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公子虽然略有诧异,还是脱下罩衫递给萧丞,又将新罩衫穿了起来。
萧丞接过罩衫,点点头,没在说什么,在一堆药材里翻找了一下,便找出了一包生姜。递给曹轩叔。
“把这个加进他的药里,重新煎一下,三碗水煎成一碗。”
曹轩叔接过生姜,看了少年公子一眼,公子闭上了眼睛,曹轩叔低下头,煎药去了。
萧丞抱着纱衣,又将新鞋一并抱在怀里,躲到了屋子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既得了新鞋,为何不穿?”
萧丞看了他一眼,没言语。说了也没用,就像东家永远不会知道,海家渡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儿。
萧丞抬头看着窗沿,外面的雨偶尔打进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萧丞忽的想起陆怀寒教过他的一句书本上的话:“不可与夏虫语冰。”
现在想来,这话原是这个意思。果然,读了书以后,很多道理,触景之下,瞬间明悟。看来,果然还是要读书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昨夜整夜未眠,加上天没亮就赶去了坞镇,这一路奔忙难免疲惫。没多久,萧丞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萧丞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了西边,雨也停了,外面湿润的泥土混着青草味儿。屋子里的曹轩叔和那少年公子,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桌子上还放了些什么东西。
萧丞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看到桌子上裹着一个布包,包里头有很多草药,想来这两个人不通药理,就买了很多用不上的药,眼下也就都留在这里了。
既是不用铜板的药,自然不能丢,萧丞连忙去裹紧包裹,忽然,从里面滚出了个什么东西。萧丞低头一瞧,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袋子是缎子做的,摸上去滑滑的,萧丞以前从没摸过这种质地的荷包,心中喜欢。
摸了半天,才想起打开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吊铜板。
上面还带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萧丞认的不多,但是认出了坞镇面摊上面,都会挂着的幌,这一个“面”字,他是认得的。
想来,这公子两人是有事先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些银钱,请他吃面的。
萧丞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银子他见过,但是没摸过,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算术,但是那两吊铜钱,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萧丞数了又数,这一吊钱居然足足有一千个铜板。
萧丞呆呆的坐在那里,平日里在集市上,他见萧丞的叔叔卖鱼,鲍家鱼肆的老板,每次给萧丞的叔叔算钱,都是按吊钱算的。一吊钱大概也就500到600个铜板。具体多少,还要看老板高兴不高兴。
不过这些个铜板,给海家渡的人们分一分,有不幸出海遭了难,没回来的,在给置办一副发送,给高堂亲眷留点钱,真正到手的,也不过每人20文左右。
而萧丞手里这一吊钱,足足一千铜板,还不算那些散碎银子。萧丞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想了想,无非也就是些破铜烂铁,又不能吃。若是拿回家去,给村子里的人们分掉,是不是他们就不用出海了?
不出海就遇不到鲛鲨,那大家的命也都保住了。这样想着,萧丞背起包裹,匆忙的往海家渡赶去。
日头快要落山了,夜路并不好走,怕是脚上又会多几个血泡。疼一点倒是不打紧,但是因为脚伤溃烂,下不了地,可就误了事。
尽管如此,远远看到破草屋的时候,也是月光罩顶了。萧丞将衣服和碎银,埋在院子里的老榆树底下,连同自己剩下的铜钱,一并埋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整吊铜钱,往村子深处走去。
每走到一家门口,就把铜钱放在窗台上头,每家20文。足抵得上一两次出海的收成,一路走下去,很快手头越来越轻。到了张家嫂子家门口,萧丞沉默了一会儿,将50文铜板挂在窗沿上头。
萧丞转过身,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大海。萧丞的叔叔说,葬身海里的渔子,会保护出海的人无灾无难,可是张家嫂子,谁来保护?
屋子里,萧丞的叔叔坐在破木桌子前打盹,萧丞轻手轻脚的来到炕沿,拿出100枚铜钱,放进萧丞的叔叔的枕头里,又轻手轻脚的缝好枕头,这才上了炕。
萧丞躺在炕上,很快就睡死过去。这时候,萧丞的叔叔轻轻站起身,伸手摸了摸枕头里头,入手就是一串铜钱的分量,萧丞的叔叔看着睡的正香的萧丞,半晌无言。
天还没亮,海家渡却热闹起来,这么热闹的日子,除了出海的时候,还有渔船回航,几乎没有过,连过年都没有。要是在镇上,每逢过年,还能听到富人家的府里头放鞭炮的声响,但是穷人家没资格过年。
萧丞起床就看到,萧丞的叔叔已经不在屋子里头了,桌子上放着一碗煮好的谷糠和麸皮,他趿着草鞋走出去,就看到海边呜呜泱泱跪了很多人,几乎所有海家渡能站着的人,都在对着大海跪拜磕头。
“谢谢海龙王给赏钱。”
“海龙王大恩,还记得我们这些苦人家。”
“求海龙王保佑我们的收成。”
萧丞的叔叔站在不远处,一语不发。跪拜的人站起身,激动的跟萧丞的叔叔招呼,说海龙王给了银钱,这是海龙王在救我们。
萧丞的叔叔笑着,应承着,连连点头称是。
萧丞转身回了屋,坐在桌子前吃起了麦麸菽粟,没多久,门口多了一片阴影,萧丞也不抬头,端着空碗舀水去冲。
“你去镇上干啥?”
