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胆肥对视,郭瑾突然就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不真切感。
之前她见过郭图,也瞧见过郭府的其他亲友,虽是止于寒暄送别,大体气质容貌总还看得清楚。可竟无一人,能及上眼前少年的半分风采。
郭嘉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挺隽如松、面若冠玉,明明是慵懒随意的举动,经他做出,却莫名有种廉隅端方的君子意蕴。
尤其是那双眸子,昳丽非常,让人只觉霄汉缥缈,可他却能将这满天风光尽数盖过。
郭嘉见礼完毕,笑吟吟伸手欲牵引郭瑾入院。
郭瑾莫名就有些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对这种亲近该作何反应,眼瞅着对方马上便要握住自己的手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内蓦地传出一道清亮的声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声音高亢尖锐,却不免有些生硬晦涩,就如咿呀学语的幼童一般。
郭瑾探头望去,果真瞧见一只通体盈绿的漂亮鹦鹉。这只鹦鹉是郭嘉所养,那它口中之语,想必亦是郭嘉所授。
竟还要学诗经?三国的鹦鹉也太难了!
想必是见着了客人,鹦鹉霎时间来了兴致,昂起自己圆滚的小脑袋,继续吟道:“君之风采,举世无双”。
郭瑾:“……”
哥,欺负鹦鹉是不对的。
感谢这厚颜无耻的组合诗,郭瑾灵台一明,忙自美色中回神,拢袖再揖,“兄长言重了。”
郭嘉见状收手,视线扫过门外的浅显车痕,含笑问:“瑾弟的车马仆从何在?”
听他终于开口询问,郭瑾蹙了蹙眉,貌似忏然悔过地开口,“瑾自认平日骄奢放纵,承蒙兄长不弃,此番前来既为养病,亦是向兄长学习修身之道。”
顿一顿,肃然拱手:“方才瑾已将仆从车马悉数遣回,只得劳烦兄长助我搬运几件行李。”
此言轻巧,郭嘉瞧着门口近乎堆成小山的箱笼器具,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抽。
请问,他现在关门还来得及吗?
任脑海翻腾,郭嘉还是唤文奕取来同色襻膊,而后优雅地撸起袖管。
他率先伸出修长玉手摸摸箱笼的木制表层,见郭瑾一行虽舟车劳顿,行李物件却并无脏污,好看的眉头忍不住轻轻蹙起。
白彠的为人他最为清楚,此人答应的事情决计不会出尔反尔,可看这少年从容无波的神色,怎么也不像是刚刚被悍匪洗劫过的。
郭瑾来回搬运了几趟,早便折腾得香汗涔涔,刚披上不久的黧色毛氅又被解下扔到一旁的矮塌上。毫不在意地拿袖角揩了揩额头,郭瑾拍拍些微褶皱的衣摆便要回去再搬。
阔步出门的当口,一位身形高挑的青衣少年亦提着荷色包裹进门,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年的口中低低呢喃几句。郭瑾由于闷头前行,身量只及得上少年人的鼻尖。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郭瑾揉着额头跳开几步,惊疑不定地抬眼去瞧。青衣少年应是疼得极了,本就莹润似水的眸子更似蕴了千里烟波,叫人禁不住为之忧心。
想着自己的钱财被人洗劫一空,如今的郭嘉可是自己未来不短时间内的金主爸爸,郭瑾的心弦突然绷紧,额头也不痛了,只差连滚带爬地冲到那人面前,摁着郭嘉亲自为他呵气吹风。
郭嘉只是碰撞的刹那懵了一瞬,随后便捂住痛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郭瑾,本是要飞扑上前的郭瑾身形一僵,乖觉垂首,愧疚道:“是瑾鲁莽,惊扰了兄长。”
郭嘉并不着恼,只云淡风轻地宽慰一声,“无碍”。
太暖心了叭!
