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阁老道:“您既立了一个秦氏为皇后,再立一个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说是她的同胞妹妹便是了。”
萧叡真对他刮目相看, 他总以为兰阁老是个迂腐老人,但他有时候又比其他几位更灵活,先前他有立皇太女之意, 也是兰阁老第一个屈从。
不过问题不在他们,只在秦月本人身上,萧叡苦笑,秦月不想做他的皇后,他能有什么法子?
他实在是左右为难。
兰阁老逼他,他却不能去逼秦月。
萧叡思忖了片刻,道是:“朕自认继位以后勤勤恳恳,从无懈怠。只在此一事上,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无商量的余地。”
萧叡亲手捧了他的官帽递给他。
兰阁老拱手,摇头道:“老臣不能厚颜无耻地再自己戴回去。”
萧叡只能送走兰阁老。
他坐了一会儿,黑着脸,让人摆驾往蘅芜宫去,干什么?教训女儿去!
还没到宫门口,却听见一阵喧哗。
他见到了宁宁,却不能直白地骂她,因为她身边竟然还围了好几位宫妃。
萧叡下了御辇,走至此处,黑着脸问:“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崔贵妃不敢触霉头,懵愣地问:“不是您让我们过来的吗?公主与我们说,您要召见我们。”
但到了蘅芜宫宫门口,却被拦住。
她们便知道不妙了,见到皇上,还不得赶紧撇清自己。
萧叡脸色黑的不能更黑,他怒目圆睁,忍了又忍,沉声道:“胡闹!”
骂的是宁宁,但却是宫妃们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还好蘅芜宫的宫人听命于他,不然宁宁直接带了人进去见到她娘亲,后果不堪设想。
却只有这个小家伙没跪下,直挺挺地站着,仰头盯着自己父皇,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萧叡又觉得她这样子与她娘亲真像,叫人又急又气。
崔贵妃跪在地上,直在心底暗道倒霉,以前皇上和皇后斗法,殃及他这条池鱼,而今皇上和公主闹别扭,又是她遭罪?皇上待皇后留下的这个女儿有多宠爱,就待她们有多无情。
萧叡头一次这么凶,宁宁被吓到,本来要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秦月正在一扇门外,她听见了动静,也由别人的转述里知道了,但她偏偏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出这扇门,去劝说这对父女。
萧叡把女儿像是提小鸡仔似的拎起来,阔步离开,进了门,又关上。
众宫妃们跪了好一会儿,隐约能听见门内的声音和动静,只能装成是聋的哑的。
渐渐平息之后,才有人过来,让她们各自回宫,并且告诫不准把此事泄露出去。
崔贵妃想,假传圣意也是大罪,皇上连这也要给女儿瞒下来,可是真的太宠爱她了。
还没走远,听见了公主的哭声。
得,这也得装成没听见。
宁宁平生第一次被父皇打屁股,她哭得堪称撕心裂肺,比上次得知父皇不会来接她离开哭得更惨烈。
她的如意算盘尽数落空,还被打了,只剩下撒泼打滚一条路,大声嚷嚷:“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们也不要我。”
萧叡指着她,才打了一下,复哥儿就扑过来要护着姐姐,他没敢接着打。
这小兔崽子就开始胡言乱语。
宁宁抱住弟弟这个护身符,边哭边说:“我不管,我要复哥儿留下来。”
萧叡板起脸道:“反正你都要闹都要哭,不想和弟弟分开是吧?那我还是把你送走,让你跟你娘走好了。”
秦月站在一旁,盯着这对抱在一起的姐弟,亦是气得肝疼却无可奈何:“复哥儿!”
