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陈季琰就后悔了。
叶嘉文的面色瞬间灰败,眼睛里那种她最喜欢的光芒,一寸一寸地暗淡下去。
她突然慌张起来,比三年前他身负重伤、躺在她怀里生死难测的时候还要害怕。那时她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如今直觉和理智同时敲响了警钟,但她固执地垂死挣扎,安慰自己:不会的,只是一个玩笑。
叶嘉文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陈季琰去洞里萨湖玩。正是雨季,小孩子们赤脚在雨里跑来跑去,向游客乞讨,被打湿的衣服冷冰冰、黏糊糊地贴着身体,他们也不管,抹一把脸凑上来:“哥哥,给我一美元吧,姐姐,一美元。”
叶嘉文不忍心,奈何身上只有十块钱,就伸手向陈季琰借,陈季琰微笑着说:“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在这里乞讨?”
“因为穷,上不起学。”
“因为读书没出路,乞讨更好赚钱啊。”陈季琰说。
她向来是这种狠心的人,说的话每一句都对,可每一句都不给人活路。
二十岁的冬天,站在一室浓郁醉人的佛手柑香味中,叶嘉文的大脑突然降温,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现在都在眼前列得一清二楚:她是暴君,所以一切都要按她的计划进行,所有人都要按她的规则过活,吴明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好好说话,因为暴君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没有尊重;而亲近也绝非出自于爱,说到底只是宠溺与亵玩。他像极了巴浦洛夫的狗,陈季琰一摇铃铛,他就烈火灼心。
2014年的圣诞节前夕,叶嘉文留给陈季琰的最后一句话是:“从前十几年多谢了,你的恩情我还不了。求你最后一件事:以后别来找我了。”
陈季琰的脸上还有微笑,像用胶水粘死了的面具,剥不下来。
“As you wish.”
他们说到做到。
从此以后四年不见,直到那个夜晚。
叶嘉文作为一个没有议价权的社畜陪老板参加合作方的酒会,他来迟了,进门时各位社会精英已经三五成群地开始觥筹交错互相吹逼,他带的实习生孟书妍兴冲冲地迎上来:“哎叶哥,你知道那个合作方是谁吗?”
“西港度假村啊。”
“不是,他们老板!”
叶嘉文回忆了一会儿,报出一个旅游集团的名字。
“嗨,不是那个,我是说他们的母公司和顶头大老板。”
叶嘉文被她故作玄虚弄毛了,露出有屁快放的冷笑。孟书妍见好就收:“叫永兴,一个柬埔寨来的。好搞笑啊,管他们大老板叫大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解放前呢。”说着给他指路,“你看到了吗,那个穿珍珠粉色衬衫的,哇噻,又年轻,又有钱,穿衣也很有品位。”
他的目光不听脑子的指挥,顺着孟书妍的手指往前。那尽头,陈季琰被一群男男女女包围着谈话,时光飞逝,她笑容的弧度、站立的姿态、思考时习惯性的小动作,一点都没有变。
第11章
晚上八点,吴明川把蓬头垢面的陈季宁从警察局领了出来。陈季宁一屁股坐进车子后排,探上来问:“小川哥,有烟吗?”
“我还想在你姐姐手下多干两年呢。”
“我姐又不知道。”陈季宁还想再挣扎两下,看到吴明川铁面无私的目光,知趣地放手,“你怎么怕她怕成这样啊?”
“不是怕她,是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吴明川认真纠正,从后视镜里看他。二十岁的陈季宁被酒精和大/麻包围,拿着八千美金的月生活费还是不够花,老是打电话来要钱。吴明川最开始自己掏腰包给过几次,后来被陈季琰发现了,严令禁止任何人再给他钱,原话是:“他每天在吃黄金大便吗,这还不够花?”
后来才知道,陈季琰还给弟弟弄了一个理财基金,每月另有数量可观的分红。
“你三个月来我这儿两趟,我姐不烦你都烦了吧?”
