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陆都尉击退西瀛,我已六年未回到瞿都家,隔着一座山岭,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家老母!”
“西瀛侵占役都多年,根本没将我们当地人当人……”
“陆都尉为我等重建役都,乃是我役都百姓之福,我等跪谢陆都尉大恩!”
……
……
陆九霄僵住,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许驰
琰在一旁玩味地瞧着,就见这位能言善辩的陆世子紧紧攥着佩剑,脖颈都憋红了,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最后面无神色地转身走了。
看着颇是清冷。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许驰琰好笑地弯了弯唇角,轻咳道:“陆都尉他性子不大好。”
说罢,他弹了弹战袍,往陆九霄的方向去。
瞭望台上,陆九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也不知,这胸口怎么就跟打鼓似的,震得停不下来。
倏地,木质的阶梯轻晃了两下。
夕阳的光辉将陆九霄整个背影都镀得金灿灿的,许驰琰收回目光,望向远方,半响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他。”
陆九霄顿了一下,偏头看他一眼。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许驰琰:“战术像,招式像,很像,又很不像。”
他瞥了眼陆九霄的动作,哂笑道:“就连闲着转剑穗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闻言,陆九霄蓦地停下。他扯了扯嘴角道:“我不像他。”
他险险地倚坐在雕栏上,低头摩挲佩剑上那个刻着“忱”字的银环,喉结微动。
陆九霄曾经很想成为他,在他割破困住他的麻绳,赠他匕首时,在他一次次轻剑快马,戎装出征时,在他眼含星光地诉尽满腔抱负时——
他活在光里,赤忱又坦荡。
而贺忱的那束光,曾让他无比向往。
所以他跟着他走,读他读过的兵书,练他练过的招式。
万和十年的冬日,贺家屋顶上,贺凛问他许的什么愿。
他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得以与贺忱同行。
那时候陆九霄眼里只有偌大的京都,那座城黯淡无光,唯他亮如星子,洋洋洒洒地为他铺了一条明路。
直至有一日,这道光没了。
路也没了。
他走岔了。
他终究没能活得像他。
思此,陆九霄抬眸望了眼役都,顿住摩挲银环的动作,蓦地轻笑一声,拍了拍许驰琰的肩,“走了。”
他下了瞭望塔,往军营的方向去。
一路天很蓝,水很清,日落时余晖铺洒成河,就连风沙,都很柔软。
他终于还是走上了他走过的路。
耳边似是响起一道声音:
“阿霄,你把剑拿稳,拿稳了,别偷懒。”
“你有那功夫同阿凛吵架,这兵法早就背下来了。”
“先练字和先练剑,你选一个……别看我,看我也没用,字总归要练。”
“阿霄……”——
月十,大军班师回朝——
第104章
时至孟秋,熬过酷暑,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
贺家与陆家交换庚帖时难免红了些人的眼,这两家如日天,却结了姻亲,真是不给别家半点会。
而眼下已月十,离迎亲的日子不过四日,可大军尚未回京,这瞿都离京都山高水远的,谁知道路上还要耽搁几日,若是误了迎亲礼,只怕要沦为全京都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姑娘,姑娘?”桃因伸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沈时葶蓦地回神,“嗯?”
