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淮微抿薄唇,他睇着美人那双带着关切的眼,终是沉着眉目,任由她将那袋劳什子糖块又塞进了他躞蹀中的革囊里。
出东宫后,他还在心中念叨着。
女人属实麻烦,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每日都有新法子磨他。
待出了宣华门后,慕淮乘上华贵轩车往大理寺去,那木制车轮碾过石地发出辘辘之音时,他果然觉得有些困倦。
本想着闭目支颐,憩上一会儿,可大理寺离雍熙宫又不远,若乘车走御道,片刻便能行至,睡不了多久。
慕淮阴着脸,倏地想起了容晞塞给他的那袋糖。
他将那糖从革囊中拿了出来,用下了一块。
银丹草清凉冷冽的口感顿时让他头脑变得清醒,困意渐失。
慕淮属实没想到,那小良娣给他塞的糖块还真派上了用场。
不经时,轩车行至大理寺处。
只见其上的匾额用烫金书着“大理寺”三字,石阶旁的两侧也各自矗立着威仪的石狮。
大理寺卿洪广已在门前站定,亲迎太子莅临。
慕淮下轩车时,恰有料峭春风拂面,他登时又觉清醒了不少。
待大理寺卿洪广向他揖礼问安后,慕淮向其微微颔首,面容无波无澜,但看着却有些冷肃。
那洪广嗅到了慕淮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又见一身素白弁服的他看着有种芝兰玉树的雅致,暗叹他生得清俊,却丝毫都想象不到,这位年轻太子在战场上厮杀的骁勇模样。
这是慕淮重生后,第一次来大理寺,眼前之景同前世并无什么变化。
大齐大理寺要审的案件通常为汴京要案,及各地重案,由大理寺卿及少卿决断后,还要交由刑部复核,再呈给圣上过目。
原本大理寺的用途之一便是防止有些地方官员的权势过大,欺压百姓,恐有冤假错案的产生③。
慕淮偏首看了眼在他身侧的洪广,若按前世的轨迹,后年这洪广便会病亡。
这洪广任大理寺卿时,可谓无功无过,只懂为官之道,看帝王脸色行事,政举属实平庸。
而接替洪广的那位大理寺卿,名唤左定之。
想到左定之,慕淮面色稍沉。
他在位的那几年,识人不清,竟是让这左定之当了大理寺卿。
这左定之本事不大,却尤擅玩弄权术,他与大理寺其他官员私下结党,排挤不利他上位的属官。
而且在洪广在世时,这左定之极会阿谀奉承,竟向他行些谄媚之事。
洪广也是个糊涂东西,识人不清,让这左定之接替了他的位置。
慕淮还记得,他被排挤的人名唤薛睿,是个有才干,但却不懂变通的正直之人。
大理寺在左定之做主官的那几年中,出了许多冤假错案,待他发现时,虽将这小人处置了,但百姓已然对大理寺的公正威严失了信任。
待慕淮端坐至正堂后,小厮端来了茶水,洪广则向他引荐了两个人。
慕淮微啜清茶后,定睛一看,发现洪广向他引荐的那二人恰巧便是左定之和薛睿。
洪广对慕淮恭敬道:“太子殿下,这是新来的两位主簿,一位名唤左定之,另一位名唤薛睿。”
言罢,左定之和薛睿皆向他恭敬揖礼。
慕淮将手中茶盏置于案上,眸色无波无澜,命那二人起身。
他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一想到左定之这个祸患还在大理寺中作祟,便心生烦躁。
可若寻不到正当的缘由,当着这么多属官的面,他也不能立即就让左定之滚蛋。
慕淮心中已有了盘算,他对洪广道:“既是新来的主簿,那孤自是要验验此二人之能。”
洪广躬身,问道:“殿下想怎么验?”
