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刚刚和几个老把式说完话,口干舌燥之际,也要了一杯大麦茶过来,正低头喝了一口。
忽然她听见几个村民正冲呆若木鸡的牧羊人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我说,羊倌儿,杜!杜木兹!……”
什么,这家伙竟然叫做,杜木兹?
伊南一低头,口里的茶果断全喷了出来。
她突然想了起来,自己白天的时候说过,哪怕是牧羊人也有资格做女神的丈夫——她好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因为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金星女神伊南娜有一个丈夫,可巧这个丈夫也是个年轻的牧羊人。
更巧的是,这个牧羊人的名字,竟然也叫“杜木兹”。
伊南:我好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
第25章 公元前5500年
作为一个学习西亚史的历史系学生, 伊南当然听过“杜木兹”的大名。
叫这个名字的人,正是位列苏美尔王表上的上古诸王之一,曾经长期统治苏美尔。他也被称为“牧神”或者“牧人神”——史学界多半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个神话人物。
他还有一个身份, 是金星女神伊南娜名正言顺的丈夫:杜木兹原本是人类,之所以从“牧人”一举跃居称为苏美尔的国王, 并且进一步晋升为神, 正是因为他得到了伊南娜的“垂青”, 被伊南娜挑选, 因而成王,继而成神。
在神话里, 伊南娜与杜木兹,绝对是一对爱恨纠缠的夫妻, 互坑的渣队友。
早先在巴德村子里,杜木兹大概是看伊南表情痛苦, 自己那个“阿玛乌苏姆伽拉纳”伊南怎么都记不住。所以杜木兹只告诉了伊南他那个简化到单音节的名字——杜。
而伊南又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 所以才会误打误撞, 直接把杜木兹拉出来做龅牙青年的参照系。
此时此刻,伊南见到杜木兹在村民们的打趣声中,站起身望着自己,眼神奇异, 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
谁知牧羊青年马上就怂了,坐了回去,甚至还背对伊南, 严正地向左右老乡解释:“没有的事!南小姐肯定也就是随口一说……”
“大家不要笑我,我就一羊倌儿……”
伊南也低下头, 脸上终于不再烧了, 红晕消退。她总算能以正常的态度应对其他村民了。
此刻她身边, 坐着好几个少年男女,正在安慰同伴。
“今年去不了乌鲁克,也许明年可以呢?”
一个少女呜咽着抹着眼泪:“阿爸不再相信那些祭司了,以后我们也都没办法前往乌鲁克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乌鲁克!”
伊南好奇地反问:“是谁说没有高阶祭司的许可,你们就不能去乌鲁克参加新年典礼的?”
“要我说,年轻人就该见见世面,认识认识其他村落与城邦的人。”
少女停止了抽泣,和她的同伴们一道,吃惊地望着伊南。
“我反正是打算去乌鲁克的。”伊南笑着说,“如果你们愿意,不妨跟我一起上路!”
*
伊南上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一句话叫做“万城之母乌鲁克”——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城市,有了乌鲁克之后,才有了城市。
乌鲁克也是一座把女神伊南娜视作守护神的城市——以它命名的“乌鲁克文化”,是苏美尔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现代的时候伊南还想着她有机会一定要去乌鲁克城亲眼看看,谁曾想现在在公元前5500年,她竟然有机会带领一群少年男女,前往乌鲁克,一睹它的真容。
而她也非去不可。
倒不是说伊南对乌鲁克有多深的执念,而是现在控制着乌鲁克的那些巫和祭司,有点太过分了。
这些神棍们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装神弄鬼,利用仪式谋取私利上,一点儿都没想着替普通的人们好好求发展。
他们放任田地盐碱化越来越严重,收成下降却不想办法解决;
他们也没能给这个文明带来更多的进步——伊南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就亲眼看着人们烧出了能够让火焰温度升高的木炭,可是到现在,冶炼金属的技能树还不知道连影子都看不见。一直这样下去,文明啥时候才能继续往前进?