萧丞不做声,半晌,才开口道:“龙王爷给了铜板,可以不出海了。”
萧丞的叔叔叹了口气:“不出海,铜板花完了,吃什么?”
萧丞的手僵了一僵:“至少,这一次不用出海了。”
萧丞的叔叔看着外面的大海:“日子,没有旱涝保收的过法儿,活着,也不能得过且过。”
萧丞心里好像被扎了一样,萧丞的叔叔还是要出海,要是遇到大海怪,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萧丞的叔叔?他气呼呼的站起身,把碗丢在了水桶里,转身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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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坐在炕沿上,张家嫂子把热水递给他。
“嫂子,海龙王给了铜板,为啥非要出海。”
张家嫂子强扯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他:“以后你也莫叫我什么嫂子,你知道我叫李织娥,你就像我没出嫁之前一样唤我。”
萧丞伸出小手,悄悄握住另一双冰冷的手。低唤了一声:“织娥姐。”
李织娥温柔的笑了笑,拍拍萧丞的脑袋
“不出海吃什么呢?龙王爷不会每日撒铜板,日子还得过啊。”
萧丞蔫着脸:“出海若是回不来,那别人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萧丞话音刚落,表情立刻僵了一僵。立刻抬头看向李织娥。一时间,心里痛骂自己,嘴巴没个遮掩。
李织娥眼睛里有泪花,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放着的木头牌位,那是张家哥哥的灵位。
“嫁他的时候,想的是一辈子。没想到老天爷不成全,一辈子变成了一年。”
萧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听着李织娥聊起那些和张家哥哥苦中作乐的日子。聊到日近黄昏。
萧丞想着,和织娥姐的事儿比起来,自己那点小事屁都算不上。若是没有萧丞的叔叔给的海环,织娥姐怕是以后都要饿肚子。这世上,哪里还有比饿肚子更大的事呢?
天还没亮,海家渡的滩涂上已经人声鼎沸。滩涂旁边一块大礁石上,也已经摆上了供桌。
说是供桌,其实就是几块木头板子钉起来的架子,盖上红布,遮住那些残破。桌子上供着菽粟,放着香炉,香炉里是三根粗香。
这种粗香大概有成年男子手指粗细,是渔子们出海前用的祭海香,也称“龙头香”。
陈家萧丞的叔叔站在供桌前,对着下面海家渡几十口老小,高声吆喝:“敬禀龙王,海家渡渔子,感长海之恩,祈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下面人群的声音昂然嘹亮,声震纵海湾。
“感长海之恩,祈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话音落,海家渡众人跪倒在地,行大礼。
远处的日头隐隐露出了光,陈家萧丞的叔叔站起身,高声大喝:“时辰到,请龙头香上船——”
陈家萧丞的叔叔说完,鱼皮鼓的声音响彻海家渡,“咚咚咚咚”的鼓声,好像敲到人心坎里。鼓声中,年龄最大的刘老头子,缓步走向香案,他双手捧起香炉,高举过顶,低着头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向大船上步去。
请龙头香上了船,香头上的烟气飘向哪个方向,哪个方向便是龙头所指,这是海龙王给船指明了方向。
打着赤膊,披着蓑衣的渔子们,一步一步的跟在刘老头子身后,一时间,偌大的滩涂上,除了深沉的鼓声之外,再无声响。大家屏住气息,直到龙头香安稳的坐落在船舱里头。
陈家萧丞的叔叔声音高昂的喊:“渔子出航——”
众渔子卸去了肃穆,纷纷站在船头,和亲眷高堂挥手致别。
萧丞的叔叔混在渔子们中间,远远的看着岸上,那里有人笑,有人哭。他的眼睛扫了一大圈,也没有见到那抹瘦小的身影,只能长叹一口气。转身回了船舱。
应陈家萧丞的叔叔的差遣,萧丞的叔叔的任务是巡视着大船上的各个地方,要看看渔网够不够,干粮有没有放好,鱼舱里头的水是不是充足。这些都关系着渔子的生计,能不能安全回航。这是大事儿,马虎不得。
看了一眼木船里的鱼舱,远行捕鱼,大船里都有一口木头舱,舱里头放满了海水,为的是那些捕上来的鱼,可以养在里头,这样回了航,很多鱼都还活着,能卖个好价钱。
