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没有如往常般直言反击自己,青年的身形微顿,丝毫不知道郭瑾正沉浸在认错爹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只见他顺势半倚在不远处的石青色帷帐处,讥诮开口:“瑾弟并无话说?”
郭瑾拾整情绪,重新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兄长身上,语调不急不缓道:“兄长训诫的是,适才是瑾疏忽了,还望兄长莫怪。”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大哥你说什么都对,是我浅薄,是我无知,请不要向乖巧可爱的我开炮啊喂!
那青年并未料到郭瑾会如此乖巧认错,惊愕的视线霎时对上她温温凉凉的眸子。
对面的少年鬓发如云、眉目星朗,虽是伤病未愈,松垮的黛色深衣罩在纤薄的肩膀上,面色更是青白黯淡。
可他那双眸子却熠熠生辉,眼中似有一泓清泉,起初海浪汹涌,待万般波澜退去,便只余骤雨初歇后的清澹意蕴,让人莫名有种道不出的欢喜。
青年容色稍霁,偏头掩唇干咳几声,眉宇间的讥讽之色稍稍淡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瑾弟如此轻贱自己,无非是让伯父忧心罢了。”
“想我郭氏一脉于阳翟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瑾弟此番胡为岂不是让祖上蒙羞?为兄既来探望,便理应提点一二,瑾弟今后还当谨言慎行,时刻不忘先祖遗训。”
郭瑾恍然,原来“她”也姓郭?
眼前这位“殷殷切切”的兄长既然将她的父亲唤为“伯父”,那他便也是郭姓。
郭瑾依稀记得,古代男子的名与字多是分开的,人们习惯谦称自己的名,而尊称对方的字,汉魏时期的男子更是习惯以单字为名。
看来并没有什么“途径”,此人方才自称的分明是一个“tu”字。
姓郭名tu?
卧槽?!郭图!!
喜欢三国的人对郭图这个名字一定相当熟悉,此人是袁绍帐下颇受宠信的重要谋士,却奈何沉迷党争,使得袁绍内部交斗其间,成了推动袁绍最终走向败亡的最强“猪队友”之一。
郭瑾一瞬间如遭雷击,她竟然当真穿越到了这个大厦将倾的东汉之末?!什么叫一语成谶,今天她总算见识到了。
不过此时郭图尚在阳翟,有此闲情逸致串门子训弟弟,想来董卓部将还没有开始大肆劫掠颍川一带,大胆推测,此时洛阳还未乱起。
都说三国名士至少半数出颍川,诸如荀彧、荀攸、郭嘉等辈,作为颍川的土特产,就差被九块九包邮,直接送到各大军阀手中。
原主怕不是当真有什么澄清天下之志吧?否则谁会这么想不开,要在这个名士多如过江之鲫的东汉末年,女扮男装、汲汲营营,誓死也要磕个头破血流?
郭瑾:“……”
这突如其来的感动是怎么肥四?
感受到郭图来者不善的眼神,郭瑾眸中隐约浮起一丝笑意,身子艰难直起,抖抖衣袖,冲着郭图所在的方向并袖一揖,诚然道:“多谢兄长厚言相赠,瑾定当铭记于心。”
已经准备好几页对骂腹稿的郭图:“……”
灵魂求问,今天的浪奔小狗崽为何看着顺眼了些许?
郭图碰了软钉子,不好直言怒怼,只得梗着脖子与郭瑾你来我往地拉了拉家常,顺便被郭瑾戴了顶高帽,然后成功送走。
按郭图所言,她的父亲名唤郭禧,少习法律、兼好儒学,曾官拜三公,有名于时。郭禧膝下仅有一“子”,也便是郭瑾。原主打小便将匡扶天下一说挂在嘴边,因此十里八街的乡亲都知道:郭公有佳郎,意气满乾坤。
郭图与原主本来互不对付,且不论他一个三十岁的大叔为何要针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奈何他天性“善良悲悯”,当他得知“郭瑾”跳湖寻短见之后,来不及用膳便匆匆前来“探望”。
多么感人的温馨兄弟情呐!
郭瑾撇撇嘴,肚子毫无征兆地咕噜出声,显然原主经历了这么一遭,已是饿极。不知是不是起了幻觉,就在郭瑾饿得两眼发昏的当口,鼻尖却突然充盈起一阵甜香清淡的饭气。
青童挎着手中的竹笥匆匆进门,榻上的少年许是听到了声响,挺隽的身影微微侧动,叮咚作响的清眸便直直投向她的身上,少年的眸子里或喜或忧,最终却又纷纷归于宁静。
“公子可要用膳?”
青童倒腾着小碎步跪坐在郭瑾榻前,见榻上的少年颇为坚定地点点头,青童忙为郭瑾布上一具食案,并端来漆盆为她净手擦干,然后才开始动手将竹笥中的小食一一取出,放在郭瑾身前的檀木小案上。
青童最先拿出的是一小碗米羹,是用云梦泽的香粳米,拌上煮得松散的菰米饭,色泽清润可口。接着便是一小盘鹌鹑蛋,以及一盅煮得软烂的白灼豆腐汤。
看来是清水局?
