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晞被他问住,噤住了声。
殿中太监已然至此,对慕淮道:“陛下,华辇已在殿外备好。”
慕淮适才同容晞说话,有意俯身,尽量同她平视。
太监一来,便直起了身子。
慕淮临行前对女人叮嘱道:“下朝后,陪朕用午膳。”
容晞点了点头,回道:“臣妾等着皇上回来。”
慕淮从乾元殿走出后,侍中程颂也已在殿外候着。
之前慕淮询问过程颂的想法,前世他一直做着宫里的内臣,近侍于帝王,活得像个管事太监。
登基前,慕淮曾让程颂自己选过,是做门下侍中,还是在六部中安排他一个别的官职。
但程颂却仍选择了做侍中,说能为皇上料理琐事,也可效忠。
慕淮做于辇上后,扫了一眼程颂。
侍中相当于后宫大管事,是时常要同他的晞儿打交道的内官。
好在程颂相貌平平,他可放下心绪。
毕竟侍中虽是近臣宫官,却又不是宦官阉人。
想起容晞,慕淮唇角虽是微牵,可心中却仍带着记挂。
他的小皇后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只是现在的她实在是胆怯又不自信,那纤细的胳膊还捧不起沉重的凤印。
他舍不得她,也知道她对他依赖。
但早在庄帝未逝前,他心中便有了东巡的念头。
容晞生下慕珏后,也没过多久,身子还是有些孱弱。
他动了东巡的念头后,也是多加练武健体,帝王出巡着实是个苦差事,并不仅仅是风光巡游疆土。
在东巡前,他还得在宫里替他的小皇后,打点好一切。
*****
慕淮上朝后,容晞便同丹香去了椒房宫看匠人修葺的进度。
椒房宫原是贤妃的旧宫,慕淮将这处赐给她,也命工部的人将其好好的扩修翻葺。
从前的单檐要改成悬山正脊的重檐,墙宇也要用彩画重新涂绘,皇后的宫殿按制要用花椒涂墙,冬日这处便可温暖又满溢着芬芳。
原本贤妃旧宫的琉璃瓦有些泛旧,但尚可留用,那日慕淮同工部负责督造宫殿的官员一同来看过她寝宫的进度。
那官员询问慕淮意见时,慕淮便命他将这些旧瓦都揭下来,再换上新的瓦。
因着贤妃的宫殿之前被焚毁过,慕淮便想让这宫殿建造的能防火情。
他命官员,在她的宫殿内拓挖引水,修建荷池,亦寻了许多峻奇的湖石、移栽了诸多名贵的华植。
容晞今日这么一瞧,贤妃的旧宫如今只剩下了个地基。
慕淮不是个奢靡的君主,但命人对她宫殿的建造,却真可谓是穷奢至极。
她曾对慕淮提起过,说自己的宫殿按照仪制建造便好,不需要多么华贵,她有个地方住便很满足。
慕淮却笃然地回她,说中宫皇后的宫殿,自是不可轻怠,朕也要常去居住。
容晞询问了领头工匠进度,得知这椒房宫修造完毕,少说也要两三月的时日。
回去的路上,容晞的神情微有些凝重。
前朝之事既已落定,那今日定会有官员上疏,让慕淮充盈后宫,以此绵延皇家后嗣。
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新人入宫。
对于这点,容晞心中是很平静的。
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如何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自处。
容晞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诚惶诚恐,亦不想在慕淮面前流露出胆怯,更不想让男人失望。
可她离自己想成为的皇后模样,还差了许多。
丹香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便低声问道:“奴婢见娘娘最近总是多思,可是有什么心事?”
容晞的神情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淡淡回道:“没什么,皇上刚登基,宫里许多事情都有了变化,有些不习惯而已。”
丹香却觉得,皇后娘娘忧思过甚,是因为宫里即将要进新人。
毕竟皇上再怎么宠爱她,这禁城里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
丹香想劝慰容晞,却知道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是没有立场说什么的。
便对容晞恭敬道:“娘娘可要去东宫看看小太子?”