“你知道就让我省点心啊。”吴明川笑了。陈季宁似乎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在美国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见了他又心虚。“我送你回家?地址没变吧。”
陈季宁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小川哥,还是你对我好。”
“别胡说,大小姐把你放心上呢。”
吴明川这么说这,想起每次提起他的时候陈季琰脸上难以言喻的头痛表情。她曾经无比讨厌他是真的,现在也还是喜欢不到哪去也是真的。时间往前走,曾经不可一世的陈大小姐,道德标准正在逐渐向正常人靠拢,慢慢意识到这个弟弟也是受害者;不过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她亲亲热热地跟陈季宁相处,恐怕得等到下辈子。
于是吴明川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后座的陈季宁也没再说过话。
陈季琰在弟弟上大学的时候买了栋房子作为礼物,现在他就住在这里。车子在门口停下,陈季宁拿了包下车,临走前趴在车窗外问:“吴叔叔知不知道我的事?”
“吴先生吗?”吴明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爸爸,“……他知道,差点就亲自过来处理你的事情了。”
陈季宁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那怎么没来?”
“他年纪大了,跑来跑去对身体不好。”吴明川不能如实告诉他说因为大小姐心中忌惮,巧妙地说了个并不是理由的大实话。
陈季宁哦了一下,跑到家门口,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哎,小川哥,你替我向他问好。”
“知道了。”
吴明川目送他进门,先打了个电话给陈季琰报告事情顺利解决,再打电话给吴森。吴森人还在加州,一直在家等他的消息,听了才松一口气。吴明川开玩笑:“您怎么跟又养了个儿子似的?”
“胡说八道。”吴森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我这里住几天?”
“大小姐那儿离不了我,明天就回去。”
“……你也就是个高级秘书,别太卖命。”
吴明川笑笑:“我心里有数。”
“就是因为你心里没数,我才要提醒你。”吴森老了,声音里带着疲惫,“陈季琰是什么人啊,她跟郑修齐订婚了,你清醒点。”
吴明川捏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我睡了,你路上小心吧。”
“……好的。”
陈季琰在临湖别墅等他回来。吴明川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扔在沙发上的那件破T恤,正面印着信川大学的校徽,后面是信大的缩写XCU和一个小小的名字:叶嘉文。
他什么都没说,目光却粘在了上面。陈季琰从阳台外面走进来,一把收起那件衣服丢进洗衣篮里。
吴明川的喉结动了动,“嘉文在这里过夜了?”
“没有。”她刚洗完澡,光着脚在地上留下一串热乎乎的脚印,“他跑了。”
一周前,叶嘉文被她半哄半骗地进了这个房子,不情不愿坐下来,遭受她连环炮般的问询。最初的惊诧和恼怒迅速退去,叶嘉文平复得远比陈季琰想象的更快,她还洋洋得意地坐在对面,他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妙,却觉得莫名其妙:“我干嘛要变?”
“你还是老样子,自己随便玩玩,却要我把真心挖出来给你看。”叶嘉文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陈季琰,你到底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想到这儿陈季琰擦头发的手顿在了半空,她有五秒钟的失神,被吴明川的声音拉回现实:“郑修齐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有事要跟你谈。我怎么回他?”
“我们下午就回去,跟他约明天吧。”
她上楼去收拾东西,吴明川在客厅坐下来闭目养神,在脑中把季宁的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二十四小时后,陈季琰敲开了郑家的大门。
这栋房子是法殖民时期的遗物,幸运地躲过了战争和炮火,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郑修齐大学毕业后整修了里面的下水管道和电路,将其改造成一栋漂亮、古典而又实用的现代化住宅。自从陈季琰在家门口遇刺之后,他又心有戚戚焉地把自家的安保措施也加强了,围墙上有高压电网,保镖四处巡逻,连只鸟都进不来,乍一看还以为是监狱。
想到这儿陈季琰心里笑了一下,顿时没那么难受了。她还是不喜欢郑公馆,尤其在雨季,每次两个人说好要谈事情,她都恨不得约到泰国去。
七年了,现在偶尔还会梦到二十岁时叶嘉文满身是血的样子。
郑修齐在后院喝咖啡看报,见她来了,脸上一点笑也没有。陈季琰也不在乎,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让佣人给她拿水。郑修齐从报纸后面露出半张脸:“季琰,你现在有夫人的风范了。”
“你还是少爷,我已经是夫人了?”陈季琰假装不知道他在拿话刺自己,随口占了个嘴上便宜。
“可不是吗,你的主意这么大,我也得听你的。”
郑修齐是很不高兴的。因为法律问题,永兴在暹粒的地五六年都没能开发,好不容易都解决了,两家说得好好的要搞高端度假村,结果陈季琰临时变卦,拍板改成了旅游文化村。不说绝对营收会下降,单是合约里一半盈利要拨给村委会作为发展基金这条,就让郑修齐背地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放下报纸凑过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想赚钱还是想做好人?”
