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乌鲁克的居民们不管伊南说了什么,一概都喊好。
“以这一枚陶斗衡量的小麦,它的价值,我给它起名叫——麦元!”
“所以,你们的一头羊值120麦元!”
“一头牛值200——”
伊南一只手抱着陶斗,另一只手张开,放在耳边。
神庙跟前的广场上,上千人同时高喊:“麦元!”
“一枚贝壳值——”
“20麦元!”
“大婶的一条面包值——”
“五分之一麦元!”
那个开面包房的大婶登时红了脸,颇不好意思地将擀面杖从肩上取下,左右看看,却又将腰板直起,得意地说:“看见了没——这是女神亲自替我定的价!”
这一下,伊南不止稳定了贝币的信用,也给出了一个基础的货币价值单位。
虽然麦元也不是完美无瑕的,毕竟麦子也分大麦和小麦,不同的麦子成色也不同——但是抛去这些微小差异,麦元给了乌鲁克人一个他们熟悉的,可以用来衡量价值的标准。
伊南将那只陶斗,连同里面的麦子一起交换给库辛。这个见习祭司就像是捧着圣物一样,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刚才伊南说了这件陶斗将由神庙的仓库保存,相信以库辛的脾气,这个见习祭司会像保护他的信仰一样好好保护这件东西。
接着伊南回过头去找巫,刚好看见巫怔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自己身边。
伊南也知道巫完全被自己的行为举动震住了。
这位现在心里估计正惶恐着,如一团乱麻般地紧急评估着伊南到底在做什么。
她却根本不在意巫正在想什么,而是直接吩咐:“我需要一个熟悉埃利都的向导。我会在两天之内动身前往埃利都。”
巫:“哦……啊?”
巫大约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翻篇了,伊南明明已经解决了贝币的问题,而乌鲁克的百姓也眼看着都在高高兴兴地结伴散去。
巫也算看明白了,伊南虽然承诺会用神庙库房里的麦子兑换乌鲁克人手里的贝币,但是乌鲁克人觉得贝币还有用,不会一拥而上,将神庙的麦子一抢而空。
巫不得不佩服伊南,这个少女的智慧、冷静与镇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引导与规劝乌鲁克居民的方式也令巫耳目一新。
但是伊南的存在直接影响了巫在乌鲁克的存在,这令巫心里很不舒服。
此刻听说伊南要前往埃利都,巫既困惑又有些窃喜,点头道:“好,我来安排——”
“不过,不过您……为什么还要去埃利都呢?”
巫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她突然自己站住,连牙齿都在打战。
“您……您不会真的是要去埃利都,进行这一场主神之争吧?”
恩基是埃利都的主神,而乌鲁克的主神是……伊南娜。
伊南自管自往前走,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巫的话。她边走边说:“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埃利都人这次的举动很不寻常,我要去他们那里亲眼看一看。”
她走出去几十步,突然停下脚步,对巫说:“今天晚上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想要让你见见——”
“唉哟,不,不是你,对不住。我认错人了。”伊南伸手敲敲自己的脑袋,似乎她刚才只是心不在焉,随口说错了话似的。
巫直眼,看看自己周身穿着的紫红色长袍——这也能弄错?
