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
萧叡没听到秦月冷冰冰的话,竟然又心生侥幸,有一丝期待。
然后听她道了一声“好”。
一颗心便又掉回深渊里。
秦月学天文历法并不精深,只是皮毛,能看气象和谱历测算近几日的天气,她问:“你知道雨快停了?”
萧叡点头:“钦天监算好了。差不离。就算有,也不是这样的大雨了。不过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秦月公事公办地问:“你先说来听听。”
萧叡道:“我要去主持祭祀驱雨,这次便不带宁宁一起了,孩子们得由你照顾两日。”
秦月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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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术在宅子里被困好久,他们北狄之人,本就是云游四方的牧儿,只住在一个小屋子里已经很让人烦闷,这下可好,连出门去玩都不行。
他无事可做,便在家读书,先前教他的先生字写得不大好,而且在王庭要买汉人的笔墨纸砚很是麻烦,如今很方便,几月下来,愣是练出一手好字。可纵是他性情隐忍,也憋得心绪浮躁起来。
他打开窗户,雨落在桌案上,宣纸被洇出一个个小湿点,由疏至密,将纸上笔锋焦躁的“忍”字晕开,逐渐模糊。
听说皇帝去做了祭祀,不知这雨何时会停?
先是雪灾,后是洪涝。
那位年轻的皇帝想必现在十分头疼吧?
天灾有了,人祸也准备齐全,他看着纸上墨水被雨打湿划开后的痕迹,总觉得看上去像是京城的地形,他泼了一砚台墨上去,墨黑沿着水迹蔓延开来,他微微笑起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但要当可汗,也要做这片膏腴之地的主人。
第133章
秦月倚在窗边, 微微仰头,望向宫墙的鸦色青瓦连至阴沉天际。
今天早上无雨,乌云铺满穹宇, 沉甸甸地压着,似是随时都会坠坍下来, 风灌进屋子, 把她披散着的长发吹起。她才起床, 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件道式袍子,还没梳洗。
她看了一眼,便将窗户关上。
天色太暗了。
屋里还点亮七宝灯。
雪翠正自她身旁经过, 端着一盆梳洗用的香汤, 秦月问:“何时了?”
雪翠答:“还没到辰时。”
秦月颔首,心想,这会儿萧叡应该已经到天庙, 正在准备做祭祀了。
秦月简单梳洗,只略挽发, 因今日不打算出门, 穿得也朴素,是她惯爱穿的道袍。那会儿她以道姑的身份进宫, 张磐以为萧叡有什么特殊爱好,行李里特地装了几件玄清观带过来的女道袍, 他揣测圣意倒也没错,萧叡以前确爱这一口, 倒不好说人家心思龌龊。
她有日拿出来穿, 觉得还挺舒服,萧叡见了,怔怔半晌, 犹豫好久才问她:“你这几年是真有出家之意?”
秦月甚是无语:“是,是,小女子为情所伤,打算了却红尘,出家静心。”
萧叡被她讥讽得落个红脸。
秦月吩咐了早膳,再去看孩子,这会儿宁宁也已经醒了。
小孩子舍不得睡觉,每日有探索不完的事儿,她亲自给女儿梳头,但她虽是女子,以前也钻研过梳发的技巧,可好些年不用,早忘得差不多了,梳得还不如萧叡。
宁宁在镜子的倒影里打量自己略歪斜的发髻,挺嫌弃地说:“还是爹爹梳得好。”
秦月放下梳子,脸不红地说:“那你要么乱着头发,等你爹回来给你梳。”
宁宁现在甚是畏惧她,一是因为爹爹也怕娘亲,她跟着怕,平时遇上什么事,爹爹都惯着她,可倘若娘亲说不行,那她就算去求爹爹也没用,二是娘亲教她厚黑之术,久而久之,不得不敬畏娘亲。
宁宁问:“娘你怎么不梳头?”