慕淮深邃的墨眸微凛,他命道:“我大齐大理寺的主簿要审阅各种案卷,还要时常检阅文书簿籍的违制失误④,责任重大,不得有失。那今日,便先由薛主簿来检查左主簿审阅的公文和案卷。待明日,再让左主簿审阅薛主簿的案卷。”
洪广听后,即刻着人寻来了左定之近日审理的案卷。
薛睿听罢表情平静,而那左定之的面色却是微变。
慕淮将他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他知道左定之并无真才实学,肯定会被薛睿寻出把柄。
他又命洪广拿来了近日从各州郡呈上来的命案,摊开在案后,便细细看着大理寺初判的结果。
慕淮看着那些案卷,脑中却总是想起容晞。
想她唤他夫君时,那副甜柔的嗓音。
亦想她冲他微笑时,双颊泛起的浅浅梨靥。
来大理寺前,他竟有一瞬间不想离开东宫那处温柔乡,就想搂着那娇小温软的女人,荒度着岁月。
思及,慕淮锋眉渐蹙。
他性情强势,不喜欢受任何人的牵制,想主导和掌控一切。
可这女人却改变了他太多,他实在是太在意这个女人了。
就连处理公事时,这女人的身影仍在他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早晚要栽到她手里。
慕淮眉目愈沉,气场瞧着愈发凌厉迫人。
周遭的大理寺属官见状,心俱都骇得一凛,喘气都控制着力道,生怕某个举动碍到太子的眼,再被削了官。
慕淮终是勤政的君主,不经时,便凝好了心神,进入状态后,终于将容晞抛在了脑后。
第35章 二更
因着各州卷宗过多, 慕淮仅挑了钦、永、循三州的要案来看,这三地原本是缙国的土地,他率军灭了缙国后, 当地的许多官员仍主要是归降的缙国官员。
慕淮在与庄帝商议后,决意还是延用缙国以前的法令来治理这三州。
缙国之前的法令极为严苛, 与齐国不同,缙国仍保留了极其残酷的五刑。
这五刑包括割人鼻子的劓刑,砍人一足的刖刑, 还有最残忍的大辟之刑等。
这些刑罚俱都毁人身体,纵是施刑后未死, 却也是生不如死。
缙国之前虽有法令,但百姓对自己国家的法令却一点都不明晰, 因着缙国君主一直禀持的理政原则便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①”。
所以当地的很多百姓直到被官府的人抓走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犯了重罪。
慕淮前世不仅让钦、永、循三州延用故国旧制,为了让缙国之前的百姓对齐国生畏,采用极为残忍的酷刑和严苛的法令来治理。
这三州的百姓虽对他的暴/政心生怖畏,俱都归顺于齐,丝毫都不敢生叛心,但那三州却再不及之前富庶,纵是他后来降了这三州的税赋,这三州依旧是大齐最穷的地界。
严居胥前世建议过他,不要在这三州施行酷刑, 也该让这三州改制。
若百姓犯罪,便同齐国一样,将五刑改做笞刑。
他前世自是没听进去。
思及,慕淮揉了揉眉心, 这一世到底改不改这三州的法令,他还需同严居胥再商议一番。
这时当,他夫人的病应该好了罢。
待慕淮复又看了些卷宗后,那薛睿也看完了左定之近日审阅的所有案卷,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左定之记错了法令。
虽说这些案卷终是要交由刑部复核的,但他身为主簿,也不该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慕淮看着薛睿指出左定之错误时,略有些咄咄逼人的面孔,却是微微哂笑。
薛睿的性情,正对他意。
若他性情不这般耿直,那蠢货左定之又身为他的同期,他不一定会如现下这般指出他的错误。
而薛睿指出左定之的错误,并言语逼人,也并不是因为两人有积怨。
而是薛睿确实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他不想让左定之的疏忽产生冤假错案。
他担得起百姓父母官的称赞。
慕淮欲再考察考察薛睿的政绩,若合乎他的预期,那这薛睿,便是齐国大理寺未来的主官。
左定之被纠错后,一脸愧色且面红耳赤,他急于用眼神向洪广求救。
可洪广虽然偏爱这个属下,但在慕淮的面前,却是丝毫都不敢放肆。
慕淮冷嗤一声,随后沉声对左定之道:“大理寺主簿也是朝中从七品的官员,你竟连我大齐之律都搞错,如此愚蠢,留你何用?”
他复又冷冷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又斥道:“你们,也都要深以为戒。你们拿的俸禄,吃的粮谷,俱都是从百姓所交的税赋而来。若不为百姓做实事,趁早摘了头上乌纱帽,赶紧辞官回乡!”
一群官员吓得皆都跪地,连连应是。
俱都言,定会将太子今日的告诫深记于心。
洪广跪在地上,打了个哆嗦,问向慕淮:“那…那殿下要如何处置左主簿?是降职,还是罚俸?”
慕淮瞪了他一眼,沉声道:“呵,还降职?此等废物,永不得再入我大齐朝堂为官,褫夺官位后让他滚。“
左定之被慕淮凌厉的眼神吓得险些失禁。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日竟是倒了如此大霉,被太子揪出了把柄。
待左定之被人架着拖出大理寺后,慕淮命洪广,将薛睿拔擢为从六品的大理寺丞。
今日这番,薛睿不仅升了个官阶,还掌了分判寺事。
薛睿听到自己升了官,感激地对慕淮道:“……臣多谢殿下。”
慕淮容色淡淡地唤他起身,却想,他定要将他记得的这些蛀虫,一个又一个的拔出去。
再用真正有才干的人,填上这些窟窿。
天色将暮,慕淮还有件重要的事未处理。
他来大理寺的缘由主要便是为了那件事,处置左定之只是顺带的。
思及此,慕淮问向洪广:“被流放的太常寺卿容炳的犯案卷宗,可有寻到?”