郭瑾忍着泪流满面的冲动,心想郭嘉作为三国同人文热宠并非没有道理,谁知对面的少年却突然向她迈进两步,莞尔笑道:“一金便好”。
一金何意?郭瑾愣了片刻,“趁火打劫”一词瞬间噌噌钻进脑中。
“一金?!!” 郭瑾蓦地闷火如雷,怎么不去抢钱呢?
郭嘉悠悠拢起衣袍,自然凑近郭瑾跟前,诚挚地问:“瑾弟觉得多了?”
望着面前瞬间放大的俊脸,几乎是鼻息交缠的情况下都不曾有半分瑕疵,郭瑾心如擂鼓,本是冷静出奇的大脑成功搅成了一团浆糊。
一金……一金到底算作多少钱来着?
见白衣少年懵懵懂懂并未开口拒绝,郭嘉直起身子,慢悠悠自怀中掏出一柄雕云纹刻刀,以及一小片薄简,在郭瑾回过味来之前,便已将“丁卯年季冬朔六日,瑾弟欠余银钱一金”端端刻于其上。
郭瑾:“……”
说好的光风霁月少年郎呢?
郭嘉光荣负伤后,便顺势回屋修养,因到了晚膳的时辰,文奕搬了几趟之后亦匆忙跑去后厨准备膳食。待她与青童二人终是吭吭哧哧拾整利索,郭瑾这才得空瞅了瞅此间的构造。
郭嘉的住所虽不比郭府,但却幸得宅室清疏,待客所用的起居室亦古朴简约。
郭瑾所住的卧房是个小套间,外侧摆了一具寻常松木的简易书架,书架旁放着蒲团小案与两具橱柜,再往里走,掀开粗白的帷帐,便是狭小温馨的卧间,矮榻不远处燃着一顶迷你小香炉,炉内熏有茝兰,衬得满室清香舒雅。
郭瑾忍着辘辘饥肠,慢腾腾扶坐在外间的蒲垫上,单手支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呆出神。
许是心有灵犀,不消片刻,青童便捧着一具棕色食盒快步进门,见白衣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忙献宝似得凑上前来。
“公子定是饿了,这是文奕刚刚送来的晚膳,公子且将就用些。”
饭气清香扑鼻,郭瑾已顾不上点头,只任由青童为她快速净手擦干。虽然郭瑾早便预想过伙食的差异,但凡能逃出生天,就算是黄齑白饭她都心甘如饴。可待青童掏出饭食后,郭瑾仍是愣了一瞬。
清汤寡水的菠薐菜粥,就地取材的梅花蓬糕。
菠薐类似于黄瓜,蓬糕则是采白梅嫩者熟煮,去皮取芯切碎,和以米粉加白糖蒸熟所制。郭瑾咬一口米糕,再饮一勺黄瓜汤,突然就极为思念串串火锅麻辣烫。
青童见她兴致缺缺,不由小声试探:“可是饭食不合公子口味?”
郭瑾停箸敛眉,抬首反问道:“兄长可曾用膳?”
青童摇摇头:“嘉公子于书室夜读,并未用膳。”
郭瑾突然就有些底气不足,自己百般嫌弃的晚饭,该不会是郭嘉费心省下来的吧?怪不得兄长磕到鼻子便向自己索要一金,看来当真是生活清苦,为形势所迫罢了。
穷当益坚。
兄长如此孜孜不倦地秉烛夜读,宁愿不食晚饭也要让她填饱肚子,自己又怎能心怀怨怼?这些饭食虽是粗淡了些,但到底是兄弟情深,比那趾高气昂、鼻孔朝天的郭图好了不知多少倍。
远在城内的郭图:谢谢,有被冒犯到。
郭瑾自我感动过后,随即重新拿起长箸,慢条斯理地消磨面前的晚膳。
青童回想起文奕为嘉公子端去的新鲜茶汤,以及那错落有致的精巧茶点,一时间欲言又止,见自家公子如沐雨露般重新提起精神吃饭,更是拧起弯弯的眉毛在心底兀自打架。
郭瑾秉持着粒粒皆辛苦的原则,坚定实施了光盘行动。青童正弯身收拾杯盏餐具,便见本还端坐如常的白衣少年突然起身出门。
青童忙唤道:“公子何往?”