在整个乌鲁克城,像巫这样美貌,又有权有势有地位的女人,找不出第二个了吧?——伊南这也能弄错,巫觉得这有点儿侮辱她。
巫的身后,见习女祭司盖什提敛下眼帘,表示伊南的信号她已经收到,会给安排上的。
第37章 公元前5500年
夜深人静的时候, 神庙跟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个身姿优美的年轻女人,披着见习祭司常穿的原色亚麻长袍。
月色明亮,映照着圣殿前用高大原木修筑而成的巨柱, 投下一道一道富有节奏感的阴影。女人将她的身影隐藏在巨柱的影子里, 警惕地观察神庙外的情形。
只听台阶上脚步细碎,有人靠近。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暗中观察。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眉目鲜明,长得十分英俊。女人一吓, 立即缩回柱后, 似乎觉得出现的人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来人却也满面困惑。月光明明白白地找在他脸上,他越是接近圣殿,就越是迷茫,似乎此行完全是受人所托, 全无目标, 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巨柱后的年轻女人却突然张开口,赶紧伸手握住,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再次从巨柱后抬头出去窥视,越看越是震惊, 越看越是泪水盈眶……渐渐地,她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 从柱子后面探出个身。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相遇。
男子依旧迷茫着,显然没想到他来这里要见的,是个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女人。年轻人依着习惯, 不好意思地伸手到脑后, 挠了挠头。
谁知这个举动触动了女人埋藏多年的记忆, 这时女人再也按捺不住, 直接从巨柱后面冲了出来,来到年轻人的面前,冲他脖颈之间直接伸手——
年轻男子显然被这举动吓傻了,想要拦没拦住,被对面的女人把他脖颈之间挂着的一根亚麻细绳牵了出来。
一枚硬木磨成,像是燕子羽翼一般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年轻女人的手心里。
大粒大粒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年轻的女人伸出颤抖的手,也从自己颈间掏出了细绳,一枚同样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她手心里。
两枚对上,一丝不差。
年轻人就像是雕像一般地站着,过了半晌,才扶住女人的肩,让她转过来面向月光。
等到看清楚了女人的容貌,年轻人实在难忍胸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单膝跪地,低下头,捂住嘴小声呜咽起来……
女人也随着他一道跪下,紧紧地环住了年轻人的肩,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盖什提和杜木兹,失散多年的一对姐弟。
两人恐怕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嘶”“嘶”的响声。杜木兹警觉地抬起头,发现圣殿阶下的房舍之间,伊南探了个头,正在向他拼命比划、打手势。
牧羊人天生的灵敏警觉这时发挥了作用。杜木兹赶紧拉上盖什提,两人飞快地沿阶而下,找了个可以隐藏的角落,躲了进去。
他俩刚藏好,神庙跟前就出现了一群巡查的低阶祭司——以前巡查这活儿都是由见习祭司来干的。自从新年典礼之后,巫发了话,不再让见习祭司负责防卫巡查,这活儿就交给低阶祭司们来干了。
一时巡查的队伍过去,盖什提拍了怕胸口:“好险——”
身边却有伊南凑近了冒出一句:“你俩好好聊聊,我来给你们把风——”
盖什提登时睁圆了双眼:竟然是圣女在给他们这对姐弟把风?!
杜木兹则笑着向姐姐解释:“她就是这么热心的一个人。”
要是不热心,就也不会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姐弟见面了。
久未见面的一对亲人,就这样聚在神庙附近一座低矮小屋的屋檐下,聊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巫很快就要结束观星了,我现在必须回去。你多加小心。”盖什提交待杜木兹。姐弟两人郑重别过,盖什提拢一拢身上的长袍,探身看了看,转头与杜木兹挥手作别,然后便脚步轻捷,走上了通向神庙的阶梯。
杜木兹赶紧回头去找伊南,正好见到伊南也蹲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屋角,这时正悃得两眼迷蒙,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但是伊南一看见杜木兹,立刻来了精神,小声问:“打听到什么重要的?”