容晞一听丹香提起了慕珏,美丽的眸子里登时蔓上了笑意。
丹香见主子神色稍和,也是舒了一口气。
她的主子娘娘有子有宠,身份亦是最高,就算有别的女人进宫为妃,也丝毫越不过她的地位去。
再者而言,找个比容晞还要美的女人,真是太难了。
皇上也真犯不着去喜欢别人。
容晞正同丹香和宫人往东宫走去,半路却在宫道上,见到了三公主慕薇。
慕薇是庄帝和潜邸旧人徐修媛的女儿,同跋扈的慕芊不同,慕薇生来就体弱多病,不常参宴。
庄帝对这个女儿,也是关照有疏。
见到容晞,慕薇恭敬地向她施了一礼。
容晞淡哂,道:“三公主不必多礼。”
慕薇脸色惨白,神情亦是怯生生的。
容晞觉她身形有些踉跄,正暗感不妙,就见她身旁宫人惊呼了一声。
慕薇如风中枯叶般羸弱,竟是在宫道上晕倒了。
容晞神情淡定,着人赶紧去辇子院,抬来了轿辇后,亲自将慕薇送到了徐修媛所住的宫殿处。
庄帝既已驾崩,徐修媛合该被唤声太媛。
她之前位份过低,不是一宫主位,不能有自己单独的宫殿。
徐太媛之前是同淑妃住在一处,容晞来此前,便多留了个心眼。
说来庄帝驾崩后,淑妃立即就死在了冷宫里,容晞能猜出,慕淮是看在庄帝的面子上,一直没索她性命。
庄帝一死,慕淮便着人弄死了在冷宫饱受折磨的淑妃。
徐太媛住在偏殿,里面的内饰很简陋,炭火亦不是很足,寝殿里很是阴冷。
之前在德妃宫里,容晞见过徐太媛数面,每次她都穿着旧衣。
一看便知,这母女二人在宫中生存维艰。
见到是容晞来此,徐太媛表情略有些惊讶。
但很快,那惊讶便转成了对女儿身子的关切和焦急。
同为人母,容晞理解徐太媛的心境。
慕薇这是弱症,若太医好好医治,便不会如今日这样,在宫道上晕厥。
容晞命人请来了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太医,待他为慕薇细细诊过脉后,容晞便当着徐太媛的面,对太医命道:“回去后,为三公主多开些滋补的药品。秋日天气转寒,公主身子娇弱,你近日要常来徐太媛这儿问诊,也要及时向本宫汇报三公主的病况。”
徐太媛双唇微.颤,正要开口对容晞道些感谢的话,便见容晞又对丹香道:“去同内诸司的录事说一下,太媛殿里的炭火不足,不知是不是他办事有疏,才将太媛殿里的炭火克扣。若今日这炭火还送不到位,本宫就亲自去内诸司问问。”
丹香应是。
徐太媛心中很感激,对容晞道:“嫔妾替公主谢过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对我们母子二人的关怀。”
容晞对徐太媛仍存着防备,毕竟她从前跟淑妃住在一处,虽说平日处事低调,但按以往宫里的派系来划分,她还是属于先皇后的一派。
但照顾慕淮的妹妹,却是她身为皇后的职责。
容晞道:“应该做的,只是三公主这病,若好好医治,一早便能康复,怎的就拖到了今日?”
徐太媛抿唇,回道:“公主胎里不足,从出生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寻太医来看过,也难以根治从胎里就落下的病根。”
虽说她之前在俞昭容身侧做过宫女,但徐太媛在庄帝的后宫中,存在感属实太低,容晞对她的往事并不算太了解。
徐太媛见新后美貌又和蔼,心中产生了好感。
本以为她会是个跋扈且好摆架子的,实则却不然。
总要比之前的那位皇后强上百倍。
徐太媛想起先前的翟皇后,心中便渐冉着恨意。
翟家出事时,她还很高兴。
没想到她们的那位皇上却还念及着对发妻的情意,并未废后,临死前还下了道圣旨,让新帝能让翟氏继续做太后。
新帝性情强势,但也不能不顾先帝的遗愿。
但虽然许了翟氏做太后,却未赐她封号,也没让她迁宫,只命人将未央宫的匾额摘了,却也没赐翟太后一个新匾。
可徐太媛却连翟太后继续活在宫里都难以忍受。
这时,乾元殿的太监急匆匆地来到了殿外。
宫人引着他进室后,他对容晞恭敬道:“可算是寻到娘娘了,皇上唤您回去陪着用午膳。”
徐太媛这时起身,对容晞恭敬道:“耽误娘娘了,娘娘快回去陪皇上用膳罢。”
容晞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慕薇,这才离了徐太媛这处。
乾元殿的太监没敢告诉容晞,慕淮下朝后见她久久未归,面上已经存了丝愠色。
新帝与先帝太不相同,先帝性情温方仁厚,新帝则强势冷肃。
新帝若不加控制自己的情绪,还会让人觉得暴戾。
原本新帝就戾名在外,适才他在乾元殿当差,着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最不好惹的人,并不是皇上。
而是眼前这位和蔼绝色的皇后。
皇后不轻易为难人,但皇后的一举一行都牵动着皇上的心肠。
有些事皇后没觉得怎样,看在皇上眼中,却是宫人办事不利,冒犯了皇后。
