给予矛与盾,希望她能为尚年幼的中宫之子开辟道路。
皇权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数千年后人们将其定义为封建□□,糟粕思想。如今却是无数人为之痴迷为之奉献的至高存在。袁氏崇敬皇权,为此送出了疼爱的后辈,江氏更是将其视为天旨,无不听从。如教徒信奉着神明,他们在皇权下含笑匍匐。
段嫣也不知道为什么越陷越深,她像是掉进了沼泽,动弹不得。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柱子,指尖在大力下已经渐渐变形,惨白地颜色,边沿渗出点点猩红的血。
“阿姐?”
段嘉瑾甩开身后的宫婢跑进来,看见段嫣蹲在那儿一下子就抿紧了嘴。他一改方才急匆匆的步调,小心翼翼走过去。
“别、别难过了。”
他也不问事情原由,吞下诸多话,故作成熟地安慰道:“你是不是要哭了?没关系,我先出去。”
段嫣蓦地回过神来,瞧见段嘉瑾装得很假的淡定神色,她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顺着他的搀扶站起身来。
“找我什么事儿?”
段嫣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追忆的人,方才想那些不过是一下子陷入魔怔了。回神之后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对自己的目标也更加坚定了。
“听闻张家有个叫张成端的人?”见段嫣没事,段嘉瑾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好看的眉眼压着,时不时低低咳几声,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明明是已经听说过张成端那个人了,却还要来她这儿问张成端的事。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而且那态度就差把他不喜欢张成端写在脸上了。
段嫣找了地方坐下,浅浅瞟他一眼,“有又怎样?”
段嘉瑾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实在挤不出笑脸来,直接放弃。他板着一张脸,教育段嫣:“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快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从话本……从含细那儿听说,好多故事里头的女子,都是因为年幼不晓事被人骗了感情。”
段嫣神色平静,抬眸看向含细,“是吗?还真是长见识了。”
她话说得敷衍,若是以往,段嘉瑾定然又要折腾许久,但这回他却是打量段嫣神色一会儿,然后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大部分时候,段嘉瑾在想什么很少有人猜得透。那猜不透的人里面,有八成是用着揣摩幼童的心思在猜测他的想法,剩下两成则是跟不上他跳脱断层般的思维。
他生而聪慧,时而带了成人的事故狡诈,时而不谙世事幼稚得令人头疼。
但段嫣知道,这回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对张成端的心思。看出来她对张成端无意之后,他便干脆利落地走了。小小的一个人,倒是爱操心。
“等会儿你过去,亲自看着他喝药。”
段嫣沉思半晌,突然就抬头对含细说了这句话。她差点就忘了,现在差不多是段嘉瑾喝药的时候了。
另一边,从段嫣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寝殿的段嘉瑾松了口气。内侍端药上来,他只瞥了一眼,就十分冷静地往门口看去,没有发现人影,他不容置疑道:“你们都下去。”
内侍倒想劝小主子喝药,但一想到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嘴巴动了动,还是不敢说话,最后退了下去。
段嘉瑾不再看那碗药,从枕头下抽出话本,皱着眉开始研究。
上面写的是侯府千金与穷书生私定终生,最后却惨遭休弃街口乞讨为生的故事。
段嘉瑾抬起头,看了看那碗药,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话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上变得十分精彩,最后归于无奈。
他叹了口气,还是端起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含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以前喝个药都像是割肉放血似的四殿下,竟然自己把药喝完了。
她捂住嘴,眼睛微睁。
段嘉瑾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含细,嘴里的苦味直叫他头晕脑胀,一句话没过脑就说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阿姐被人休弃乞讨为生的。”
含细:……
?
