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戴头盔,长长的黑发顺势卷在脸侧,过长的发尾甚至还搔过他的额头。他能闻到发丝间的香波,是早春自行车铃铃轧过满地桂花浮起来的那种味道。
乌蔓漫无目的地开着,他又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乌蔓指了指天边,“就追着夕阳跑好了。”
她又加速摇动手柄,电摩托朝着日与夜交汇的天际线驶去。沿路的青泠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即将开市的夜市,琳琅满目的小摊子什么都有,大颗催熟的樱桃,满籽的草莓,将桌布染成紫色的桑葚……
这些食物都与春天和生长有关,塞满了让他失去至爱的夜里,不被眷恋地快速后退。夜幕被他们留在后头,乌蔓依旧带着他在追赶着仅剩的那一点余光。玫瑰色的金黄从她的发丝间一条一条地穿越,落到他的头顶,又向远处流去。
电摩托开出了夜市,两边逐渐变得荒凉,但水草丰茂,他闻到了青草和海洋的气息。
再往前就是那片荒芜的海滩了。
最后一点落日沉了下去,天地一片昏蓝。白日下看过去浑浊的海在夜里变得肃穆,显得不再那么不堪,甚至还有几分暧昧的漂亮。
乌蔓终于停下摩托,伸了个懒腰:“太阳落山了,我们的逃亡也结束了。”
“谢谢……”
他怀抱着照片,跳下车,仰头向她道谢。
她垂眼瞥了眼他紧捏的手指:“这是你的谁?”
追野低下头,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极难堪的语气说:“是我妈妈。”
乌蔓呆了片刻,尔后表情也有些许无措。
她伸手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落到追野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一把。
“再艰难的时候也会有过去的一天。”
追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柔软的手心里传来熨帖的温度,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在泛酸。
他哑着嗓子问:“阿姐,你也有过很艰难的时候吗?”
“阿姐?你们这里叫姐姐的说法好奇怪。”乌蔓笑着摸了摸鼻子,“我啊……每时每刻吧。”
“每时每刻?”
“你和你妈妈关系应该很好。但我和我妈就不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巴不得她死掉,但如果她真的死掉,我又会很难过……所以我干脆逃她逃得远远的,让她别再影响我。”
这些话,本来是不会轻易对人说出口的。
但在一个即将挥别的县城,面对一个失落的小男孩,很多憋闷的话说一说有什么打紧?
“为什么呢?”
他并不是很明白这种复杂的情感,在他长大的世界里,爱就是爱,没有多余的杂质。
乌蔓跳上堤坝,掏出一支烟衔在嘴边,说了一句令追野更加不解的话。
“因为她也是这么看我的。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爸妈都爱自己的小孩。”
她知道他不会理解,她也并不希望他理解,她只是想在这个时候随意地发泄一下。听的对象是他也好,是海边的一阵风也行。
“无论如何,你的妈妈还活着。”小追野用拇指摩挲着相框,“可是我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你已经把她抢过来了,她就不会跟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她只是换了种形式陪在你身边。”
其实乌蔓根本不相信神明魂魄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有时候人需要善意的谎言。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可是她在我身边的话,依然会被抢走的。”他抬头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我要赶紧让她离开这里。”
乌蔓一愣:“那要怎么做?”
“她喜欢海。”
追野没具体说要怎么做,只是脚步一深一浅地往潮湿的岸边走去。
乌蔓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小孩儿看上去那么单薄,又那么倔强。她吐掉烟,跟了上去。
滩涂已经在暗中返潮,很快没过走到海浪交界线的他的小腿。乌蔓跟着他来到滩边,出声说:“你小心一点。”
他这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风声,乌蔓的说话声,海潮散漫拍打礁石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追野颤抖地摸上照片里妈妈扬起的嘴角,没出息地抽了抽鼻子。
“我们来到海边了。”
他珍重地弯下身,指间浸入春夜里并不温暖的海水,犹豫了好一会儿,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手指,才让照片坠入广袤的怀抱。
他没有再站起来,蜷起身体,怔然地看着装载遗照的相框在月光的海面浮沉,越飘越远。细碎的波光在金属的相框上闪烁,如同照片中的人流下来的泪痕。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都睡着。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美梦,
好让她不忘记我。”
一片寂静中,追野听见身边传来空灵的歌声。
他仰起头,乌蔓也安静地凝视着那副漂流远走的相框,正哼着他没听过的民谣。
“小茉莉,
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
我会来探望你。”
她唱着这首歌,在为妈妈送行。似乎是在代替他对她说出没能说出口的话——请不要忘记我。
“阿姐,这是什么歌?”
“《小茉莉》。我今晚本来要去排挡演出唱歌的,没想到在你这里把份额用掉了。”他的蹲姿更方便让她摸头,“不过我才不要唱给那些臭男人,还是弟弟乖。”
“那你今晚不去,没关系吗?”
“傻瓜,我已经被开了啊。”
追野的声音变得更加低落:“……那你是不是也要离开了?”
乌蔓顿了顿:“嗯,我大概明天就会离开这里啦。所以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晚,虽然才第一次见你。”她蹲下身,用商量的语气撞了撞他的肩,“小孩儿,不然你带我逛一逛青泠吧。我还没逛过呢。”
在这种时候,他不想要一个人。这个姐姐是不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呢?他胸口一涩,小心翼翼地点下了头。
乌蔓弯了弯眼睛:“那我们就把这场冒险延续到日出吧!怎么样?”
