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长老们对这个名字已经有所耳闻,一是因为昨天在工地上的一场事故,由于恩奇都其人而消弭于无形;二是因为昨晚王“自曝”还没有行使过“初夜权”,据说是因为没有哪个女人的美貌能够超过这个“恩奇都”。
今天见到,长老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恩奇都”,确实是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但是这少年的眼神与态度里透着勃勃的英气,不是那等矫揉造作的“美人”,倒也确实不用想歪。
“水上城门的主意,是恩奇都向王提出的,甚至连王本人,都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了整个逻辑——”
吉尔伽美什回头与伊南对视,两人的眼光里都是信心满满。
“既然如此,就让王与恩奇都一道,将各位刚才所有的疑问,一一回应。”
接下来基本就是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个人的表演时间。他们俩都是记性超强,每一个长老提出的问题都被这两人记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地作答,以吉尔伽美什为主,但涉及到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则由伊南来解答。
两人头一回配合,竟然天\衣无缝。
“各位,关于水上城门所以的疑问,王和恩奇都已经向你们解释。”
“此事关系到乌鲁克子民的安全,和城墙建设的成败意义,请各位慎重考虑之后再投筹——”
吉尔伽美什朗声说。
伊南:……什么?什么叫投筹?
说到“投筹”伊南立即联想到了“投票”,她想:难道说?眼前的长老院,并不是什么卢伽班达给吉尔伽美什留下的智囊班子,而是一个类似“议会”的决策机构?
确实如此,下一刻吉尔伽美什庄严地捧出了一枚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种特制的,长长的陶筹。
陶筹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黑筹,一种是白筹。眼前十七名“长老”,每人都领到了一枚黑筹,一枚白筹,而吉尔伽美什的匣子里,还剩下两枚黑筹,两枚白筹。
伊南在一旁冷眼旁观,她认为眼前的这个“长老院”,可能确实是一个类似现代“议会”制度的集体决策机构——
从投票权的分配来看:眼前这些拥有投票权的人,中老年人,男性,每个人的面貌特征各有特点,因此伊南猜这种权力可能是世袭的,在场的十七人代表了乌鲁克城中十七个有权有势的大家庭。
这十七个人每人一票,吉尔伽美什倒是出乎意料地只有两票。
也就是说,在做决定这件事上,吉尔伽美什的权力并不比眼前这些“长老们”大太多。
原本伊南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卢伽班达留下了这个“长老会”,以这些贵族来制约年轻的吉尔伽美什,以防止他因为年轻气盛而闹出什么乱子。
但现在看来,有可能先王卢伽班达自己都苦恼于“长老会”的权力限制,所以才赋予儿子“天生的神性”,希望吉尔伽美什能够凭借这个,从“长老会”中多获得一些控制权。
在吉尔伽美什说过“投筹”两个字之后,所有的长老们都伸出手,将他们所选的陶筹放在桌面上。有些人拿出了黑筹,有些人拿出白筹——伊南有点儿紧张,她的问题在于,不知道黑筹与白筹,到底哪一种才代表了“支持”吉尔伽美什关于修建水上城门的提议。
她一眼瞥去,白筹占据了七枚,黑筹占据了十枚。如果白筹意味着“支持”,那么就算再加上吉尔伽美什的两枚白筹,这个提议也无法过关。
但这时候吉尔伽美什笑了,他的笑很阳光,是心满意足的那种笑容,让伊南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了底。
果然,只见吉尔伽美什递出了两枚黑筹,说:“十二对七,感谢各位参与这项决定。水上城门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他马上转身,看向伊南:“朵,你的提议将会实现……”
话还未完,长老之中有一位叫做“赫伯”的,突然开口:“王,虽然我递出了黑筹,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考虑一件事——”
赫伯说着,转脸望向伊南:“这位……王的友人,以下是王的私事。你看你要不要回避……”
伊南“哦”了一声准备离开,谁知吉尔伽美什像是知道赫伯想要说什么,只伸手一拉,就拉住了伊南的手臂,把她拽到自己身边站着,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而是聚精会神地望着赫伯,轻轻地向他点点头。
“阿摩利人希望与您联姻。”赫伯瞅瞅吉尔伽美什,又瞅瞅伊南,最终还是将眼光落会在吉尔伽美什脸上。
伊南好奇地支起耳朵:阿摩利人?联姻?……难怪吉尔伽美什一直没有成婚,果不其然君主的婚姻都是与政治挂钩的。
“这次是什么说辞?”吉尔伽美什问。
赫伯大约是觉得有点希望,向吉尔伽美什鞠了一躬,说:“阿摩利人希望您与他们所信奉的女神,月神辛的代表女祭司结婚。这样您二位的孩子,将拥有更为强大的神性。”
吉尔伽美什一听见“神性”这两个字,断然开口:“不行!”