在伊南看来,这些巫和祭司,和普通人盲目的神明崇拜,才是这个文明肩膀上最重的负担。
因为这个,她必须前往乌鲁克,当面揭破巫与祭司的手段,帮助苏美尔人建立一个先进的,适合他们发展的政体。对此她责无旁贷。
“之前我干扰了祭典,让这些年轻人没办法随同祭司前往乌鲁克观礼。我会予以补偿。”
伊南向这些村民们承诺:“我会把这些少年人平安带到乌鲁克,之后再平安送回来。你们愿意吗?”
伊南原本吃不准有多少人愿意凑这趟热闹,跟她一道前往。
毕竟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客,还曾当众搅黄了高阶祭司在这里主持的祭典。
谁知她一旦把这个主意说出来,村民们,竟然接二连三地答应了。
胖胖的哈姆提,瘦成一条的阿克……大家相互看看,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小儿、小女,自然要听从您的吩咐。”
伊南的眼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十分好奇:好家伙,竟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吗?
“那你们就这么放心,由我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出发?”
村民们一个个扭捏着说:“毕竟是您嘛……”
他们的眼神溜来溜去,在人群里找求证。伊南循着他们的眼光,发现这些家伙一个个地全都盯着杜木兹。
杜木兹这时候正缩在墙角,身体半靠着陶砖墙壁,双手抱着后脑,嘴里叼一枚草茎,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望着大家。
伊南想冲他瞪眼睛:你和大家都说了啥?
杜木兹笑笑不回答,只管伸手挠挠躺在他身边的小黑狗。
“不过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村里的几个老把式显得有点忧心,“我们还想再多向您请教一下挖渠灌溉的事……最好挖个样子,然后请您看看,成不成。”
“不急!现在距离新年还有这么七十来天。”伊南十分淡定。
“您……您怎么就知道新年什么时候会到来?”庄稼把式们一脸惊异,望着伊南。
“这个其实也不难……”
村民们惊讶地一起朝伊南眨眼睛——
巫和祭司们都把天时当成是神谕,从来都不肯向大众分享的历法,到新年还有多少天……这种事,伊南竟然说不难?!
但对伊南来说:这太简单了。
她已经从杜木兹那里得知:乌鲁克举办新年祭典的正是春分那一天。这和她对苏美尔人的历法认知是一致的。
春分,太阳位于黄经零度,直射赤道。眼下的太阳位置,是可以通过观测得知的。
伊南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她的手表虽然不能用碳14定位准确年代,计算出她身处公元前哪年哪月哪日,但是却可以完成对太阳角度的观测——要算出距离来年春分还有多少天,那是轻而易举。
“我们只要能在春分之前抵达乌鲁克就行。”伊南说。
腕表提示她,现在距离春分还有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她还可以做很多事。
至于那些从村子里匆匆离开的祭司们,伊南相信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还会继续前往其他在乌鲁克影响力范围之内的村子,举行祭典,接受“爹们”的馈赠。
——兴许还能再碰上。
一切都商议妥当,两个村子的村民就都安心了。在篝火摇动的村口广场上,村民们便打着拍子,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伊南听听,竟觉得音调有些熟悉。她低头回想,突然惊觉这应当就是自己当年教给丹用树叶吹奏的那支曲子。
现在人们把它编成了歌曲,配了歌词,加入了和声和变调,简单的一个旋律立即变得丰富,而且蕴含了丰富的情感。
“听说这是巫师丹当年从女神伊南娜那里学来的曲子。这里人人都会唱。”
不知什么时候,杜木兹已经凑来伊南身边,仔细辨认她的表情,小声向她解释。
“在你看来,巫师丹……是怎样一个人?”伊南随口问。
“巫师丹?”杜木兹哈哈地笑了一声,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可是听说,他对待任何投来的部落,都一视同仁,制陶、烧砖、种田、盖屋……他从不向任何人藏私。”
伊南听了心里舒坦一些,那正是她所知道的丹,坦坦荡荡的丹。而不同于今时今日她见到那些所谓“高阶祭司”,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又将各等级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丹的时代过去了一千多年,巫和祭司未必还适合新的时代。
杜木兹继续说:“传说他生来就是首领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受了女神的点拨,由此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巫。”
“不过他选择了终身侍奉伊南娜女神,将一生都献给女神。有这样的毅力与诚意我是佩服的。”
这是伊南此前完全不知道的,她听说之后着实愣了神。
“这样的人生,我反正是不能与之相比的。”杜木兹凝神望着篝火堆,伊南能看见他的眼里跳动着一簇一簇小小的火焰。