第71章
含细看着面前这位四殿下, 一下子无语凝噎。但此时这场面,她也不好就这样让局面僵持冷着。于是一直以来见过的大风大浪给了她经验,让她脸上重新扬起微笑。瞥了一眼露出来的话本的一个页脚, 含细面色淡定地移开眼神,若无其事夸赞道:“殿下近些日喝药都不拖沓了, 想来是已经长大了。皇后娘娘也常说殿下自小坚毅, 能忍常人所能不能忍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殿下真是少年英杰, 不同凡响。”
段嘉瑾仰起脸,“真的吗?听你这么夸,爷心里高兴极了。”
分明是幼童稚嫩的声音, 段嘉瑾却硬是说出了阴森森的气氛, 他仰着脸看含细, 极为捧场地顺着她的话来了个捧哏。但乖巧不到三秒, 他立刻就落下了脸色。
“好了,夸完了?可以把那件事忘了罢。”
含细抖了抖,挣扎着觑着段嘉瑾的神色,试探道:“公主那边, 奴婢……还是要如实禀告的……”
殿中寂静了半晌,含细都开始暗自后悔进来快了,要是晚上几个步子, 就没这事儿了。没想到, 段嘉瑾却轻飘飘放过了她, 语气平静,且拖长了腔调:“啊,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
头一次见这位主儿这么好说话,含细非但没有松口气, 反而更加紧张了。就好像是生平见过的最吝啬的财主,突然有一日放言不计回报赠予钱财,总让人联想起无穷无尽的阴谋。含细咽了咽口水,忍住直接转身就走的冲动,朝段嘉瑾行了个礼,“既然殿下已经喝完药了,那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
段嘉瑾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小小一团,他神色莫测地上下打量含细一番,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让含细走了。
直到回到段嫣居住的寝殿,含细才重重呼出口气。她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放缓脚步走进去复命。
“奴婢进去的时候,殿下已经先将药喝完了。”
段嫣点了点头,却见含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去问道:“还有旁的事儿?”
于是含细又将段嘉瑾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并说了在段嘉瑾处瞧见话本的事情。
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段嫣直接给逗笑了。她没生气,却让人连买了数十本外头的话本,好歹检查过之后,就一股脑丢进段嘉瑾那处,让他几日内看完,写下心得。
至于为什么年仅六岁的段嘉瑾会接触到那些话本,段嫣倒是不觉得惊奇。段嘉瑾自小有自己的主意,鬼点子也多得很。她还记得去年深冬,就因着他身体不好,每逢冬日便要大病一场,所有人都不允许他屋子,生怕他受凉。
可段嘉瑾却硬生生逼着身边的内侍,从宫外找了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还言辞凿凿道那是宫外出了名的神仙转世言出法随的高人。花了银子收买那江湖骗子,让他说什么四殿下前世心有怨气,这辈子怨气难消才会这般体弱多病,唯有任其肆意游玩,心情畅快,身子才有好转的可能。
闹了这一大通,也只不过是段启同旁人谈天时说起过一句,冬日晨间的梅花露水用来泡茶最是清香,被他给听见了。段嘉瑾这人向来具有求证精神,而之所以具有求证精神,也只不过是喜欢看旁人说的话被证明是错误之后的震惊羞愧神色罢了。
这性子不可谓不恶劣。
因着想要亲手收集梅花露水,在证明他才是对的之后看到段启认输的表情,段嘉瑾拐弯抹角,一点儿也不怕麻烦,十分具有不折不挠的精神,骗了个江湖骗子进宫来。
当然,事后被段嫣冷笑着送了足足十坛的梅花露水,让他在三日内学会煮茶的一切步骤,并要用梅花露水同乌山龙井泡出一壶没有茶香的茶来,且还不能提前动手脚,也不能省略掉烹茶的任何一个步骤。
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嘉瑾,那回直接就给整得认输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提那劳什子梅花露水,别说旁人在他跟前提,就隐约让他听到一耳朵都不行。
于是这回,在不睡觉,不练拳,不下棋的空闲时间里被逼着看完数量巨多的话本,还被逼着用自己仅认识的字写下数千字的心得之后,段嘉瑾是连听到话本这个词就想呕吐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写完心得的段嘉瑾仰躺着,双目无神,身心俱疲。
……
虽说张家的事是宜妃在背后操纵,煽风点火。但这些都是事实,他们犯下的罪并不会因为宜妃落马而被掩盖。张家老二为敌国奸细大行方便之门,仗着张贵妃撑腰在京都为非作歹,侵占民田,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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