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仍跪在地上,眉心皱起,略显忐忑。
额际的血沿着鬓发缓缓流下一道。
他甘愿为公主万死不辞,却不见得甘心就这般丧身。
谢怀安咬牙,就着跪地的姿势。
揖手躬身:“金吾卫虽是前朝旧部,但属下绝无二心,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似是对他的反应有所满意。
池衍薄唇勾起微不可见的痕迹,眼尾泪痣晕染几分深邃。
指尖轻落在小姑娘金丝绣花的锦裳襟边。
体贴地替她拢了拢外裳,语调慵懒:“朕从不留无用之人。”
兴许是他的嗓音天生含哑迷离。
说话的语气越是不甚在意,却越是迫人发怵。
谢怀安止不住浑身震颤了下。
知晓不说些什么,自己今日定是性命难保。
暗自思虑顷刻,他颔首正声:“属下不久前方得知一事,还未来得及同陛下禀报。”
锦虞下意识和那人对视一眼。
望见他眸底亦深亦浅的幽暗,她忽而心有所觉。
反应片刻,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刻意为之。
方才佯装得那般逼真,害她差点真当他是肆无忌惮的暴君了。
仿佛是看得懂她每一丝情绪变化。
池衍唇边无声泛笑,而后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说。”
谢怀安眼下并无退路。
且金吾卫暗布皇城各处,所知所探,定然不少。
而池衍绝不是好糊弄的主,他若还知而不言,想必那人还会有百般手段对付他。
谢怀安认命般极低一叹。
字句清晰道:“昨日,首辅大人命影卫带出一封密信,暗中遣送到四方馆,辰间属下来时,无意在官道碰见丹宁郡主的马车,驶去了尉迟府的方向。”
无人不知,自从新帝登基以来,曾风光无两的当朝首辅尉迟亓便成戴罪之身,其势力悄然之间衰竭下去。
如今全因着旁系强盛,才不至于垮台。
而乌羌国身为大楚属地,倘若与罪臣暗中来往,如此罪名,想来都不是双方能担待得起的。
浅梳如云墨发的指尖缓了下来。
池衍俊眸深敛几分。
*
竹苑,庭园风光秀美,似锦繁花木影疏朗。
苑落的玉砌观廊之下。
锦宸靠坐紫檀瑰椅,手边的案几上摆着瓷盏,和金丝笼。
笼中一只漂亮的画眉,流出清泉般婉转的鸣叫。
他身着墨色软袍,玉簪绾发。
浅浅阖目,甚是闲适地倾听这动听的旋律。
不多时,幼浔沿着长廊走来。
湖绿色宫裙修身也得体,步履轻缓地到那人边上。
见他气色好了不少,别有几分舒坦。
幼浔不由无声莞尔了下,而后温声道:“殿下,方才有人来,说是奉羌王之命,邀殿下今夜至兰苑一叙。”
锦宸微顿了下,缓缓睁开眼睛,墨玉般的瞳心渐渐幽邃。
沉默须臾,他气定神闲道:“知道了。”
幼浔将话传到,正想退身下去,不打扰他休憩。
便在这时,那人抬眸望了过来,目含端详。
被他凝视着,幼浔有些微不自在。
方要出声,但听他静静含笑:“今天涂胭脂了?倒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阿江最近审核很严格,今天都在改旧章,来不及写了,见谅见谅,红包红包,么哒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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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册子
闻得他那会心的笑语, 幼浔双颊倏而微红。
那人仰面望来的目光分明温淌如水,一触及,却让她心间止不住慌颤。
幼浔不敢再与他对视, 转瞬便垂下眸。
素手悄悄攥紧裙幅,极轻“嗯”了声:“是辰时有人特意送来的……”
今日早早的, 便有婢女送了妆奁盒到她屋里。
里边胭脂粉黛无一不全。