皇上若要做怒,还能有些先兆。
但他因皇后的事做怒,却毫无先兆,让人反应不及。
所以说,这雍熙禁城里最不敢让人得罪的,便是这位皇后娘娘。
待容晞回到乾元殿后,里面的宫人终于松了口气。
陛下一见到皇后娘娘,神情便明显和缓了许多。
一路上容晞从太监那儿听闻了消息,今日上朝时确实有大臣上疏,建议慕淮充盈后宫。
慕淮却将那官员训斥,说国丧未过,就大肆选秀,是对先帝不敬。
又说国库吃紧,养一个宠妃就要耗费千两白银,将那官员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斥骂。
原本新帝就将朝柄握得很稳,确实不需要纳世家女为妃来平衡朝臣间的关系,朝中的重要职位也都是慕淮的亲信和心腹。
如此,也自是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陪着慕淮用午食时,容晞想起这事,便知慕淮目前没心思要别的女人,她不是个大度的女人,知道自己又可以短暂的独占慕淮,心里头自是有些欣喜。
便笑意盈盈地伺候着男人用食,不断地用长长的公筷往男人的食碟里夹着菜。
慕淮垂眸看向了自己身前的青玉食碟,上面的菜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
他眉宇微蹙,刚要制止女人的行径,便听见容晞用那副娇音软嗓对他细声道:“皇上多吃些~”
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像是黄桑多吃些~
慕淮撂筷,低声命道:“私下不要唤朕皇上,还是唤夫君,或是芝衍。”
容晞没说让慕淮扫兴的话,给男人乘了碗羹汤,乖顺道:“臣妾记下了。”
她忖了忖,又问慕淮:“皇…夫君为何无意纳新人进宫?”
慕淮冷哼了一声,不纳妃,自是因为不想要除容晞之外的任何女人。
但还有个重要的缘由,也便是他斥那大臣的原话,后妃的开销却然很大,有这银两,不如买几匹战马或是多为兵士囤些粮草。
前世他虽无后宫,但庄帝留下的那些妃嫔按照仪制,吃穿用度都不能克扣,费了他不少银子。
慕淮微有愤恨地回道:“养女人太废银子。”
容晞一听这话,便想起了自己的宫殿。
扩修椒房宫,耗尽了大量人力和财力,怨不得慕淮说废银子呢。
容晞赧然地垂下了眸子,对慕淮问道:“臣妾…很废银子吗?”
她刚要对慕淮说,她的椒房宫可以不要那么奢靡,自己也不想那么奢靡。
慕淮却先她一步开口,道:“你不废银子。”
容晞微张了张口,又道:“可椒房宫修得确实是废银子呐,夫君还是裁些匠人罢,妾身有个宫殿住便好,没必要那般奢靡的。”
慕淮连连摇首,语气郑重道:“晞儿不费银子,晞儿怎样都不废银子。”
第79章 东巡
慕淮从前最为鄙视那些为了女子去搜刮民脂民膏, 挥霍金钱无度的昏庸君主。
他活了两世,上辈子孤寡至死,这辈子有了容晞这个女人, 心里头竟有些理解那些昏君了。
原本他拥有的一切, 就都是这个女人的,自是可着她随意花销,赏她东西的感觉也是甚妙。
但容晞向来不是奢靡且贪慕虚荣的女人,从不主动管他要珍宝珠玉,他许她什么, 她便乖顺地用什么。
或许有人会觉得,她毕竟是小官之女,从小至大都没见过什么好玩意, 眼界也不开阔,所以才对这些无感。
可慕淮清楚, 容晞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这女人明明生了副柔媚无依的祸水模样,却从不做惑君之行,反倒是勤俭克制,性情又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柔情似水, 平日自处时,亦是乖软温驯。
性情又心细如发, 还能帮他将内事料理得很好。
思及此, 慕淮掀眸,稍带欣赏地看了对面的美人儿一眼。
若她真有个祸水般的狐媚性情, 那他还真有可能会变成个昏庸的君主。
好在容晞不是。
容晞自是瞧见了慕淮看她的眼神。
只见男人的薄唇微抿着, 唇角的弧度分明未展露任何笑意, 但那张如玉淬般清俊的面容却难得沁着几分温和。
容晞暗觉, 她适才也没同这男人说些什么, 慕淮看向她的眼神竟无端多出了几丝宠溺。
那眼神看得她毛骨悚然,慕淮现下的表现竟是很像一个,被祸水迷了心智的昏聩君主。
待用完午膳后,容晞心有余悸地坐在了偏殿的镜台前。
铜镜中,她的那张脸依旧是靡颜腻理般的绝色,如今她命宫女为她上妆时,要绘那种能显老成和端丽的妆面。
明明近日她觉得,自己的相貌看上去,终于不那么像个祸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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