他果断拒绝的时候,伊南就站在他的身边,心里忽然觉得她理解了吉尔伽美什——一个从小就被视作“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而长大的孩子,可能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这样坚持:自己如果有后代,不应该再走这一条老路。
赫伯还在劝说:“但是您也知道,阿摩利人手里有很多您需要的资源,乌鲁克建城所需要的巨木和石块,很多都是阿摩利人提供的。”
吉尔伽美什反问:“那您有什么好办法吗?在我拒绝与阿摩利人联姻的前提下。”
他一句话直接堵死了赫伯的劝说,导致对方异常尴尬地愣了一会儿,才说:“您,至少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吉尔伽美什“哦”了一声,回答:“这简单。你就这样回复阿摩利人,你说是王说的:‘月神是我妈’。乌鲁克的王,不可能与代表生母的女人结婚的。”
赫伯被这一毫不客气的回绝堵死了堵在那里,半天没能缓过气来,过了半天才说:“可是您上次回复拉尔萨人也是这样说的,但当时您说的是‘宁松是我妈’①……啊不对,您说的是‘宁松是您妈’,啊不对,我方才只是转述……”
赫伯一旦急起来,就说得语无伦次。吉尔伽美什却始终冷着脸。
“无论是谁,要求王联姻,王都只有这么一句,众神皆为吾母,吉尔伽美什,完全无意与这些女神的代表们成婚。”
伊南在心里忍不住想要鼓掌:这位王果然不甘被旁人摆布,果然有自己的主张。
谁知她刚刚想到这儿,就有别的长老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您也不愿在伊南娜女神的神庙中,择一名贤明的女祭司为妻……她们,也一样是具有神性的啊!”
吉尔伽美什果断摇头:“那就更不行了。先王卢伽班达是伊南娜女神的丈夫,我虽然不是女神亲生的,她也是我名义上的妈——不能娶妈的女人。”
伊南在一旁真心无语:伊南娜……应该也不想认你这个儿子啊。
第60章 公元前2800年
从长老院走出来的时候, 吉尔伽美什给伊南介绍了这个决策机构的基本情况。
“长老院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建立了,传到先王卢伽班达手里,大概是第二十八任长老院, 到我这儿就是第二十九任。”
“长老院的职责就是辅佐君王,帮助王做决定,对王的决定负责。同时他们还承担着教导王的重任。我就是他们中的两位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可惜,那两位年事已高,现在都已经不在元老院任职了。”
“长老院的席位都是父传子, 或者兄传弟。王的老师将他们的席位传给了长子和兄弟, 但这两位似乎却和王想不到一起去。”
吉尔伽美什有点感慨。大约今天投出“白筹”的七位之中, 就有他“老师”的子弟。
伊南却想:这和她的猜测没错——乌鲁克现在的政治决策机构有一点像是古罗马的元老院,但是“长老”的人数要少得多。“长老”的身份是世袭的,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 这一个个长老院的席位实际上就成为了一股一股能够左右政局的重要政治力量。
吉尔伽美什希望所有这些“政治力量”都继承他老师们的思想, 始终和他站在一边——这种想法显然是天真了。
于是伊南尝试提点一下这个对于“权术”之道还没有明确认知的王:“也许他们会考虑到其他一些,王通常不用考虑的事情, 所以才会对王的提议投出了反对票……投出了白筹呢?”
很明显,这些“长老”们都会代表自己背后的家族和势力, 利益和势力都会左右他们的决定。
吉尔伽美什马上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想了起来。
“十七名长老……要么是在城外拥有大片的土地与田庄,要么就是拥有大规模的商队。”
“投黑筹的那些,多半负责工程的补给与后勤, 修建水上城门,相当于直接扩大了工程内容,他们可以从中获利。”
“投白筹的则大多掌握着陆上的商道, 生怕以后水上商道会与他们竞争……”
吉尔伽美什瞬间将这些全想明白, 双手一拍, 双眼明亮,扭头望着伊南:“朵,你果然很聪明。”
伊南假装自己是误打误撞说中的,摇着手说:“哪有?不都是王想出来的?”