秦月道:“梳过了,今日不出门,又用不着梳什么正髻。”
宁宁打量她,她觉得自那次她闯大祸以后,娘亲就对她没以前亲密了,而是更加冷淡,像是对她放养了。可她反倒觉得娘亲有趣起来,与别人家里的娘亲不一样,娘亲不爱打扮,却有种别样的风华,甚至爱穿道袍,或靠着看书,或写字作画,或筹算账本,都有种肆意洒脱。
她俩之间不似母女,更像师生。
秦月以往竭力要按照自己的印象中的娘亲进行扮演,却差强人意,如今算是破罐子破摔,反而能跟这个小魔头和谐共处。
午后无事。
她关上门,挡住风,今日天寒,她着人烧上铜炉银炭。
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边,听她拿着亲自画的画册子讲她行走四海各国的故事,宁宁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故事,要不是因为今天不可以,她还想把她的皮影戏班子叫过来给她唱戏。复哥儿多有亲眼见过,秦月以为他以前还是个小宝宝,应当记不得了,可一说起,他竟然都能有个影响,说出点东西来。
宁宁颇为羡慕:“你可真好,娘亲带你到处玩。”
秦月便说:“娘也可以带你到处玩啊。”
宁宁立即闭嘴不说话了,她是想把娘留下,却不想离开父皇身边。只可惜她人小力微,她想尽办法也没能成功。数月以来,还多了一门课,女官来专门给她讲宫规。现如今,她都不能随意出入父皇和众臣商讨国事的大殿和议厅了。
她起初还挺不高兴,不过翻翻史书,就没有哪个公主可以像她这样任意妄为。
两个孩子都被哄午睡了。
秦月也有些困乏,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雪翠见姑姑睡着了,给她掖了掖背角,把灯给吹了,坐到外头,百无聊赖地打起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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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午睡醒了,望见从窗纸透进来的明媚日光,不禁疑惑。她分明记得快下雨了,怎么外头却辟了晴。
身边也没见两个小兔崽子。
她这是睡了多久?人呢?
珠帘晃动的声响传来,她看过去,身着正四品的檀紫色女官服、腰系玉佩的雪翠走进来:“娘娘,您醒了。”
秦月皱了皱眉,她何时又成“娘娘”了?
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不是在蘅芜宫,而是在其他宫殿,不肖多事,她便认了出来,正是坤宁宫的寝殿。
雪翡捧来宫服,却是皇后才能穿的衣裙。
秦月一见,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场梦中。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心生不愉地想。
还没等她换好衣裙,奶声奶气的孩子已在外面“母后”“母后”地唤她,两个小崽子被放进来,正是复哥儿和宁宁,又不尽然,这边复哥儿瞧着更年长一些,而且身子康健,面无病色。
复哥儿举止端正,却不多亲昵于她,牵着小妹妹进门,进门便行礼:“母后,午安。”
倒是宁宁,撒开哥哥的手,蹦跳地扑她怀里,眼眸亮晶晶地问:“娘,我可以给你梳头发吗?”
秦月更迷惑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个似是而非的小魔头,这可真是一场怪梦,明明也没什么光怪陆离的情节,却让她莫名地心慌心悸。
宁宁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撒娇:“娘亲,母后。”
正这时,萧叡也到了。
秦月又是一愣,萧叡瞧上去比现在年轻许多,鬓边没那么多白发,眉心也没有那么多的皱纹,眼角眉梢舒展许多,显是日子过得更为舒心。
萧叡进门就把女儿从她身边抱起来:“别闹你母后,你母后的头发不是能乱玩的。”
两个孩子请过安。
萧叡对长子道:“带你妹妹学字去。”
进门以后就没见秦月说话,萧叡坐在床边,伸手要去摸摸她的额头:“不是说退热了吗?睡傻了?”
他微微一笑。
秦月甚是不适应他的亲密,别过头,不让他碰到。
萧叡怔了下,还没发问,先听秦月开口:“我何时成了皇后?”
萧叡哑然失笑:“这一遭病,是真病昏头了。你莫不是把朕和孩子们都给忘了?朕一登基便封了你为皇后。”
这梦可真荒唐。
秦月眉头皱得更紧:“那崔贵妃、何淑妃她们呢?”
萧叡一脸茫然:“你说什么人?后宫不是就你一个?”
秦月闭上眼,又躺下,她想醒过来,可躺了半天,也没从这场梦中脱离。反而听到萧叡的声音,他命太医过来再把脉,还亲手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敷额头。
再问问两个孩子的事,也对不上,复哥儿竟然是她当上皇后不久就生下来的,又过五年,才怀上宁宁,再生了个女儿。
她更烦躁了。
在这梦中被困了好几日。
萧叡遭她冷眼,无辜地问她:“朕又哪里惹你生气?你与我说便是。”
秦月道:“我记不起以前的事,我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皇后。明明我应该一心要出宫才对。”
萧叡拉着她的手:“自是我求了又求,你才留下,朕哪里待你还不够好?”
秦月看他那无辜的模样,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那个萧叡负了她,这个又没有。
可她还是不快,思来想去,对萧叡说:“以前我最厌恶你母后,也做了甚个皇后。还住进她住过的屋子,睡她睡过的床。”
萧叡笑了:“怎的?你怕她冤魂索命?”