桃因道:“您抬抬。”
她正在给沈时葶换司衣局刚送来的婚服,一整套凤冠霞帔,惹眼得很,但近月来沈时葶是瘦了又瘦,光是这腰身的尺寸,司衣局便改了不下五回。
桃因皱眉道:“姑娘又瘦了,奴婢明日让绣娘再来一趟,还有四日,来得及改。”
沈时葶敷衍地应了声。
桃因见状宽慰道:“陆世子既未来信,想必是能按时返京的,姑娘不必听外头人嘴碎。”
沈时葶不欲让桃因担心,勉强牵起嘴角点头,盥洗后便上了榻。
仲秋将至,夜风夹杂着些许微凉,幔帐轻轻扬起,晃着窗外的朦胧月色。
沈时葶攥着被褥,缓缓阖了眼。
夜过子时,梆子声“咚咚”地敲响。
另一边,城门守卫蓦然松懈。城门欲关时,忽的惊现一道马蹄声。几名守卫严阵以待,直至瞧清来人令牌,纷纷低头作揖让开一条道。
穿过尚且喧闹的迎安大道,马儿堪堪在含平巷刹住。
陆九霄一身铁甲未退,驾轻就熟地翻过贺家的青墙。
翡苑主屋,一条纤细的身影侧卧在榻上,左脸压在枕上,一攥着被褥,一垫着脸颊。
肉眼可见的消瘦,两颊那白白嫩嫩的肉都绷紧了些,她十了,好似要比半年前长开了些。
陆九霄伸过,拇指指腹在小姑娘脸颊摩挲了几下。
沈时葶皱了皱眉,往里缩了缩。
他轻哂,俯身靠近,嗅了嗅她乌发上的清香和身上的皂角味,那颗在役都时时悬在刀尖上的心,仿佛这一瞬才得以安宁。
男人高耸的鼻梁往下,碰到她脸上微不可查的小绒毛,轻轻蹭了两下,随后准确无误地擒住那两瓣甘甜的唇,没克制住的吮弄起来。
几乎是立即,身下的人剧烈地挣扎。
陆九霄摁住她,松开唇瓣的间隙用气音道了句“是我”,随后复又含住她的唇。
沈时葶惊地杏眸瞪大,待他撬开她的牙关,触到柔软的舌尖时,她方才回过神来。
陆九霄舌尖触及到一丝咸味,他蓦地停住动作。
他稍稍推开了些距离,就听静谧的夜色小姑娘极力隐忍的哭腔,她攥着他的冰冷的铁甲,伸去触摸他硬朗的轮廓。
陆九霄握住她的腕,嗓音沙哑道:“沈时葶……”
他低头,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脸上。
似宽慰,似安抚。
一番耳鬓厮磨后,小姑娘堪堪止住哭意,她撑着榻坐起来,掌心在他铁甲上摁了两下,“伤得重吗?”
“不重。”陆九霄欲凑近亲她,却被她推开。
沈时葶翻身下床,捧了盏烛火走近,“你给我看看。”
陆九霄怔了一下,下意识扬了下眉头,“没什么好看的。”
“你给我看看。”沈时葶咬唇重复道,态度是很难得的坚决。
陆九霄打岔地笑道:“你大半夜的,要我在你闺房脱衣,嗯?胆大了?”
可眼下这话已糊弄不了她了,她执意地道:“我不怕,你脱吧。”
嗬,不得了。
陆九霄起身道:“我怕,我怕。”
见他一副要走的架势,沈时葶忙搁下烛台,以身挡在他面前,两握住他的小臂,晃了晃道:“若是有伤口裂开,我好给你处理啊,夜深了,你不好寻郎的。”
陆九霄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在她灼灼目光下,层层褪了铁甲。
“噹”地一声,铁甲落地,紧接着是鞶带、薄衫、里衣……
陆九霄不情不愿地背过身去,低语道:“我都说了无事吧,伤都快好全了。”
于是那原该光洁的肩背露在微弱的烛火下。
沈时葶倏地瞪大眼眸,男人精瘦的背部,甚至可以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
左侧有一片范围很大的烧伤,靠近左肩的位置伤口才堪堪结痂,似是因成日捂在盔甲里,隐隐有溃烂的趋势,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刺伤和划伤,伤口有深有浅,即便已不是血淋淋的口子,但也依旧叫人触目惊心。
陆九霄见她久不出声,轻咳一声道:“你别看它现在丑,郎说了过个把月就只剩浅痕,不细看也看——”
他蓦地颤了一下,姑娘温热指尖划过他背脊,轻问道:“世子,你疼吗?”
陆九霄喉结微滚,没吭声。
须臾,他趴在那
张满是沈时葶气味的床榻上,由着她在他伤口处捣鼓瓶瓶罐罐,不几时,困意袭来,连赶了几日路的身子,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
很快,他便彻底阖上眼。
沈时葶收了药罐后,盯着男人的睡颜瞧了半响,他的肤色比半年前要黑上一些,不似那个养尊处优,浑身白皙的公子哥。
但莫名的,她觉得这样的陆九霄似又添了几分俊朗。
他的姿容,比之从前更甚。
沈时葶终究是放弃了将他喊醒的念头,替他掖了掖被角,幔帐落下——
翌日,天尚未亮透,陆九霄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侯府。
他着一身银白铁甲踏进厅堂,第一个扑过来的便是袁氏。袁氏以帕掩唇,眼泛泪花地上下打量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让后厨炖了人参鸡汤,一会儿让人端去你院子,一定记着喝,还有府医,都在院子里候着呢。”
陆九霄颔首,“谢阿娘。”
眼看袁氏要接着哭,陆九霄忙朝陆行道:“父亲,我有事相商。”
父子二人前往书房,袁氏这才不得不收了眼泪。
陆菀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阿娘,这下你总能放心了吧,我早说了,我哥可厉害了,他肯定能回来。”
袁氏点了点她的脑袋,她也不知陆菀这自小对陆九霄的盲目崇拜是哪来的。
书房,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常年的相处模式,让他二人兵未有过多寒暄,陆九霄直入正题道:“镇守瞿都的魏均不是个能人,军营上下混乱不堪,甚至有强抢民女之事,我认为此人不可用,该撤。”
陆行思忖半响,魏家是老臣了……
他缓缓颔首,“此事我会与圣上再议。”
静默半响,陆行道:“还有?”