萧丞的叔叔微微皱了皱眉,这一次鱼舱里的水,似乎放的比以往都多了些,都满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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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闷在鱼舱里头,感受到船在摇晃,自幼在海边长大,水性自是不差的,可是在这臭闷闷的地方憋了这么久,也险些遭不住,脑子一阵一阵的晕眩。听着外头没了脚步声,这才探出头来,喘两口气,又赶忙沉下去,憋住了。
几次以后,胆子渐渐大起来,想来没什么人注意这鱼舱。萧丞从鱼舱里探出了头,拖着湿哒哒的衣服走出来,可是还没等说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张圆脸儿面对着自己,满脸惊愕,瞪着一双眼看着自己。
正是第二次出海的陈家小哥。
陈家小哥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十五六岁,话也不多。没上船之前,就一直听刘老头子教他出海的道理,规矩和忌讳。小娃娃不能上船,那是忌讳里的重中之重。
可是他怎的想到,第二次出海就遇到了这种事,一时间指着萧丞,“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萧丞脸色倒是平静,躲得了一时,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陈家小哥,船到哪儿了?”
陈家小哥呆了一呆,下意识的说:“有不少距离了……”
萧丞点点头,忽然又跟了一句:“你们的规矩里,有没有说出海不能空返回航?”
陈家小哥呆呆的摇摇头:“没,没有,但是吉时出船,是龙王爷的规矩,既然出了,不到时辰就不能回航。”
萧丞想了想,这样子,就算萧丞的叔叔发现他在船上,怕是也没办法赶走他了。只是要编造一套什么说辞,这不好想。
萧丞正想着,就听到陈家小哥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怪叫。
紧接着,他惊慌失措见鬼一样就冲出了水舱,萧丞没做声,查看自己藏在旁边箱子下头的包裹,还好,东西都还在。
萧丞刚把包裹塞回去,就听到甲板上纷纷乱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抬起头,舱门口堆满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与萧丞面面相对。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刘老头子扯着嗓子喊道:“老观头,你滚过来。”
很快,萧丞的叔叔从外面挤了进来,看到了萧丞,面容惊怒,一时竟哑然。
萧丞面色平静,站在那里,一语不发。衣服上的水还在湿哒哒的往下落。
“老观头,你看看,这就是你家娃子做的好事。”
刘老头子瞪着眼睛,颤着声音指着萧丞:“你这混娃子,老祖宗的规矩,自古小娃娃不登船啊——”
刘老头子的话好像一根引线,顿时点燃了所有人。整艘船好像都炸起来了。
“萧丞,你这样会惹怒龙王爷的。”
“你这样不守规矩,会给渔船遭灾的。”
“这可咋个办,已经出航了,回不去了啊……”
甚至有些人,已经在甲板上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念着龙王爷恕罪。只有萧丞依旧一语不发,静静的站在那里。
刘老头子哑着声音道:“安静,安静。”
周围都安静下来,大家看着刘老头子,刘老头子看了一眼萧丞的叔叔。
“你说咋个办?”
萧丞的叔叔脸色沉寂下来,不出声。
刘老头子走到萧丞的叔叔跟前,面色沉痛的说:“按着渔子的规矩,小娃娃不能登船,这是忌讳。出航的吉时也已经过了,船是不能调头回航的,为了一个孩娃子,我们大难临头了。”
萧丞的叔叔没说话
刘老头子叹了口气:“老观呐,听说这孩子是你一吊钱买回来的。你也别怪老刘我心狠,要知道,马帮马头,漕运漕官,我是这渔民的领头人,我也不好干。按规矩来说,这孩娃子是你家的,你就该和他一起受罚。”
萧丞的叔叔继续闷着,低着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
刘老头子继续道:“念在平日里,你给村子里卖鱼的功德,这一次就把你摘出去,我会跟大伙说,这次出航鱼货的收成,我做主,你拿大头,攒攒钱,在重新买个闺女。至于这娃子……诶,扔到海里,平了海龙王的怒火吧,咱都是靠海吃饭的苦命人,开罪不起海王龙。”
萧丞听了刘老头子的话,心里一紧,不过面上却没动声色,只是抬眼望着萧丞的叔叔。
萧丞的叔叔的手紧紧攥住了裤子,脸色有些苍白。
刘老头子似不忍在看,拍了拍旁边两个同村的青壮,那两人脸色为难的来到萧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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