秦月却说:“我怕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怕她,死了更不怕。她是罪有应得。”
萧叡道:“那不就是了?你若还是不满意,来年开春,把宫殿推倒了重建便是。”
秦月皱眉:“那到也不必,没事浪费那个钱做什么,帐不还是我来算,大兴土木叮铃哐啷地吵得很。”
“你喜欢就改。”萧叡说,“也没几个钱,反正朕后宫没有妃子,本来就省下好一笔开支,你拿去花就是了。”
她又嫌在宫里被闷得烦。
萧叡便以巡视江南的名义陪她回老家,她老家也没个亲戚,她去了两回,也没甚么意思。
但她还是趁这机会出走,没人拦她。
马车驶到半路,秦月心下茫然,她这是要往哪去呢?天下之下,确实无处无不可去,她要一直在路上颠簸吗?
萧叡既没负她,她又还有什么不满?
她在外面兜了一圈,回了行宫。
萧叡甚至都没发现,还问她午后出去散心看了什么。
隔日,两人换了便装,牵着手,去田边散步。
秦月自己都有些疑惑了:“我还是记不起来。”
萧叡说:“记不起来便算了,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七郎便够了。”
秦月纳闷:“但你怎么就娶我做皇后了?你不是一心要娶个高门贵女吗?”
萧叡亲了她一下:“什么高门贵女也比不上我的袖袖,朕只想娶你。自我那时回来,知道我们没了孩子,朕便想,纵是他们进谏反对,朕这辈子也不能负了你。你看,现在我们有了两个孩子,谁还说你的不是?你担心什么?”
他们一生恩爱,萧叡年过五十,趁着自己还没糊涂,传位给长子,做了太上皇,与她一道云游四海去了。
可没过几年,他就老糊涂了,还会四处乱走。
秦月每天起床都要看这个老头子有没有乱跑。
这年夏天,上供的葡萄格外好,又大又甜,萧叡吃过葡萄,一通午觉睡醒,袖子全被染上紫色的汁液,黏糊糊,床榻都弄脏了。
秦月便骂他:“你没事往袖子里塞葡萄干什么?”
萧叡唉声叹气:“我要带去给袖袖吃啊。都压坏了,唉,都压坏了。你是不知道,袖袖长得那么瘦瘦小小,我好担心她饭也吃不饱。”
这老家伙抬起头,看见她,便笑起来:“咦,袖袖,你在这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睡迷糊,把葡萄压坏了。上次我带给你,你多喜欢吃,我才想再送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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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自梦中醒过来。
复哥儿正在摸她的脸颊:“娘,你哭了。”
秦月默不作声,她把孩子搂进怀中,幽幽叹了口气。
她做这不切实际的梦当是如何?又有何用?只是一场梦而已。
再看外面天色,还是黑压压一片。
萧叡倒是回来了,他一回宫就往秦月这边来,她擦干净脸,瞧不出泪痕,只眼角有些红。
萧叡回来便谢她:“劳烦你看了一天孩子。”
“无妨。”秦月说,“本来也是我的孩子。”
萧叡踟蹰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袖袖待他变得和善了些许。
萧叡此行不光是祭祀驱雨,还下了一封罪己诏。
传至各地时,雨便停了,就仿佛是上天原谅了这位谦虚自责的皇帝,百姓们也觉得正是如此,倒叫先前传他德行不检的谣言消退许多。
但国事这头刚能喘口气。
几位心腹大臣便又开始似有若无地催问关于“复哥儿”的事了。
兰阁老甚至私下与他打商量,道:“我想,皇上大概是怕孩子还小,有贼人要加害与他,所以才将他先藏起来。倒也无妨?皇子今年几岁?我觉得到了七八岁就可以放出来了,不然再开蒙就有些晚了。”
萧叡差点被他绕进去,舌头打结了一下,抵死不认:“没有皇子,什么皇子?朕不晓得。”
萧叡只得继续装傻。
现在蘅芜殿看管极严,就是怕有这些人干脆直接去把孩子给挖出来。
复哥儿的身子骨好了很多,也该走了。
可他心生眷恋,还想和袖袖再多待一会儿,就是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那也是好的。
他想,大概是最近袖袖待他态度很不错,他又开始得陇望蜀。
这日,回去以后。
他卷帘而入,见怀袖坐在灯畔看书,恬静安然,心尖也软了,恨不得此时此刻可以变得漫长永久。
秦月收起账本,问:“又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萧叡坐下来,酝酿了一下情绪,才问:“你可想好了哪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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