陆九霄慢条斯理地“哦”了声,“没,我回了。”
他起身往外走,堪推开门,便听身后的人缓缓道:“做得很好,这场仗,打得很漂亮。”
陆九霄背对着陆行的嘴角默不作声翘起,眼底浮现一丝笑意,故作深沉地道:“还成吧。”
回到松苑,他心满意足地饮尽了袁氏差人送来的汤。
八月初一,大军凯旋,一路浩浩汤汤途径迎安大道。
太和殿上,谁人不知今日陆九霄与许驰琰要觐见,纷纷交头接耳,连连感叹。
真是十年河西十年河东,宣武帝在时武将世家肉眼可见地凋敝,尤其是许家,可眼下的宁熙帝显而易见地重用起了当日式微的世家贵族,这骊国的朝局真真是要变天了。
高台之上,随公公扯着嗓音道:“宣,云麾将军、骠骑将军觐见——”
话落,小太监推开殿门。
眼下日头正盛,婆娑的光影落在太和殿门前,陆九霄背光踏进,强光之下的轮廓模糊不清,只余那一身盔甲,冰冷冷的,折射出的光一时晃了诸位老臣的眼。
他们有一瞬的恍惚,恍惚间以为是他回来了。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诸臣纷纷回神。
陆九霄行了君臣礼,敛色道:“臣陆九霄,拜见圣上。”-
散朝时已至未时,云藏烈日,光线游离。
陆九霄负下阶,周遭皆是谄媚奉承的官员。
“恭喜陆都尉凯旋,陆都尉首次出征便赢得如此漂亮,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愧是永定侯之子。”
“陆都尉年纪轻轻便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将来官途坦荡,实乃不可限量呐。”
“将来还请陆都尉多多关照才是。”
一众恭贺声,唯有一人道:“后日陆都尉大婚,提前恭贺陆都尉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陆九霄倏地顿住脚,往人群瞥了眼,挑眉道:“方才那话谁说的?”
一小官颤巍巍举起,陆九霄拍了拍他的肩,“聪明人,有前途。”
小官受宠若惊,涨红了脸——
两日转瞬即逝,很快便至八月初。
第105章 迎亲礼
八月初,含平巷炮竹连天,没什么比结亲的两家住在对门还热闹的。
沈时葶便是在第一声炮响时睁了眼。
此时正值辰时刻,天早已亮透,几乎半宿未眠的姑娘睡眼惺忪,让桃因摁在妆台上,与几个年长的嬷嬷八脚地给她套上繁琐沉重的婚服。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梳发过程。
这其间,桃因端来了一碟子糕饼,“姑娘快垫垫肚子,一会忙起来,可是要饿肚子的。”
沈时葶点头,垫了几口。
紧接着,喜娘捧着满满当当的胭脂水粉来,开了脸后,便在那张光滑白净的小脸上涂涂抹抹。不几时,一个娇俏待嫁的小娘子赫然现于前。
喜娘眉梢含笑,满意地上下打量她,可真真是许久未见到如此俊俏的人儿了!
倏地,她目光一顿,道:“姑娘这腕上的绳与婚服很是不搭调,不若摘下,换鎏金环吧。”
沈时葶挡了挡她的,“不必,这个挺好。”
喜娘点点头,罢了,左右婚服的袖口宽大,垂下一遮,什么也瞧不见。
至未时,天色已从晨光熹微到日头高悬。
又一阵炮竹声蓦地响起,与之前的声响相比要更持久,喜娘含笑道:“是新郎官来了。”
沈时葶闻言轻轻扬了扬嘴角,紧张地转了转腕上的绳。
依礼,她端端正正坐在镜前,待侯府的嬷嬷两次催妆后,沉重的凤冠压在发髻上,桃因扶着她前去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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