“我又想赚钱,又想做好事。”
“别跟我来这套。”郑修齐脸色阴沉,“七年前你爸出事,你跟个小鸡仔似的被人四处乱打,是我捞了你一把。你当初怎么说的来着?土地白送给我都行,现在陈大小姐缓过劲来了,我的意见就没用了,是吧?”
陈季琰不急着反驳他,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哥哥你别急啊。你的意见我一直都好好听着呢,可是永兴是我当家作主,要是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下面的人还能听我的话吗?”
她又开始偷换概念。明明是她出尔反尔一意孤行,她转手把错推得一干二净,还跟他放狠话:永兴还是我做主呢,你少插手。
郑修齐这么精的人当然听得懂,偏偏当初两人说好合作也没白纸黑字写下权利义务,真要掰扯起来对他没好处。除了气得鼻孔冒烟,他还真没办法。
陈季琰走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哥哥说我要做好人,我其实对做好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你才是真正的好人啊。郑氏投资公益文化村,这个新闻标题不错吧?”
郑修齐还在气她,但想想这块土地事实上全是陈氏父女出钱,自己随随便便出了点建设资本就有一半股份,还有政绩官声,也算划得来。他一贯是个自我调节能力极佳的人,想到这儿就不生气了,招手让佣人上楼:“去把礼物拿来。”
“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郑修齐前段时间跑到法国潇洒了半个月,陈季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还能记得给她带东西。他打开一个红丝绒的首饰盒,里头是一枚钻石戒指:“怎么样?”
陈季琰心里一跳,拿起来套在食指上:“刚好。”
“大了。”郑修齐抓住她的手,把戒指撸下来换到无名指,表情似观赏一尊艺术品,“大了一号。”
陈季琰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懂。他看她又装模作样,笑了:“季琰,一码归一码,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事儿早该提上日程了。”
“你说结婚啊,我这两年都挺忙的,没空。”
“你没空跟我谈婚论嫁,有空跑到中国去看那个男孩子?”郑修齐什么都知道,眉头一皱,仿佛冥思苦想,“叫什么来着,叶什么?”
陈季琰抽回左手,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去中国是要谈生意,我们在那儿的第一个高端旅游度假村,得好好看着。”
郑修齐点到为止,懒得再说下去。“季琰,丑话说在前面,玩玩可以,玩好了还是要回来。你这么大的佛叶嘉文供不起,别害了他。”
陈季琰没有再说话。眼前坐着的是个狐狸精,她说什么都能成为他拿来攻击她的漏洞。
晚上躺在床上,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郁闷得翻身坐起来:她也没怎么着啊,无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从前有些误会,弄得两个人差点终生绝交;现在好不容易又见面了,怎么着也得把关系恢复恢复吧?
说得跟她在外面偷男人似的。郑修齐才几岁啊,就倚老卖老对她指手画脚的,烦死了。
闭上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四季酒店那个弥漫着佛手柑香味的房间。叶嘉文离她那么近,眼睛里雾蒙蒙的,嘴唇明明长得很好看,可他不当回事儿,都起了皮。于是她本能地凑上去碰了一下——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陈季琰睁眼瞪着天花板。
明白了,房间里通风系统不好,弄得她缺氧。那天早些时候她还打电话给客户服务中心呢,看来他们根本没上心。她又跳起来给吴明川打电话:“小川哥,那个四季酒店的电话你还留着吗?”
吴明川睡得迷迷糊糊的:“……嗯?”
“我要投诉。”
大小姐总是这样的。她不一定能弄懂自己的心意,却一贯很擅长自洽,然后就开始作威作福,让周围的人统统遭殃。
叶嘉文正趴在电脑前检查一张平面图,孟书妍突然发信息给他,说西港度假村主体建筑的方案细节还要跟乙方进一步沟通,让他也来参加视频会议。他抱着图纸和电脑走进会议室,投影仪已经打开了,陈季琰的脸被放大了投在屏幕上,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一个多礼拜前自己在临湖别墅对她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的,可每一句都像耳光一样甩在大小姐脸上。叶嘉文一看到那张脸就心跳加速,但并不是青春期少年式的意乱情迷,而是动物规避危险的本能:她从来不是善茬,也从来不是他应该觊觎的人。
9/33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