吉尔伽美什伸手,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少来,别装!没有你,王哪里能一下子想到这么多?”
“以前总是把长老们看作是师长一类的人物,现在倒确实要考虑他们的身份、财产和家族会怎样影响他们投出的陶筹了。”年轻的王笑了之后就开始沉思。
“毕竟刚才那样影响重大的提议如果通不过长老院,就没办法推行。”
伊南这时真的吃惊了:“连王都不能全说了算?”
吉尔伽美什点头:“是的,但凡遇到重大的事项,就连王,不能。”
但是他依旧很公正地说:“王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王也是人,王也难免犯错。”
在这个时代,吉尔伽美什能有这样的认知,伊南觉得很佩服。
苏美尔人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了重大事务的集体决策——王并不拥有决定一切的权力,重大事务需要通过长老院共同决议。这对于一人独揽大权的政体而言,的确减少了因为君主的昏庸和私欲出现重大执政错失的可能性。
这种制度显然是有可取之处的。
但现在摆在吉尔伽美什面前的问题是,十七名长老,只代表了非常少的一部分人的利益;而且这部分人的见识可能会受限,导致他们无法做出最明智的判断。
“不过,先王卢伽班达给留了个口。”吉尔伽美什又说,“就是王的神性。”
伊南:原来她又猜中了。
果然,卢伽班达把自己的儿子“造成神”,就是为了能从长老院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王权。但凡吉尔伽美什的意见与长老院相左,他只要说这是神的意志,就一样能把他的决定推行下去。
吉尔伽美什:“但是王不想使用这种权力。钻这种漏洞,就相当于违背了设置长老院的初衷。但是我不知道此生会不会遇到必须动用神的意志特殊情况。”
伊南心里暗赞:果然是个冷静的、清醒的王。
但现在的问题是,吉尔伽美什年纪太轻了,他最信任的老师们又已经退出了长老院。年轻的王还没有机会在长老院培植出忠于自己的势力。如果真的遇上长老们因为各自的私欲与吉尔伽美什意见相左,吉尔伽美什就不得不动用他的“神性”。
成为“神”,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束缚。
这点不光伊南深有体会,吉尔伽美什显然也早有感触。
伊南想:有什么法子,既能让长老院的制度不被破坏,又能免于乌鲁克的决策被一群只顾自己利益的权贵所左右呢?
她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种方法能够帮助到吉尔伽美什,但是她不确定这个乌鲁克年轻的王会不会愿意接受。
所以伊南小心地又抛出了一个建议:“那王有没有想过,在长老院之外,再搞一个像长老院这样的机构,对一些事关大众的决议,也采用长老院这种,投陶筹决议的方式,来帮助王做决定呢?”
吉尔伽美什这回真的吃惊了:“另一个长老院?”
他知道伊南会时不时出一些惊人之语,但是他没想到伊南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也这么敢说。
“也不一定是另一个长老院,而是一个,倾听大众声音的地方。邀请前来的人比长老们多得多,所涉及的利益也比长老们更多更复杂。这样王就能看看,更多的人在一起,是不是能从另外的角度帮助王做决定。”
伊南的本意是说动吉尔伽美什听听那些权贵以外的声音——如果权贵的利益真的和大众利益存在冲突,两者意见相左,立即能在这“两院”的意见差异上表现出来。
伊南想出这个主意之后,忍不住搓搓手,心想:没准这次她可以顺带手,把吉尔伽美什的“形象”问题也一并解决掉。
谁知吉尔伽美什疑惑地问:“你说的大众,是指,自由民吗?”
伊南:啊……
她忘了这个时代还有自由民与奴隶的区别了。
“朵,王忘了问你,你想变成乌鲁克的自由民吗?”吉尔伽美什这时突然想起了这个茬儿。
伊南:……什么?
她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在这乌鲁克城的身份是个“民夫”,而民夫,事实上也就是西帕尔进献给乌鲁克的“奴隶”①。理论上只要吉尔伽美什一天不赐予她“自由民”的身份,她就一天不能在乌鲁克享有独立的人身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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