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是以今年冬狩上,他才格外注意陆九霄,他倒要瞧瞧,陆九霄还剩几分本事。
这射击宴的第一箭,素来是帝王亲射。
“咻”地一声,宣武帝的羽箭正靶心,射击宴正式开场。
宣武帝乐呵呵道:“既是君臣同乐,便都别拘着,叫朕瞧瞧我骊国儿郎的射技!”
话落,赵淮旻跨步向前,“父皇,儿臣先来。”
宣武帝含笑颔首。
赵淮旻一箭发,一箭环,两箭二环,比起去岁这时,已算是大有长进。
罢了,他侧身去看陆九霄,至前递上弓-弩道:“两年未在围猎场见陆世子,不知陆世子可否给诸位露一?”
这话里,是难掩的挑衅。
闻言,李皇后对着赵淮旻蹙了蹙眉头,莽撞……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陆九霄身上,便是连宣武帝都瞧着他。
男人摩挲了下剑鞘,似是犹豫了一瞬,慢吞吞地伸向前,可脚上却没挪动半分。
他瞥向贺凛,贺凛眉间微蹙,微不可查地颔了颔首。
此时所有人都盯着陆九霄与赵淮旻,倒是无人察觉,贺都督指间的扳指无故脱落,他弯腰去捡。
同时间,陆九霄的指尖触到赵淮旻那把弓,赵淮旻松了,“啪嗒”一声,弓-弩落地——
空忽然传来几道接连的“笃笃”声,十几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几乎是立即,两排的守卫便倒了八个,而其一箭正落在宣武帝脚边。
帝王目眦欲裂,忙退了两步道:“护驾!护驾!”
又一波守卫上前,皆是作了人肉靶子,纷纷倒地。
众人大骇,四处逃窜。
羽箭不断从丛林环抱的山峦射出,真真是刀剑无眼,一时间哀叫连天。
李皇后面色大惊地从座上起身,她紧紧盯着赵淮旻,他离圣上最近,他得护驾!
然,李皇后却眼睁睁瞧着赵淮旻避开箭,躲进了花坛与墙角围起的一处安全之地,她咬咬牙,只好由宫人护着就近进了内殿,进时还不忘喊道:“你们推本宫作甚,本宫要去寻圣上!”
却说宣武帝这头,已是生生重了一箭。伤在左臂,鲜血一股一股流出。
陆九霄也不是完好无损,这场戏为了演得逼真,这些箭并未有意避开他。
当又一箭从他臂划过时,男人低低咒骂了声,眸色沉沉望向山峦上那颗奇形怪状的白皮松。
那树下的人蓦地一哂,隔着漫长距离,他似是都能瞧见陆九霄那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眸子,赵淮瑨这才举起-弩。
箭指宣武帝的额心。
他面上神色敛起,目光凌厉地盯着那道明黄衣袍。
好久不见啊,父皇。
他摁下暗扣,箭“咻”地一声飞出——
这一瞬,赵淮瑨眼前似是闪过一瞬五年前的役都,火光四起,乱箭如雨,尸横遍野。他的将士一个一个倒下。
然,那支箭却是没有射伤宣武帝。
很快,天澜山的禁军便携着铁盾而来,将避春园围了个水泄不通。赵淮旻抬,周遭的弓箭也停了动作,纷纷从小路撤退。
那头,宣武帝狼狈地扶了扶头冠,才伸捂住陆九霄胸口的血窟窿,怒喝道:“御医呢!传御医!”
陆九霄拧起眉头,低声说了句甚。
宣武帝忙低下头,就听他气若游丝道:“护驾。”
不几时,五名御医接踵而至,那些四处逃窜的人,复又两两围到了一旁哭爹喊娘。
“圣上,微臣护驾无能,还请圣上降罪!”
“微臣救驾不利,请圣上降罪!”
“幸而圣上洪福齐天啊!”
宣武帝面无神色地听着他们一个个虚以委蛇,假意奉承,终究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连动怒,都懒得动了。
只有他知晓,哪是什么洪福齐天,最后那一箭,若非陆九霄挡在身前,他眼下早就归天了,又哪来的什么洪福齐天?——
此时,枫叶林。
即便是孟冬,天澜山的枫叶林也丝毫未有凋零的迹象,红火得像是朝霞织成的绸缎。
沈时葶确实是第一回 见到如此壮丽之景,可她今日却是无心赏景,不知怎的,这眼皮却是跳个不停。
沈时葶伸摁了两下。
陆菀撕着枫叶,道:“我险些箭那事发生在前年,可去岁他也没叮嘱我不准去瞧射击宴,你说,他是不是怕输得太难看,好不叫你我瞧见?”
