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半。”另外一半,他下午已经批阅完了。
“搞砸了你可别怪我。”
“不怪你,再说,你也不可能搞砸。”
他们俩从小一块儿念书,庄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太子很清楚。
枯等一夜,只会愈发焦灼,倒不如找些事做。
庄敬笑笑,不再推辞,轻轻将袖子挽起。
“这支笔好用。”太子递过他用惯的毛笔。
那是一支白玉管碧玉斗翠毫提笔。
“这是父皇给你的吧?”
“嗯,我开蒙那一年,父皇送的。”
庄敬接过,拿起最上头的一本奏折,翻看起来,听着太子缓缓道:“今夏洪水肆虐,多地或多或少都遭了灾,各州府各县都上书向朝廷求救,这些奏折里头灾情不等,若是死伤的折子,皇姐递过来给我,其余的加以安抚便可。”
事有轻重缓急,朝廷的资源有限,也只能紧着最严重的州府来。
“明白了。”
庄敬认真翻看起来。
太子并没有着急批阅奏折,起身出了书房,往徐幼宁的屋子走去,站在屏风前望了一眼。
徐幼宁双眸紧闭,脸上的神色依旧焦灼,额头上冒出不少薄汗。
月芽跪在榻前,不停替她擦汗。
孟夏上前,低声道:“殿下宽心,此刻虽不说万分妥当,但姑娘脉相已经比初时平稳了许多。”
太子望着徐幼宁,正在这时候,榻上的徐幼宁忽然挣扎起来,似乎在噩梦中遭遇了什么危险。
“姑娘。”月芽急切的唤道。
太子示意她安静,坐到了徐幼宁的榻边。
一摸她的额头,又是一层薄汗。
他伸出手,月芽愣了一下,旋即会过意,将干爽的锦帕递到他手上。
太子替徐幼宁擦了额头,又擦了脸,这才发觉徐幼宁的脖子亦是黏黏糊糊的。
月芽又去取了许多干燥的帕子过来。
太子就这般替徐幼宁去了寝衣,擦了脖子,又擦身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徐幼宁正熟睡着,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弄醒。
待全身擦过,太子便觉得手腕发酸。
真是可笑,往常练武拉半日的弓都不会手酸,只是帮她擦了擦身子便这么酸痛。
他本来只是想过来瞧瞧便回书房,如此忙碌了一番居然有困意了。
太子倚着榻边,微微阖目。
眯了片刻,自觉精神许多,睁开眼,正好对上徐幼宁黑漆漆的大眼睛。
他猛然一窒:“你醒了?”
徐幼宁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感觉如何?”
“难受。”
光听着她的嗓音便知道她有多难受。
往常她说话声音是极清极脆的,好似一口咬下一块脆桃一般。
但是此刻,她的嗓子就被卡了什么东西一样,声音既干又涩,说的话也是含糊不清的。
“哪里不舒服?”
徐幼宁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一下接一下的,好似马上又要闭上一般。
“肚子,好疼。”
肚子疼吗?
太子眸光一凛,勉强道:“要不你睡一会儿?”
徐幼宁无力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她是不想睡还是睡不着。
见她的额头又冒出细汗,太子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了擦。
他身上的常服是用最轻柔的蚕丝织成的绸缎,比锦帕要好用得多。
“殿下。”徐幼宁有气无力地发出了声音。
“嗯?”
“我……我有个问题。”
“你说。”
“如果,如果孩子没了,你……你会杀了我吗?”
太子的心里没来由的堵得慌。
她不肯闭着眼睛休息,是因为怕自己杀了她么?
“不会。”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徐幼宁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
“殿下,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一定是梦,所以才能心想事成。
太子见她这般可怜,忍不住凑近了,捧着她的脸蛋:“以前不会动你的小命,以后,不会让别人动你的小命,懂吗?”
徐幼宁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只是又觉得太子话里透着古怪。
以前跟以后有什么分别吗?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
徐幼宁摇了摇头。
“没了?”
有其实还是有,徐幼宁晕晕乎乎的,看着近在咫尺柔情万千的太子,越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既然是在梦里,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殿下。”
“嗯?”
“那天晚上的猫叫,是你发出来的吗?”徐幼宁断断续续地问了出来。
太子的眸光在刹那间变得锐利。
这是他见不得光的秘密,除了王吉以外,其他人若是知道这个秘密,他都会杀人灭口。从前也有人撞破过他学猫叫的时候,那些或怪异、或震惊、或可怖的目光叫他难堪。
偏偏她……
那天晚上,被徐幼宁撞破的一刹那,他的确是起过杀心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幼宁居然对着他汪汪大叫。
徐幼宁,徐幼宁,让他意外,让他惊喜。
这是他以为永远不会为人道的秘密,但对徐幼宁,他可以说。
更何况,此刻的徐幼宁,眼睛一开一合的,烧得迷迷糊糊,显然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狸猫,有时候我读书累了,听着它的叫声,便会学着它猫叫几声,算是休息。后来那只猫……虽然我没有再养猫,可是我烦心的时候,又或者累的时候,模仿它的声音叫几下,便觉得轻松许多。可惜我是太子,不能叫别人知道我有这癖好,不过,幼宁,你不是别人。”
说到这里,太子低下头,怀里的徐幼宁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么?
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又或者说她醒来之后还记得多少。
太子微微一笑,低头在徐幼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将她轻轻放在枕头上。
出了屋子,月芽和孟夏都守在外头。
“她还在不停出汗,今晚多替她换几次衣裳。”
“奴婢遵命。”
太子信步走回书房,庄敬正在批阅奏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笑道:“瞧你心情不错,已经无事了吗?”