即便那婢女将东西送到后便离开了,什么都没说, 但幼浔心里也明白, 一定是那人的吩咐。
她脸颊尚还透着红。
低着头, 欠了欠身:“谢过殿下。”
案几的金丝笼中, 画眉时而吟出清脆的鸣叫。
但方才耳边温浅而腼腆的声音,好似比之更为婉转。
锦宸侧着首, 抬眸静静凝视她。
原本只是随意探上一眼,却不知怎的,竟一时转不开眸光。
他那成日素容清淡的小侍女, 今儿是淡扫娥眉。
这么多年来, 还是第一次见她好生妆扮自己。
并不鲜丽明艳, 但清雅的淡妆似乎更适合她。
一支浅碧菱花素簪, 将那柔软的长发整齐绾起。
唇瓣点绛湘妃色口脂, 双颊轻泛海棠红, 再不见先前的苍白和暗淡。
月眉星目,一张鹅蛋脸嫩白细腻。
竟是比他印象中的, 清美更甚。
看着眼前娴静的姑娘。
锦宸眸底不自觉地,陷入浅浅的幽深。
察觉到他的注视,幼浔心跳快了几拍。
低垂的眼神略有些飘忽,“……殿下小憩着,奴婢退下了。”
幼浔行了个礼, 转身正欲离开。
随即便被那人唤住:“等等。”
顿足一瞬,她又回过身来,温静颔首:“殿下。”
目光不动声色淡敛,锦宸托过瓷盏。
浅啜一口清茶,而后徐缓道:“去着人备辆马车,孤要去趟宫里。”
想着他兴许是要去见九公主,幼浔便承声应下。
方要问他可还有其他吩咐,却见他若无其事站了起来。
那英俊的面容虚浸清光,墨玉锦袍下的身躯挺拔。
看来病愈后,他体格也渐渐恢复了硬朗。
见他长靴迈出两步,经过她时忽又止步停住。
幼浔站在原地,微微疑惑,而那人偏首望了过来。
骄阳下的风带着暖意,拂过他们之间。
他垂落肩后的乌发扬起几缕。
心觉和太子殿下离得有些近了。
幼浔端正站着,却又是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小半步。
其实半臂的距离,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伺候他身侧这般久,梳发更衣,乃至沐洗浴身,都是她服侍的。
只是这一刻,大抵他点漆般的深眸穿透力太强。
生怕自己别样的心思被看透,幼浔唯唯诺诺,全然无法在他面前平淡心境。
锦宸就这么静静看了会儿自己的小侍女。
她低眉敛目,脸颊莫名有些微的飞红。
略有片刻迟疑,锦宸眼底多了丝探究的意味。
看似云淡风轻地问了句:“昨夜为何,走得那么急?”
幼浔呼吸微窒,眸心不由闪过一丝黯然。
心知自己只是贴身侍婢,而他是东陵未来的君王,自己实是不该,对他生出其他心思。
哑然须臾,她声音中的局促显而易见:“……奴婢只是担心,扰到殿下清静。”
不等他回答,幼浔便又想要逃离了。
盯着自己的脚尖,轻一咬唇:“奴婢这便去安排马车。”
锦宸正要再言,那抹湖绿色已然从眼前一晃而过。
入目只剩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双眸微微凝惑,发觉她近日颇有些异样。
但锦宸静默驻足少顷,也没当回事,踱步走出观廊。
*
朱漆府门铺首衔环,其上金丝楠木匾额高悬。
“尉迟府”三字龙飞凤舞,显有几分张扬。
即便这位首辅大人如今一落千丈,但那雄厚奢华的府邸,却不见半分萧瑟。
府中一处醉阴阁,假山玉石,泉水倾泻。
琴音点点滴滴,自那北面的亭台小榭随风流淌而来,一丝一弦,弹情奏欲。
殷夕兰紫袄彩辫,腰配牛皮鞭。
她行过一道垂花游廊,径直穿过北面亭台,便望见南面,花团锦簇间亦有一处小榭。
方才领她入府的婢女将她带到这处后,指了路,便就离去。
知道那亭台中人在等着自己。
殷夕兰冷了冷眸,继而抬步走去。
小榭四面皆有绡纱帘幔飘然垂落。
依稀能见得里面的人影,虽看不甚清,但恍惚有暗影错落。
四下清幽,漫天柔光下,流水潺潺,琴声缕缕。
走得越近,那裹挟其中男人的喟叹,越是清晰地声声入耳。
一听之下颇为隐忍,却又丝丝缕缕透出逍遥快活的味道。
殷夕兰隐约觉出些许异常,英秀的眉眼暗皱。
无声步至亭榭的琼阶之下。
清风拂过,轻帐飘荡而起,一瞬便又落下。