少年身姿微顿,声音温温传来:“兄长予我住处,赠我饭食,瑾自当亲往致谢。”
生怕郭瑾撞破嘉公子豪奢茶局的青童:……?!!
第6章 兄弟对弈
“瑾弟可曾用膳?”
青衣少年本是在单手下棋,此时揉一揉酸胀额角,抬眼瞅着文奕忙碌的身影,有意无意地问出一句。
文奕恭顺俯身,稚嫩的面上端地老成持重:“回公子,方才已送过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少年的唇角微弯:“他可有说些什么?”
文奕摇摇头:“未曾”。
郭嘉的视线转回手中的黑白双丸,神色淡然如常,似乎刚刚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见自家公子默了声,文奕自觉端起茶具器皿躬身退出房门。
如今正值冬末,岁寒凛冽,房门开合时仍漏进些许凉气,郭嘉拢起肩上的氊毯,再次落下一子,盘声清脆,倒叫人莫名心情畅快。
郭嘉欲执子再落,房门便被人缓缓敲响,随之传来少年人独有的温和嗓音,如甘如露、清润悦耳。
“兄长可歇下了?”
郭嘉放下棋子,起身亲自开门相迎。门外的少年早便换下了之前的锦衣华裳,只着布履粗衣,却仍是茕然玉立,白衣若仙。
见他开门,少年攘袖长揖,“兄长恩德如山,瑾受之有愧,特来深谢。”
郭嘉也不客气,闲闲抬袖算作回礼,“瑾弟与我无需生分。”
话罢,率先回身落座。
瞧着郭嘉极为熟练地重新裹住自己的小毛毯,郭瑾僵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你说进门一起烤火吧,人家又没邀请咱;转身走人呢,又不大符合礼节。
似乎感受到郭瑾内心的煎熬声,她那兄长终是百忙之中抬起头来,鸦羽色的瞳仁漆黑清亮,就这般直直凝在郭瑾身上。慵懒的神色与粲然的眸光,相生相映,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
在这种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注视下,郭嘉简洁道:“冷”。
感受着周遭的凄厉寒风,郭瑾本想跟着感叹句“是挺冷的”。可转念一想,郭嘉的冷是源自于房门大开,而站在门口堪堪堵住门板的,正是自己。
郭瑾忙回身掩住房门,耳根却止不住烫红一片。
成功捕捉到少年眼中的慌乱与狼狈,郭嘉不由莞尔,抬手示意郭瑾一同落座,“值此良机,瑾弟可愿与为兄对弈几局?”
对弈?
郭瑾瞧向郭嘉身前的玉质棋盘与黑白棋子,此人之前应是自顾自下过几盘,如今场上仍有残局,从棋面看,确是围棋不假。
若论吟诗作对、通古晓今,郭瑾是一百个不愿与人比试的,毕竟她要脸。可若是比试围棋,某市围棋大赛三甲选手端庄回道:“既如此,瑾便献丑了。”
郭瑾从容落座,尽量做到坐如尸、立如斋,身姿端正。坐稳后抬眼去瞧,郭嘉正拾着局中的几粒白子,衣摆袂祛处皆嵌以夔纹,博带曳地,领口低垂,无意间露出里面的雪白禅衣。
郭瑾不禁有些耳热,亦跟着抬手收拾棋盘。她本是想着自己虽有基础,但因了古今棋局规则的些许差异以及时刻能以貌惑人的难缠对手,过程总会胶着激烈些。可事实却灌输给她一个至臻名理。
棋臭不分名士白丁。
一开始,郭瑾尚未摸清对方棋路,不由身陷重围,却及时盘活局面,绝处逢生。之后,郭瑾厮杀入迷,又赢三局。
等到郭嘉连跪七局,郭瑾这才按住忐忑不安的良心,手指微颤,小心翼翼抬眼观察郭嘉的表情。
本以为这般名士惯爱自诩不凡,再不济,总也容不得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弟”手中,还输的如此惨烈。
谁知,对面的青衣少年却不甚在意地笑笑,只支颐托腮,漆黑的眸子好奇地凝着自己。
就如刚从深海中打捞出的滐白明珠,映着海上明月与皎皎清辉,轻易便能在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郭瑾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方才输了棋局的不是郭嘉,而是自己一样。郭瑾抽动嘴角,体贴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妨明日再与兄长切磋?”