复哥儿像是被姐姐传染了叛逆一样,竟然不听她的话,低着头,说:“我也想和姐姐在一块。”
萧叡又好气又好笑,他在兄弟姐妹的尔虞我诈之中长大,真是第一次见竟然有这么要好的姐弟,不像是皇家的种,大概是因为两个孩子都是胡乱养大的。
好好的说要给孩子过生辰,结果这下倒好,一对姐弟手拉手,闹得厉害。
好不容易把两个小家伙分开。
宁宁还要去跳井,当然不能成,被拦下来,关在屋子里,撂狠话说娘和弟弟一走,她就要绝食。
萧叡真是无颜面对秦月。
一通胡闹,闹到夜色都黑了,他焦头烂额,还要腆着脸去找秦月,没什么底气地保证说:“你且等等,我再哄哄她,总有法子的。不然你先走了,她不一定真的绝食。”
秦月也快气死了:“我怎么走?我还以为说通她了,结果还是这样。我就知道,一时半会哪能真把她的性子掰回来。我要是真走了,她还不得恨死我了?凭什么啊,我辛苦生的孩子却要恨我。”
萧叡实在没办法,见她如此咬牙切齿,还紧攥拳头,愣头愣脑地说:“你要实在气不过,打我两下出去好了,别气着自己……”
秦月猛然转头,眼眶都红了,瞪了他好一会儿,真抬起手,作势要打他,萧叡一动不动,完全不躲。
她心底憋着一股气,心底是真的升起一股弑君的冲动,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萧叡没因为她的动作晃动半下,反而是她自己弄得手板心生疼。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打萧叡,以往都只是动动嘴皮子。
太生气了。太生气了。
她不管自己手疼,一边打一边骂他:“你让我打你是吧?”
“还好聚好散,根本没办法好聚好散,现在弄得这么难看,你说该怎么办好?宁宁那个性子就是你惯出来的。”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扔下她那么多年,让她变成那个性子?”
“要不是你,复哥儿也不是生病!”
她打累了,歇下来,坐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气,要把眼泪给忍回去:“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生两个小孩子。我知道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自己都这个样子,我怎么教孩子?”
萧叡倒也不是完全不疼,毕竟被袖袖锤了那么多拳,扇了好几巴掌,他脸都有点麻了,他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可以这样呢?他叹了口气,雪上加霜地说:“宁宁还写信给兰阁老了,今早他来找了我一趟。我不肯认,他连官帽都给我摘了。”
秦月说不出话来。
他们现在就是走入了一个死局,就像是一团乱缠的线,解不开,假如要剪掉,又太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
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如困兽般踱步,萧叡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秦月烦不胜烦。
萧叡突然问:“都这样了,我是不是在你心里已经是无可救药的无赖了。我还能做个好人吗?”
“是。”秦月站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没办法了。本来到了我们这种地步,还想跟彼此做好人,就是很可笑的话。”
秦月眸中似燃着一团烈火:“皇上。”
“我现在真想杀了你,一了百了。”
萧叡凝视着她,一步步走近过去,他越是接近,秦月的目光就越是灼烈。
她抬起手,被萧叡握住,往后压下,按在桌上。
按捺了数年的爱意如一泼热油浇在未燃尽的火烬之上,陡然蹿起熊熊烈焰。
他吻上秦月的嘴唇,秦月如搁浅的鱼般挣扎起来,他加重力气,把她牢牢按住。
她心绪混乱,既恨萧叡,也恨自己,更恨命运。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深深陷在泥潭之中,越是想要挣开,就越是逃脱不开。
咬了萧叡一下,萧叡也没放开她,血腥地味道弥漫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秦月一直睁着眼睛,等他分开,气喘吁吁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反悔,你每次都这样。”
萧叡低头看着她:“秦月,事已至此,我们都没有回头之路,我想做个好人,你也不信,两个孩子也不依。我们这辈子是不可能好聚好散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回来做皇后吧,我求求你了。”
“回来做我的皇后。”
秦月嘴上还沾着血,像是抹了胭脂。
萧叡道:“你做我的皇后,我连兵权也给你,我要是再敢负了你,你要是想捅我一刀你就可以捅,行不行?”
秦月冷笑:“我要是真捅了你,我岂不是成了祸乱朝纲的千古罪人,你想得美,做梦,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萧叡深吸一口气,问:“那你与我说,到底要怎样,你才愿意答应做这个皇后?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秦月回想起那个梦,萧叡这样自私的人能胡言乱语到这个地步,确是真的爱她。可能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识抬举,但她仍然不想松口,不然她这十几年的折磨算什么?
男人,在没有钱没有权的时候第一位爱的都是钱和权,当他有了,无聊寂寞了,才想要一份感情,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秦月说:“你能时间倒流,回到当年,我的孩子没死,你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辜负我,我就能做这个皇后。”
她极端恶毒地说:“萧叡,我真的一看到你我就恶心。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去睡别的女人那天,我想着你趴在女人身上,之后你再碰我,我就想吐。”
“我不知道我的七郎是什么时候死的。”
“可能是在你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要做皇后也只做他的皇后。”
萧叡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放开手。
秦月坐起身来,两个人都衣衫凌乱,看着彼此。
萧叡回过头,从桌上拿来一把剪刀,作势要递给他。
秦月问:“你要做什么!”