只见精雕细刻的翡玉石桌边,女子伏跪膝间,外披轻薄红纱,朦胧半透。
她盘扣发髻的金玉步摇,镶红嵌玉。
珍珠流苏坠悬下来,随之晃荡着。
殷夕兰骤然惊愕瞠目。
从来只听闻这尉迟首辅私下偏爱美人,却不想竟是荒诞至此。
心生厌恶,殷夕兰转身便欲走。
然而就在这时,轻纱帘幔内,飘出男人透哑又慵然的声音。
“嗯……郡主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
殷夕兰背对小榭,斜斜向后睨了眼。
定下心神,冷声嘲讽:“尉迟大人还真是好兴致。”
男人也不怒,反而喉间发出细碎的哑笑。
嗓音越发沉抑下去:“郡主且等等,就来了。”
话语意味深长,殷夕兰眉眼紧蹙。
随后便闻得那人呵出一声极为复杂的叹息:“初吟,心肝儿,再快点……”
那步摇的坠珠和腰间环佩,碰响愈促。
殷夕兰抿紧双唇,神情僵硬。
方还似哑似忍,没想到他眼下毫不避讳声息。
若非应了她父亲,今日来此赴约,尉迟亓此等风流的伪君子,她是瞧都没兴趣瞧一眼的。
耳边不止琴音动人,隐约好似亦有娇猫轻叫。
殷夕兰深吸口气,只得充耳不闻。
不知等了多久,听得一声极长极瓮的闷哼。
亭内蜂狂蝶乱的无度终于告一段落。
如此浮浪不堪,却是逼得她非旁听不可。
殷夕兰忍了忍,到底一身傲骨,“本郡主没什么耐心,尉迟大人既忙于风月,今日之约不如作罢!”
只这回,那人没了声儿。
大抵是韵事方了,还在缓着。
殷夕兰闭了闭眼,憋着一肚愤怨。
她来趟楚国,几乎是诸事不顺。
先是在郢都对那男人一眼钟情,却是有个妹妹横亘在前。
后来得知他便是大楚新君,都没来得及欣喜,竟就被当众退婚。
她丢尽颜面就罢,险些连整个乌羌都搭赔进去。
而今为国之大计,只能攀附东陵,却又偏偏,要先来赴这罪臣之约。
殷夕兰如此心高傲气之人,轻易不可能低头。
不多时,一只蔻丹精致的玉手探出轻帐。
帘幔徐徐撩开一片,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
瞬息对视间,殷夕兰微微一顿。
那女子眸光似含水露,面染潮红,自然上扬的眼角且娇且媚。
她一身轻薄红纱,隐裹婀娜身段。
而那唇瓣泛着异样的水光。
只见她微探舌尖舐过唇角,殷红的小嘴轻轻翘起。
眼神之间尽是蛊惑。
初吟手中捻着一方红帕,往唇间压了压。
将滑落香肩的纱衣慢慢拢回来,足尖点落琼阶,轻摆纤腰朝她走来。
经过身边时,殷夕兰嗅得一阵异香浮动。
只见她红唇含笑轻启:“大人等着了,郡主进吧。”
声音娇柔妩媚,宛如春水涟漪而来。
殷夕兰眸光一深,略微滞住。
这般奴媚之颜,一姿一态,皆像是任人采撷。
可殷夕兰却是不闻她身上的风尘味,反倒觉得,眼前之人如朵娇花,殷殷相待之下,其间意味真假难辨。
盈盈妙目掠过她,初吟依然媚媚笑着。
红纱一漾,她步履轻盈,越身而去。
视线从那窈窕倩影缓缓收回,殷夕兰侧身踏上亭阶。
她虽对此颇为嫌恶,但到底比不得乌羌重要。
挥拂帘幔,殷夕兰面无表情,径直踏入小榭。
翡玉石桌边摆了张团刻缠枝紫檀榻椅。
尉迟亓懒懒仰靠着,一身宽大的暗红阔袖缎袍松松散散,下摆微皱。
只见他双手搭扶着,慵然合目。
看来是被伺候舒服了,但隐约又有些意犹未尽。
见状,殷夕兰只更不爽快。
她沉声冷言:“有话快说,你若是今天说不出什么好的,休怪本郡主的鞭子不长眼!”
尉迟亓唇边却是飘出笑意。
声线还有欲意残留:“郡主啊,性子太急,容易吃亏。”
殷夕兰不屑轻嗤:“尉迟大人当真是想得开,黥面负罪之身,还能安然沉溺调风弄月,真是让人开了眼。”
尉迟亓徐徐睁开眼睛,未有一丝怒意。
他丹凤眼眸疏懒掠了过去,故作暗叹:“倘若郡主当初稳重些,也不至于在宣延殿败得个声名狼藉。”
这话直听得殷夕兰心一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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