虽然郭瑾是个无辣不欢的重口味爱好者,可人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是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面前的饭菜是否符合自己胃口的。
更何况这个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三顿饭,普通老百姓一天到头也就是两顿饭打住,贵族们才能拥有每日三餐的特权。
作为一名还不怎么熟练的贵族,郭瑾接过青童递来的漆银汤勺,一开始还甚是斯文地用膳,后来竟是直接抱起飞红白玉碗,将剩下的粳米尽数扒进嘴中。
青童:“……”
青童试探道:“公子可还要用些小点?”
郭瑾接过青童递上的方巾拭去嘴角残渍,本想说来些饭后甜点也是极好的,谁知还未开口,房门便再一次被人用力撞开,门口跌跌撞撞奔进一位身着玄色深衣的苍发老人。
那人身量中等,姿容丰润,虽是年过古稀,却依然气质不减。
见自家主君进门,青童忙收拾了郭瑾身前的小案与残渣剩饭,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门,那位老人一把扑到郭瑾身前,开口便是一句惊天雷。
“乖女阿瑾,纵是不愿嫁作人妇,也不必跳湖惊吓为父。”
“阿瑾此番,着实让为父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郭图(巴拉巴拉):我在骂你。
郭瑾(感动中):兄长说得对。
郭图(认真纠正):我真的在骂你。
郭瑾(持续感动中):兄长说的都对。
郭图(噗——):吐血.GIF
PS:本文中郭图乃阳翟郭氏之后,郭禧之侄,这是作者根据野史八卦所作的私设,三国志中并未提及哦~
第3章 表兄活我
郭禧自问平素谨小慎微,虽不敢说从无过错,但坦荡无愧总是真的。直到自己老来得子,从此多了一位日夜捧在心尖的宝贝女儿。
一开始不过是因了世道秽乱,夫人心细胆薄,便从小将阿瑾扮作男孩来养。阿瑾混在男儿堆中长大,却幸得善良醇厚、秉性温和,并未如其他混沌少年一般飞鸡斗狗、放浪形骸。
眼瞅着阿瑾已过及笈之岁,马上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郭禧这才骇然心惊,都说习惯是潜移默化的事情,他似乎也险些将阿瑾当成了儿子来看待。
深觉不妥后,郭禧便与夫人商量着让阿瑾重新换回女儿装扮,温敛脾性,凭着郭氏还有些余力,日后也好为她许个清贵人家安稳一生。
谁知昨夜提及此事,阿瑾竟第一次忤逆了自己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那般决绝地纵身跃入冷湖之中,冰天雪地、宁死不屈,就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郭禧心神俱乱,他想,他的阿瑾还不愿嫁人。若是如此,自己养着便是了。女儿无拘无束惯了,一时间接受不了嫁为人妇的事实本也没什么稀奇。
郭禧这般想着,视线正巧对上自家女儿那双蒙着水雾的眸子,只轻轻一眼,便似云兴霞蔚的碧空,更是让人心疼不已。
“乖女阿瑾,纵是不愿嫁作人妇,也不必跳湖惊吓为父。”
“阿瑾此番,着实让为父寝食难安。”
嫁作人妇?
郭瑾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快捋了捋信息。看来原主是被父母逼婚,迫于无奈,这才赌气跳湖自绝。她既然跑到了这具身体里,那原主所面临的所有问题,如今便都成了自己所要解决的事情。
而现下摆在她面前的,显然有三条路可选。
其一也是下下策,装失忆。
这个法子在穿越小说里可以说是用烂了的套路,不仅可以前尘撇净,还能肆无忌惮地问东问西,不必与原主保持什么客观上的一致。毕竟装逼一时爽,但天长日久的,指不定哪天便出了岔子、悲催掉马。
可如此一来,她的便宜老爹估计会顺水推舟,直接诱导她早早嫁做人妇。她若装作失忆,那便没了反驳的筹码,只能任凭家人摆布,草草嫁人。汉末乱世,漫山枯骨,就连刘备都多番抛妻弃子独自奔逃,曹操的一家老小也在徐州被杀,更遑论普通世族的家眷。
所以此乃下下之策。
其二便是直接跑路。
然而,这条路子亦行不通。且不说如今灵帝昏聩、黄巾乱起,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兼之貌似很有钱的世家公子,遇到贼寇悍匪,估摸着都只有死路一条。若要逃,也得沉淀下来,有策略地逃。
那么如此一看,便只剩最后一条。
以退为进,扮猪吃老虎。
颍川名士居多,如今还算太平,她不妨假意答应便宜老爹要好好考虑嫁人一事,然后说服老爹将她放出府去调养,离开这个所有人都熟悉原主的地方,然后慢慢筹谋,等她做好规划,再一逃了之。
想好就做。
郭瑾如秋风落叶般倚在身后的白玉靠枕上,视线扫过对面屏风上的寒潭鸭影,唇梢带起的笑容里却含上几分凄楚。
“父亲言重了,是女儿顽劣、失了分寸。”
郭禧见榻上作少年打扮的女儿神色寂寥,说出的话却明理地让人心酸,不由垂首叹息道:“阿瑾若是怨怪为父,为父亦无话说。”
郭瑾见气氛烘托成功,忙扯一扯父亲的袖袍,诚挚道:“女儿自转醒后,时时忆起昨夜之事,心中尤为焦虑。”
郭禧闻声,忙打随身携带的鞶囊中取出一小块方巾,偷偷抹去眼角的热泪,郭瑾试探道:“女儿想着触景生情,若是能出府静养一段时日,没准儿便能好得快些?”