萧叡说:“你只是打我一顿,应当还不够出气,我是负了你,是我不好,我也无法让时间回到过去,那干脆你把这口气出了。”
萧叡没有明说,秦月没接电话,她盯着那把剪刀,尖端泛着锐利的寒光,她脑袋里冒出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她压根不敢信,压了下来,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萧叡。”
萧叡平静地答:“你亲手把我阉了吧。反正我们也有了孩子,我不用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把我阉了,我是不是就算变干净了。你应该就不会再恶心我了吧?如此,你回来做我的皇后。”
第136章
一阵狂风突然撞进窗棂, 偌大空寂的宫殿里,青色的纱帐被吹得翻飞而起。
秦月并未想要留下,从未布置过住处, 她就像是逗留此处的一缕亡灵。而此时此刻,萧叡想要把她拉回人间。
无人敢接近他们。
她气到极点, 反而显得诡异的平静:“你疯了吗?萧叡。”
她不敢置信萧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叡这人精明算计、猜忌多疑, 却不是个疯子,说不出这种疯话来。
萧叡嘴唇被她咬破了,沾着一抹血, 凝固之后显暗红色, 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在这黯然糟糕的光线之中,甚至像恹恹病容, 只观外貌,比起怀袖, 他更似亡魂, 他道:“是,我是疯了。自你死在我怀里那一刻时, 我便疯了。”
秦月凝视着他,萧叡看上去仍然是平静的, 他吐出每一句话时看上去都慢条斯理,完全不像是个疯子, 却愈发显得癫狂。
奇怪的是, 她并不觉得害怕。
明明萧叡那般高大,自上而下地看她,她却没有被蔑视的感觉。
此时此刻的场景以前也曾有过无数次, 在这大作的冷峭狂风中飞掠过回忆,一气儿被翻出来,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她二十岁时,萧叡高居王座之上,命她不得离宫,赐她尚宫衣冠。
她二十一岁时,一面做尚宫,一面服侍萧叡,萧叡给了她一碗又一碗避子汤,觉得她身份低贱,不配为他生子。
她二十五岁时,萧叡改变主意,说什么赐她荣幸,可诞下公主,便可得妃位。
她二十六岁时,萧叡逼她做皇贵妃,又要她生个儿子,允她继后之位。
萧叡何曾考虑过她愿不愿意,纵使是不愿意,也尽由得他个人安排。
她的意愿何足道也。
彼时她不过蚍蜉之微,生杀荣辱皆在萧叡掌心,谈什么选不选择,不过都是萧叡“想”或“不想”。
但这次不一样了。
她想走,就算萧叡拦她,她也有法子可以走。她不敢再信萧叡,这几年萧叡的凄惨鳏孤,她心里其实明了,这个男人或许是已变了。
不说高低贵贱,她在知道萧叡甚至想过要立她的女儿作皇太女时,她其实就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有些疯了。
而眼前,萧叡真的疯给她看了。
秦月接过剪刀,尖头对向他,抬起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叡不说话,朝她坚定地走过去,伸出手。
秦月一咬牙,心一横,闭上眼,鼓起劲力,挥了一下剪刀。她感觉到自己刺中什么,睁开眼,萧叡的手臂上扎着剪刀,她没放手,萧叡也没停止往前走,皇袍被划开,鲜血涌出,把他的袖子都染红浸湿,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萧叡硬是顶着刀尖向她走去,满袖是血地把她拥入怀中。
“锃。”
剪刀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
萧叡抱住她,慢慢地跪坐下去。
正如那年,他抱着满身是血的身披嫁衣的怀袖。
“不是我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而是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袖袖,求求你做我的皇后。”
“我不逼你,你别怕,后位我会一直留给你,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坐,就什么时候回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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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医突然被宣召至蘅芜宫,他心下有些疑惑,如今太医局最得意的正是研治小儿疾病的大夫,而他专司跌打外伤,平日在宫中没什么差事。皇上仁厚,并不把好大夫都供在宫中,平日里他给达官权贵看病,每月还去皇家开办的慈安堂给老百姓坐诊两日,在此方面颇有心得。
他路上还在想是谁受伤,等到了以后,一进门,便瞧见那满地的血,惊了一跳,再一看,吓得腿有些软,倒不是被血给吓的,而是这受伤之人竟然就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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