沈时葶闻言,好笑地弯了弯眼尾。
当初在锦州郊外时,她亲眼见过他在黑夜里用鞶带蒙住眼,一箭便了白鸽。
那样精湛的射技,又怎么会怕输?
正思此,前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陆菀的贴身丫鬟棠梨。
瞧她疾步奔来,沈时葶这眼皮又跳了一下。
棠梨停至跟前,摁着胸口喘气哭道
:“二姑娘,二姑娘……”
“世子箭,伤得极重,眼下太医正在避春园内殿,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形!”
第92章
此时的避春园,一片狼藉。
历经一场乱箭无眼,那些在场外围观的姑娘大多是娇花一样的年纪,何曾见过如此心惊胆颤的大场面?胆小的两眼一黑,早早晕死过去,胆子稍微大些的,也被吓得涕泪横流,颤抖着唇,一时哑了声,纷纷叫婢女们搀着回了居所。
就这个情形,恐怕往后一两年,她们也再不敢围观射击宴了。
殿内,瞿太医给宣武帝上了止血药,包扎完伤口。
宣武帝面色阴沉,挥了挥叫他退下。
彭公公上前,“圣上,几位守卫大人在外头候着呢。”
“宣。”
很快,几个身穿盔甲的武官进殿,不必宣武帝发话,便齐齐跪下,面色严肃道:“臣等守备不力,自知有罪,请圣上降罪!”
“自是要降罪!”宣武帝拍桌怒喝,“是谁同朕说,天澜山上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
闻言,说这话的几人纷纷低下了头。
宣武帝虽恼,但显然眼下还不是降罪的时候。他深深提起一口气,问道:“刺客可有消息。”
其一人抱紧拳头,回话道:“臣等沿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查探过,发现一条未记在地图的小路,确实是有人行走过的痕迹,顺路往下,臣捡着一块腰牌。”
彭公公接过递上,那牌面上赫然刻着一个“瀛”字。
宣武帝勃然大怒,“简直欺人太甚!”
几人纷纷磕头点地,大气未敢出。正此时,太医从偏殿而出,宣武帝这才大发慈悲地叫他们几人退下。
帝王速速起身,上前两步道:“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太医以袖擦汗,口干舌燥地道:“回圣上,陆世子那一箭刺在胸口,只险险避开心脏,失血过多,臣等用了最好的止血草药,眼下世子发了高热,若是十二时辰内能褪热,便是无碍,若不能……”
太医止了声,可后头的话众人心知肚明。
宣武帝正色道:“给朕用最好的药!若是世子有个长两短,朕瞧你们这些太医也不必做了!”
“是,是,微臣定当竭尽全力。”说罢,太医颤着回到偏殿。
这时,李皇后端着碗压惊的参汤来,“圣上,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碍的。”
宣武帝不言,望向偏殿的方向。
方才那般情急时刻,陆九霄扑向他生生挨了本应刺向他的那一箭,就连箭之后,他口都还念叨着护驾……
思此,帝王心上不由生出一股懊悔,此前他竟忧心他得了权势会生出贪念,甚至疑心他觊觎前营,与兵部合谋。
人有时就是如此,疑心时,所见所闻皆信以为真,一旦疑虑打破,再去细想,便又动摇。
当初是宣武帝自己强将朱雀门令牌塞给陆九霄的,也是他命陆九霄秘密前往瞿都运送粮草,那羽林卫指挥使一职,也是他亲自任命,再就是前营,更是他下旨命陆九霄暂代。
这一桩桩一件件,便没有哪一样是陆九霄亲自求来的。
宣武帝揉了揉眉心。
彭公公挑帘上前,余光瞥了眼皇后,俯身道:“圣上,四殿下在外求见,老奴瞧着,很是担忧。”
闻言,帝王冷哼了一声。
不说他还想不起来,方才在园子里,他这个好儿子跑得可是比谁都快!
“不见,叫外头那些个通通给朕滚回去!”
李皇后嘴角一僵,心渐渐沉下。
她十分清楚,帝王疑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望。
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却说那厢,沈时葶与陆菀匆匆而至,恰逢禁军正将地上的死尸往外抬,陆菀何曾见过如此情形,本就通红的眼眶,瞬间掉下两颗泪。
她顾不得其他,由着棠梨将自己往偏殿引。
陆菀是陆家人,自是可随意进出,但沈时葶却终究少了层身份,她伫立半响,怔怔地望向偏殿。
贺凛从里头出来,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沈时葶小跑上前,“二哥哥,他如何了?”