“还要规定时间吗?”
“嗯,不错,我们让把时间限定到日出吧。”
其实这都是扯淡,只不过因为她今晚没地方住了。
然而追野却煞有其事地点头喃喃:“只到日出就结束吧。”
所有的悲痛和不舍,都只限定在今夜。
“那我们出发吧——”
乌蔓对着海面用力地挥手,又拉起他的手一起摇晃,单手拢成小喇叭大喊:“阿姨,你的小孩儿借我一晚,谢谢啦!”接着她侧过耳朵,“她说知道了,允许我借一晚。”
“……有吗?”
“你听海浪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两度呢。”
于是他竖起耳朵,好像海浪真的比刚才汹涌了一些。它扑向的不是礁石,而是他快搁浅的心脏,将之重新变得湿热。
妈妈,如果你真的有在看,那我此刻过得很好。
离开之前,小小的追野对着黑色的海面,用力绽出微笑。
伊华
*
乌蔓骑上电摩托,载着追野回到了青泠最热闹的夜市。
此时的夜市比起刚才华灯初上时拥挤得多,密密麻麻的摊位挤满了人。乌蔓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钢镚,说:“阿姐请你吃棉花糖。”
她拨开摊位的人群往里走,一路都格外吸睛。别的姑娘都是棉布长裙,只有她惹火地穿着明晃晃的吊带,赤条条的肩颈是天上高悬的新月,又像是夜明珠闪着亮白的光。
她灵活地钻进去,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两根棉花糖。
“给你。”她伸手递给他,追野盯着棉花糖,恍然间觉得她是摘下了云朵送给他。
她慢条斯理地从边角往里啜,唇上的口红跟着棉花糖化开,露出原有的淡粉,他看着她,手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沁出了一手的汗,虚虚地连糖也拿不稳。
“不喜欢甜食吗?”
她挑起眼角,在忙于吃糖的空隙中分神看了他一眼。
“……喜欢。”
他慌张地低下头。
“小孩儿,夜市上有什么好玩的推荐吗?”
“嗯……有捞金鱼,打气/枪,还有套圈……”
乌蔓打了个响指:“打气/枪不错,我们去试试!”
她推着他的肩头横冲直撞地站到摊位跟前,瞄了一眼奖品,胸有成竹道:“阿姐给你打个一等奖下来,就当我临走前送给你的纪念品。”
老板一听她这话,眼皮一跳,这是来了个练家子啊。尤其一看乌蔓拿起枪的姿势,就更确定了。
追野也目瞪口呆,仰脸望着她肩头微倾,枪托抵在其上,眯着单只眼,枪口冷冽地对准气球。活脱脱一个飒到不行的女杀手。
女杀手煞有其事地开出了枪,弹出的小黄球往奇异地往上飞,一把子打到了搭着的棚布顶。
“……”
“……”
“……”
在场的三个人都很无语。
追野想可能自己来都比她强点,至少他不会往天上打……
乌蔓尴尬地一笑:“我跟着电视剧学的姿势,好像实践操作起来不太行哈。”
老板原本臭臭的脸笑逐颜开,挤成一朵菊花:“哎呀没事,多练几次就好上手了。”
追野扯了扯她的手臂:“阿姐,他骗钱的,我们走吧。”
乌蔓眉毛一揪:“不行,我答应了要拿大奖送你的。”
她咬咬牙,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币:“我再来!”
一张接着一张,一发空枪接着一发空枪,到最后老板的脸都快笑烂了。
他看了下手表,打着哈欠,最先撑不下去:“姑娘哟,我要收摊了。下次再来啊!”
两个人这才发现,周边的摊位都已经陆续走光了。剩这个摊位因为他们而滞留,像一座孤岛。
“可是我还没……”
追野轻轻扯了扯乌蔓的衣摆:“谢谢阿姐,你的心意就是最好的纪念品了。”
因为她,他才能够带着妈妈从窒息的冥婚中逃跑,让她的灵魂不再被二次折磨。这个本应该万念俱灰的夜晚,是因为她的陪伴,他才感觉到一点点解脱。
无论是那根带着甜味的棉花棒,还是她滑稽的气/枪技术,都让这个粘稠的春夜变得稀薄,压在他身上的沉痛也跟着被削薄了。
他本来已经不再相信神明,若是神明真的存在,为什么会这么恶狠狠报复他的信徒,让妈妈如此残忍地离开。
可这世界上大抵还是存在神明的吧,不然又为什么会在他觉得人生灰暗至此时,又派来阿姐到他身边。
阿姐,阿姐。
他坐上乌蔓的电摩托后座,双手扯着她的衣摆,嘴中默念着。
乌蔓载着他在午夜之后的青泠城中穿行,窄街陋巷,房屋和店铺犬牙交错,摩托也摇摇晃晃。她在前头大声说:“小孩儿,坐稳啊,抓我腰!”
他无措地哦了一声,迟疑地伸出双手,慢慢靠近她的腰。
贴上的那一瞬间,腹部的温热透过手掌,从他的血液蔓延到心脏,跟着轮胎一起激烈地颠簸。
“哪里还有开着的唱片行吗?”她突然问。
“啊……青街口有一家,开到凌晨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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