郭嘉眸色微动,不得不说,这位表弟的棋艺确实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也可以说,是郭瑾这个人脱离了自己的预设。若说之前自己见过的那个羞涩少年如明湖净水,眼前这人却似云雾飘渺,捉摸不定,让人忍不住想探寻一二。
就如现今赢了棋局,对面的少年却并无半分得意之色,反而颔首敛眉,倒是有趣。
见他不应,郭瑾再唤:“兄长?”
郭嘉回神,弯眉笑道:“瑾弟若是倦了,便先回去歇息吧。”
谢天谢地!郭瑾早已如坐针毡,现在蒙此大赦,忙起身作揖道别。
正待出门时,门板再次被人叩响,郭嘉应声后,便有一皂衣小童踩着木屐哒哒进门而来。文奕行至郭嘉身侧,俯身恭声道:“公子,戏瑛先生的信。”
戏瑛?有些耳熟来着。
郭瑾蹙眉沉思,郭嘉接过文奕手中的半圆状漆盒,又自其中取出一块白色缣帛,本来悠然如常的面上瞬时露出几分欣喜之色,似乎写信之人与他关系匪浅。
啧啧,郭瑾暗暗咂舌。
素书遥寄、其情切切,也不知是兄长的哪位知己红颜?
本着君子不做窥伺之事的原则,郭瑾虽好奇心重,但仍是坚定地作揖出门,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郭嘉自房门处收回视线,又将手中的帛书慢条斯理地端详一遍,信件落款处的“戏瑛谨启”四字潇洒自在,似游云惊龙。
文奕好奇问:“可是戏瑛先生要来探望公子?”
郭嘉目露欣慰之色,轻轻颔首道:“数月未见,志才兄文思更甚以往。”
说话间,突然忆起戏志才此人向来自恃棋艺甚高,从不屑同自己切磋,若是他与郭瑾二人对弈,不知会是谁胜谁负。
思及此处,郭嘉不自觉容色澹澹,低眉浅笑。
文奕正想着何时去城中为戏瑛先生打些花酿酒,便听得一道极浅的温柔笑声,近在耳边,竟比飞旋而下的水瀑拍打在松石青阶上更为悦耳动听。
文奕更为好奇:“公子可是因戏瑛先生到访一事而欢喜?”
郭嘉郝然,忙收敛神色,将文奕遣去照看鹦鹉。
郭瑾回屋后,青童欲言又止地向她打听了一番郭嘉的近况,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长吁一口气,吊着的心脏终是平稳下来。
郭瑾将青童打发回去歇息,自己则心血来潮,将从家中带出的那些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古书,一股脑儿全数扔到那张宽方有余的实木矮塌上。
毕竟这个时期的文士皆六艺俱全、才高八斗,不仅博古通今、引经据典,还能七步作诗、提笔成赋。
自己虽然是个半吊子博士,别人眼中的学霸,可就她那点语文程度,自娱自乐尚不能够,真到了什么亮真枪的时候,估计凉的比谁都快吧。
榻上被褥呈浅灰色,颜色虽洗的发白,边角亦有些脱线,可凑近却能嗅到一股子淡淡的幽香。郭瑾将被褥垫在身下,下巴托在荞麦枕芯上,就着铜牛高灯的摇曳光亮,将眼前书籍的名录内容大致浏览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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