出府?郭禧不悦蹙眉。阿瑾纵然是被当做男孩养大,但到底娇生惯养十数年,出府后若是连起居饮食都无人照料,又怎能让他放心?
“阿瑾要如何照顾自己?”
郭瑾险些笑出声来,她从初中寄宿开始,就一直独立生活至今,加上疫情期间锻造出的良好厨艺,保质生存简直是小菜一碟。
郭瑾诚挚道:“父亲多虑了,家中亲友遍地,女儿再拙笨,总不至于缺吃少穿。”
她的本意是:郭氏既然是个大家族,那十里八村总能有不少沾亲带故的人,就算是每人资助她一点银钱饭食,也不至于让她饿着冻着。
可郭禧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
只见面前的苍发老人眉头深锁,沉吟片刻,复又点点头:“为父险些忘了,你的表兄如今便在城东十里外的乡下闲居。他的宅子虽不至奢丽,但五脏俱全,你表兄为人亦大度和善,定不会欺辱了你。”
表兄什么鬼?
郭瑾的眉头拧了又拧,她只是单纯地想自己出去住,并不是想找人合租啊喂!
“父亲……”,郭瑾欲言又止。
郭禧却甚是满意自己的安排,一边捋着嘴边的花白山羊须,一边伸出干瘦手指,轻轻抚上郭瑾的发顶,“阿瑾莫怕,就让你表兄尽尽兄长之责,好生照料你一段时日。”
此言一出,盖棺定论。
郭瑾瞬时悲从中来,后边郭禧又喋喋不休唠叨了许久,最终才撑起自己颤巍巍的身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漫天雪白中,了无痕迹。
许是得了嘱咐,青童一进门便开始左右打点收拾,从郭瑾的日常起居衣物,再到饮酒喝药的不同杯盏器具,面面俱全,无一错漏。
瞧着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小女娃,郭瑾按下心中的不忍,又指挥着青童收拾起书架上那些貌似很流弊的各色古籍书简,而后将其纷纷叠放进三只木色箱笼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回榻上。
就像是放假回家,明知自己会原封不动地将所有资料统统带回学校,但还是忍不住豪气干云地打包收拾。
样子,是做给自己看的。
青童的面上闪过几分异色,俄顷,复又稀松平常地笑笑。
许是身体虚弱地紧,郭瑾热闹扑腾了这般久,一旦空闲下来,突然就开始四肢俱乏,上下眼皮激烈地斗争几场,最终再次跌入沉沉的黑暗。
在那暗无天光的墨色中,郭瑾费力张望,却只在遥遥东方,瞧见几株绽地绚烂的海棠花。
光彩夺目,一见不忘。
第二日晨起,郭瑾迈着虚浮的步子向父母辞别,母亲端庄娴雅,见她如此,却蓦地掉出几滴眼泪,又手忙脚乱地回身揩去。郭瑾张张嘴,还是默了声,只随着青童的牵引出府而去。
府门外正停了几辆马车,为首那辆是当下极热的皂盖木轺车,其后跟着三辆载物的绛幔辎车。
汉末男子出游多流行敞篷车,妇孺乘坐才需挂帘垂幕。那辆轺车便为敞篷,车舆上用来遮阳挡雨的是一把伞,伞盖顶部装盖斗,插16根弯曲的竹弓,上绷皂缯成圆形盖顶。
持缰恭候的驭奴身侧则是一匹白鬃骏马,双耳高竖、目若悬铃,挺胸扬尾、神骏非常。骏马头部有铜当卢,并有雕面饰衔嚼一副,颈上套轭,倒是极为讲究。
有钱真好!郭瑾在心底默默慨叹,一时却不知该喜该忧。
喜的是:她貌似不是一般的有钱。
忧的是:她貌似不是一般的有钱。
害,汉语真奇妙。
有钱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如今贼匪盛行,她那便宜老爹如此大张旗鼓地送别自己,到底端地什么心思?莫非是嫌她死得不够快?
怀着这种复杂难辨的心情,郭瑾面无表情地提起衣摆,慢行上车,似乎这些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场面。
等她稳稳坐在身下的芍药红软垫上,车驾颤颤悠悠地缓慢起步,郭瑾这才接过青童递来的新鲜药汤,又将一具狻猊青铜暖手炉抱进怀里,貌似无意地咳嗽两声,小心试探。
“不知我这番叨扰,会否惹了兄长厌烦?”
青童本是在清点自家公子鞶囊中的一应甜食,听见公子如此叹息,忙抬首瞧去。对面的裾衣少年闲坐如云,清泉似的眸子里却满是忧虑,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归仙,同这凡尘俗世彻底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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