“还是得等明早从有定论。”
庄敬颔首,继续伏案。
太子亦坐在她旁边,一同批阅。
庄敬头一回批阅奏折,看得格外认真,一面看,一面询问,每一本都会写上许多批注,遇到疑惑不解之事,还会与太子讨论一二。如此一来,便多耗费了时间。
不过今夜,原本就是无眠之夜,这样慢慢批着,等到东方露出启明星时,方才将所有的奏折批阅完成。
庄敬公主伸了个懒腰。
“许久没有这般彻夜不眠了。”
太子合上最后一本奏折,长长舒了口气。
已经天亮了,底下人还没有消息递过来。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庄敬自然明白,“去瞧瞧吧。”
“嗯。”太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唤了一声:“王吉。”
王吉应声进来。
“打水,我和皇姐都洗漱一番。”
“是。”
庄敬却道:“先去传太医过来。”
王吉自是称是,很快叫来了起居宫人,伺候着太子和庄敬洗漱。
两人更衣过后,太医亦过来回话。
“如何?”太子问。
他的面色一如从前一般无风无浪,但庄敬离得近,听出了一点颤音。
到底还是紧张的,只是不知他是为孩子紧张,还是为幼宁紧张,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庄敬直觉,在李深心中,幼宁已经不只是一个生孩子的侍妾那么简单。
她已经答应了燕渟,要帮他寻回妹妹,可身为姐姐的私心,还是希望幼宁能留在李深的身边。
“回禀殿下,幼宁姑娘脉相平稳,母子平安,只需静养数日便可行走无虞。”
饶是心里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太子和庄敬俱是大松了一口气。
“过去瞧瞧。”太子道。
“你去吧。”庄敬却道,见太子望过来,笑了笑,“母妃那边还在等消息呢!我得过长春宫去回个话。”
“你告诉母妃,我已经命成奚彻查此事,必定要将东宫的暗桩一个不留的□□。”
庄敬眸光一敛,点了点头,离开了承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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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徐幼宁做了一个煎熬的梦。
她梦见深陷沼泽之中, 正一点一点的往下坠。
她讨厌这种下坠的感觉,拼命向上挣扎。
眼前都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穿梭。
她听见月芽、孟夏、素心的声音,还有祖母的声音, 想叫她们拉自己一把,救救自己, 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再后来,她看到了太子。
他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陷落下去。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乍看是十分的冷漠, 细看又带着三分的同情。
只是被太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 徐幼宁感觉自己更可悲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她是攀爬于尘埃间的蝼蚁。
他可能会因为挣扎在水坑中的蝼蚁心生感慨,却不会为了一只蝼蚁弯腰。
没有人会来救她。
徐幼宁想活下去, 她只能靠自己,她咬了咬牙,伸出手果断抓住了太子的衣角。
是他把自己扔进泥沼的, 徐幼宁想爬出泥沼, 必须死命地抓着他。
她不停地恳求太子救命, 太子终于动容, 伸手搂住了她, 抱着她一点一点地脱离了泥沼。
梦里什么都有, 真好。
……
“动了,姑娘的眼睛动了!”耳边是月芽惊喜的声音。
徐幼宁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动了, 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
“月芽。”她尝试着喊了一声,终于成功发出了声音。
“姑娘,我在呢,我在呢。”月芽的声音带着欣喜,又带着哭腔。
徐幼宁的喉咙似在冒火一般, 呜咽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我想喝水。”
很快便有一只手托起了她的肩膀。
这只手宽厚有力,倚在上头特别安心。
应当不是月芽的手,是哪个太监的帮忙吧。
徐幼宁心安理得地睡在那只手上,片刻后嘴唇就碰到了杯沿。
那杯子倾斜,里头的温水咕噜咕噜地进了徐幼宁的口中。
徐幼宁的确很渴,可这水给得特太急,她根本喝不过来,立马呛了一口。
她被呛得说不出话,喂水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替了她拍背顺气。
月芽在旁边小声道:“还是我来喂吧。”
那人依旧搂着她,等到徐幼宁平静下来,茶杯又送了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月芽喂的,这回倒是不疾不徐,刚刚好。
徐幼宁连喝了三杯温热的水,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再使劲儿睁开。
眼前是一张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侧脸,尤其是正对着徐幼宁的那个下巴,冷峭坚毅,干净利落,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起伏。
太子……是太子在抱着她!?
徐幼宁的身子不可抑止地狠狠颤了一下。
“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徐幼宁只觉得身上没什么劲儿,倒没有哪里有特别的不舒服,“殿下,放我躺下吧。”
太子没有将她放下,而是转过头道:“叫太医过来。”
“是。”孟夏应声退下,很快将东宫的太医领了进来。
太子托着徐幼宁的手腕,就这般让太医为徐幼宁把脉。
“恭喜殿下,恭喜小主,小主的脉相已经完全归于平和,母子平安。微臣会给小主开一个方子,按着方子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母子平安?
徐幼宁这才想起,自己在承乾宫旁边的小花园里被那个小太监狠狠地撞倒。
她下意识地去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在意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
这种在意并不是因为孩子能改变她的命运,而是出于一种本能。
太子自是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
那天在御花园,她跟沈云贞相遇的时候,也做出了这个动作。
当时他曾想过是不是徐幼宁对沈云贞有敌意,故意在自己跟前给沈云贞下眼药。
如今看来,这只是她习惯性的动作而已。
想到这里,太子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居然那样想过徐幼宁。
“还想喝水吗?”太子的声音不自觉地更加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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