她将这一晚见面的时间都留给了这对姐弟,但同时也拜托杜木兹打听一下关于巫的消息。
杜木兹点点头:“走,便走边说。”
*
伊南问了不少关于巫的情况——她现在最想要了解的,其实是巫对乌鲁克的统治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按照盖什提的说法:巫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虽然管理乌鲁克极不靠谱,但是巫也自有长处——
乌鲁克使用的全部现行历法都是由她计算出来的。每个天气晴好的晚上,巫都会彻夜观星,盖什提认为,巫对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了解得比对乌鲁克的每个居民都要多上好几百倍。
除了巫之外,乌鲁克就只有一小部分高阶祭司了解历法的计算。因此没有人能代替巫的位置。
幸运的是,盖什提一直在巫身边服侍,对于历法的计算也有相当的了解。乌鲁克要是没了巫,天文观测和历法方面不会完全抹去,但是有可能会倒退几年,需要重新慢慢发展,才能恢复到原有的水平。
除此之外,乌鲁克居民对巫的崇拜还来源于巫保存的一件“神物”。据说这是由巫师丹传下,由巫代代相传,一直留传到今天的。
传说这件“神物”正是乌鲁克力量的来源,这座城市的福祉与神物息息相关。如果神物不存在了,乌鲁克这座城市也将不再繁盛。
也正是因为这个,千百年来,乌鲁克和周边的人们,一直对巫抱有敬畏,对巫所说的,一直深信不疑。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伊南问杜木兹。
杜木兹摇摇头,说:“我姐姐也不知道。她说巫有一个镶嵌着黑曜石和雪花石膏的匣子,东西装在匣子里面。但是巫从来不曾打开,倒是经常向那个匣子膜拜,祈求女神的庇佑。”
“巫师丹留下的东西啊……”
说得伊南也觉得很好奇了。
“我姐姐还说过,巫考虑过将来把巫这个位置传给我姐姐,但是我姐姐没答应。”杜木兹继续补充,“我问她为什么,她没说。”
伊南轻轻一笑:“你姐姐的决定是正确的。”
盖什提想必很清楚每年的“圣婚典礼”上巫需要干什么勾当。要换她她也不愿意。
——只不过这些内情不方便告诉杜木兹这个男孩子。
伊南原本也想问问盖什提,巫究竟是怎么通过这种“奇葩”的方式感应神明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姿势之类。但是这种事实在是没法儿对杜木兹开口,只好暂且放在一边。
反正——以后乌鲁克人过新年,盛大的舞会与欢庆将取代“圣婚典礼”。巫也就不需要勉强她自己了。
“南,谢谢你!”
将一切转述过之后,杜木兹开口向伊南致谢。
“我真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能与姐姐重聚。”杜木兹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在这世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年轻的牧羊人眼中闪动着泪花,脸上却全是笑容,转过脸来望着伊南,“那天你在旅店里对我说的话,要抱有希望的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
伊南心想:你记着的岂止是那一句呀?
事实上,杜木兹这个家伙,不知道他是记性太好还是怎地,似乎伊南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事后让他回想,他都能想得起来。
于是伊南选择了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这个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她发觉杜木兹身上早就没有半点羊圈的味道了,也不是乌鲁克这个年代所时兴的那种,厨房佐料似的香膏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柑橘气味——
很清新,令颇为困倦的伊南精神为止一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伊南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杜木兹。
“两天之内我要离开乌鲁克。”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已经拿定了的主意,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你会去哪里?”杜木兹平静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埃利都。”
伊南说出这个地名之后,杜木兹没有表现得格外吃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找回亲人的意外之喜,让这个牧羊人现在听见什么都很淡定。
“我希望你能……留在乌鲁克,帮我处理一些重要的事。”
说白了,乌鲁克需要有那么一个人,作为在巫和祭司之外的力量,能够适当地引导乌鲁克的居民,让他们团结起来,发展出属于苏美尔人的灿烂文明。
就像她那天说的:乌鲁克需要一个人间的领袖——当然得用当地人能理解的话来说,他们需要的,不是领子和袖子,而是一个人间的王。
伊南观察杜木兹已经有一阵子了:聪明、勇敢、缜密……悟性相当高,唯一稍有欠缺的,就是自信还未完全树立起来。
但是伊南想看看他独立行事的成果,是不是也与自己对他的印象一致。
所以这次她决定独自一个人前往埃利都,将杜木兹和小哈姆提他们都留在乌鲁克。
伊南将这个要求提出之后,杜木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
“好,你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伊南:……?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还记得上一次与杜木兹商量计划的时候,杜木兹可是老实不客气地反对的。
但伊南那时说了类似“如果你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就尽管说”之类的话,杜木兹没有,他就只能闭嘴。
而这一次——这家伙连问也没问,就直接闭嘴了?
*
两天后,伊南见到了巫指派给她的“向导”。
“怎么是你?”
伊南望着穿着一身中等祭司衣袍的古达。后者憨憨地笑着,说:“您要去埃利都对吗?埃利都我去过两趟,还算熟,还算熟!”
伊南实在是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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