“我从小在巴德村子里养羊,家里人都不在了之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有巫师丹那样的际遇,我能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现在呢?”伊南抱着双臂,偏过脸看他。她身上还套着那件从杜木兹身上脱下来的羊毛坎肩儿,在这样的夜里相当温暖。
“现在……”杜木兹突然扭过脸来,紧紧地盯着伊南,“现在我还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女神如果出现,会不会像看待巫师丹那样看待我。但是我想我……我是说如果我……”
他依旧是游移的,不自信的,甚至每一句话都给自己事先留了余地。
“但如果真的有幸,能拥有与巫师丹一样的际遇,我想我绝对会拼尽全力。”
牧羊青年满脸真诚地望着伊南,似乎伊南正是他心中最盼望出现的神祇,又似乎他正在盼望着伊南能给出一个答案。
谁知道伊南却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将双手枕在脑后,往身后的矮墙上一靠,没再多说话,只是仰头望着星空,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也许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属于少年丹的往事让她凭空多存了些心事。
杜木兹没说话,而是从怀里取了一枚骨笛凑到嘴边,然后高高低低地吹奏起来。吹的刚好就是伊南教给丹的那首曲子。
杜木兹吹奏的技巧要比丹好上太多了,骨笛的音色比起树叶,也更加清澈响亮。但不知为何,伊南还是觉得听出了当初丹吹奏时的感觉,似乎这枚骨笛,与当初那小小的一片树叶相比,赋予的情感是一样的。
她望着明净的星空,犹豫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开口问牧羊青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乌鲁克?”
杜木兹口中的骨笛登时僵在那里,曲声戛然而止。只不过混在嘈杂的人声里也无人留意。
伊南却迟迟没等来回应。
忽然身边一阵衣袍窸窸窣窣,杜木兹竟然翻身而起,直接跑了,连个答复都没给她。
伊南:……啥情况?
她可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在听到伊南的邀约之后,直接跑到了借来的羊圈里,把他那些硕果仅存的羊,数了一遍又一遍,左数三十七只,右数还是三十七只,数了很多遍以后结果都一样,年轻人才抬起头,用力地吸一口气:
他终于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
第二天,伊南正面面对报名参加她“乌鲁克旅行团”的少男少女们。
当然那天那个雄壮威武的龅牙少年不在其中,其他人来自谁家几乎一望而知:这个是哈姆提家的少爷,那个是阿克家的小哥……就算没法儿一一认出,他们的亚麻袍子的肩头,大多用染色的羊毛线绣了一个标记——有点儿像后世各家族的徽记。
伊南看了默然:这些还是记号,与文字无关。
她有点郁闷:明明已经离文字那么近了,怎么好像就是还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
但这种事,她也没办法完全越俎代庖,只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妥善地启发——否则,那已经渐渐“退化”为装饰品的回旋镖,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
“我今天主要是见一见大家,认识一下各位。毕竟还要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才出发的。”伊南很客气地介绍自己。
“这几天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该做什么准备。对此行有什么问题的,可以来问我。”
“那感情好,”哈姆提家的胖小子心直口快地说,“既然我们也还有机会去乌鲁克,而且是自己去,就让我们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多练两天背重物,走远路吧!”
“头一回去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可不能教乌鲁克那里的人瞧扁了。”阿克家的青年年纪较长,瘦瘦高高的,他看起来更加需要练习负重。
“背重物?”伊南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背重物为什么要练习?”
“我家老爸说的,背重物背多了,肩膀和背上磨出茧子,到时再磨就不疼了。我爸让我给大家多背一点,毕竟我吃的也多……”胖胖的少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
伊南则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是说,出门前往乌鲁克,你们随身带的物品,全部要靠自己背?”
少男少女们相互看看,一起点头,冲伊南大声说:“那不然呢?”
连女孩子都这么说,伊南对此确认无疑。但是她立即有了新的问题:“你们出门,难道没有牲口驼行李,也没有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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