贺凛眉头压得很重,扶了扶她的肩头,“太医还在瞧。”
这一句,小姑娘立即红了眼。
无碍就是无碍,太医还在瞧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伤得极重,性命攸关……
沈时葶张了张嘴,复又阖上。若是平日她或许能派上用场,可眼下那么多太医,他们若都没法子,她也只能添乱罢了。
贺凛揉了揉她的乌发,“你先回去,他若醒了我知会你。”
沈时葶看了看偏殿,宫女、御医们进进出出,如此多人,她确实不适合进去。
她咬唇道:“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如此,她才不得已回了似锦园。
贺凛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避春园,唇角紧紧抿起,攥了攥心。
今日事前,赵淮瑨原是给陆九霄备了凝血丸,照理不该出如此多的血,以
至于御医止都止不住,他侧身凝了眼偏殿敞开的屋门,只有一个缘由——
为叫这场戏更逼真一些,他根本没服用凝血丸。
陆九霄这个疯子。贺凛攥紧了拳头——
眨眼间至亥时,月落星沉,整座天澜山却灯火通明,举火把的守卫兵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个时辰过去,避春园还没有消息。
支摘窗半开,凉风簌簌吹拂,沈时葶攥着窗栏望向避春园的方向,小小的眉头拧紧。
窗外倏地传来两道说话声,应是哪家的姑娘在廊下咬耳朵,在阒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今儿可吓死我了,那些箭嗖嗖的,站在我阿爹身边的那个护卫,当即便断了气。”
“还说呢,你眼一闭便晕了,后头那一幕你没瞧见,陆世子推开圣上,替圣上挡那一箭,便是你阿爹都瞧呆忘了跑。”
“这可是大功,听说他还没醒呢。”
“何止没醒。”她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那箭正胸腔,十二时辰内醒不过来,怕是凶多吉少。瞧,避春园还亮着呢。”
沈时葶捂着唇,竭力将眸的酸意压了下去。
“笃笃”两声,屋门被敲响,她猛地回头,匆匆上前。
贺凛提着食盒进来,瞧见自家幼妹眼下的薄红,他递上食盒道:“去吧,给陆菀送点吃的。”
沈时葶一怔,立即就明白了贺凛的意思。他是要她假借给陆菀送餐的名义瞧
陆九霄一眼。
她立即接过,话还带着点难掩的哭腔,“谢二哥哥。”
避春园,偏殿。
为叫陆九霄出出汗,屋内足足燃了个炭盆,犹如人间火炉。
偏孟冬的夜很凉,沈时葶带着身寒意推门而进,冷热交加,她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那头陆菀已然哭肿了眼,瞧见她来,哽咽了声,哭道:“我哥还没醒。”
陆行远在冀北,夫主不在京,此次冬狩袁氏便未来凑这个热闹,眼下陆菀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一个白日过去,便听御医唉声叹气,她眼巴巴地盯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生怕一个眨眼人就没了……
陆二姑娘这一日,过得可谓是十分不容易。
沈时葶顺着她的目光一瞧,陆九霄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薄唇微张,毫无颜色,额前布满一层细汗,仿佛风一吹,便能断去他半条命似的,无比可怜。
她接过陆菀盥帨,“我来吧,你喝点汤垫垫肚子。”
说罢,她弯腰去擦男人额前和掌心的汗,轻轻掀开薄被一瞧,他的衣裳被御医剪开,露出里头的白色纱布,渗着刺眼的血。
她不禁抿紧嘴角。
做这种细活,陆菀确实不如沈时葶,是以也没同她客气,让了床头的位置给她。
见陆菀乏力地站在身后,沈时葶指了指床尾,“你实在困了,便趴一会儿,御医进来前我看着他。”
陆菀点点头,直地坐在床尾的杌子上。
她揉了揉红肿的眼去看榻上的人,一想他有可能醒不过来,素来不爱哭的二姑娘又掉下两颗泪珠子。
她忽然想到八年前的一日——
那时陆菀堪堪八岁,一日随袁氏进宫,独自在园游玩时,恰碰见来看望皇后的李二。
李二恶劣,见着小姑娘便想欺负,尤其还是陆家的姑娘。
他说话难听,趁无人时揪住陆菀的衣领放了两句狠话,直将陆菀吓红了眼。
正这时陆九霄出现在长廊下,十岁的少年面无神色,瞧见自己的妹妹被人揪住衣领,也并未有甚举动。
他只是不冷不热地道:“陆菀,走了。”
冷冰冰的,他素来不喜欢她。
那时候她心下的难过,比被李二揪了衣领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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