洪广观察着慕淮的神情,犹豫了一番,终是略有些胆怯道:“…回殿下,容炳的犯案卷宗…寻不到了。”
慕淮单抬一眉,冷声问:“不过是七八年前的案卷,怎的就寻不到了?”
洪广额头已然渗出冷汗,耐着对慕淮的惧意,恭敬回道:“臣…臣寻了许久,那年的卷宗却然有缺失。”
慕淮听罢微微沉眉。
他总觉得容晞父亲这罪犯的,属实蹊跷。
现下他要查,这大理寺卿洪广又告诉他,这卷宗竟是没了?
他复又想起,现在礼部的主官,亦是礼部尚书,是皇后的亲弟弟,翟卓。
而容炳还未被褫夺官位时,这翟卓就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慕淮深觉,这事怕是与翟卓脱不开干系。
容晞罪臣之女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
虽说他登基后肯定要大赦,但若在此之前,有人拿容晞罪臣之女的身份做文章,那便不妙了。
第36章 小磨人精
容炳当年犯事的卷宗既是调不出来了,那八成便是让有心之人给毁了。
大理寺正堂内的光影渐暗, 堂内小厮见勤政的太子仍没有归宫之意,便在大理寺卿洪广的命令下, 将堂内烛火点燃。
见自己的身影在檀木长条头案上落了影,慕淮回想起,前世皇后的母家翟氏一族算得善终。
翟卓直到他驾崩, 都还身子康健,一直任着大齐的礼部尚书, 且在位的十余年内,翟卓身为皇家掌着礼仪之事, 并未出任何差错。
礼部尚书这职衔与朝中其他官位不同,该职品阶高,是朝中正二品官员,但是实权并不大。一不掌兵马,二不会与外州外郡的要官有任何交集。
但这礼部尚书既是负责操办皇家重大典仪的主官,可捞油水的机会也多。
前世,容晞是被皇后赶出宫去的。
慕淮虽对此自是怀恨在心,但庄帝去世前,却特意叮嘱慕淮,让他善待皇后和他还在世的那些妃嫔们。
庄帝知道慕淮性格强势,不会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前世便说,若他不想娶翟诗音,就由着他的心意来。
但万万不要去寻皇后的麻烦,让她就在太后这一位置上坐稳, 安度晚年。
庄帝还言,皇后毕竟是他的嫡母,不可失了孝心。
慕淮对皇后翟氏自是没有什么感情,但因着庄帝临终前对他的嘱托,还是应了下来,
他即位后,因着容晞的事,自是不算对翟太后多孝敬,但也让她一直坐在太后的位置上,珍馐华衣的供养着。
慕淮执政铁腕强硬,翟太后的母家不算有势力,她亦是心知肚明,慕淮这个皇帝儿子与她不亲近。
在他登基后的第二年,翟太后终于绝了让他娶翟氏女的心思,并趁翟家双姝仍在青春年华之际,将她二人都许给了别的人家。
慕淮见天色将暮,便在洪广和薛睿的恭迎下,看着汴京春日黄昏那暮色四合的美景,乘轩车归返雍熙宫。
安坐于轩车后,他思绪仍是不断。
既是调不出当年的案卷,趁此时当,那便暗中让台谏的那帮都察御史们查查翟家的底。
若他翟家是干净的,那他自是不会妄害忠良。
若这翟家不干净,那便是新账旧怨一同算。
毕竟容炳,是容晞的父亲,若他是民间男子,还得恭敬地称他一声岳父。
归至雍熙宫的正门宣华楼处时,已到了宫中下锁的夕禁时令,甫一入宫,东宫的太监便寻到了他。
慕淮归宫后,神色还算平静,他问:“何事?”
太监低垂着头首,恭敬地答:“殿下,严侍郎和程事中已经在政事堂候着了。”
慕淮听到严侍郎三字时,心跳微顿。
他语气仍持着平淡,回道:“知道了。”
寻常官员若在非上朝的时当出入宫禁,须得持着帝王诏令,但黄门侍郎这职却有特权,只要是在宫门下锁前,便可持令牌自由出入雍熙宫。
因着黄门侍郎是皇帝近臣这一特殊身份,宫里的人又称它为夕郎。
慕淮走在通往政事堂熟悉的长长宫道上,宫内树植已然抽枝发芽,四处满溢着勃勃生机。
日落西沉,弯月初隐于天际。
慕淮的思绪飘回了前世,严居胥自尽的那一日。
严居胥却然是治世之能臣,同历朝历代位高权重的宰辅一样,既想坐稳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需牢握权柄,擅玩权术。
虽说前世严居胥去世后,慕淮才知道他对他从来都未生过叛心,但自从让严居胥任了大齐丞相后,他为了制衡他,亦予了台谏很大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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